只要闭上眼帘,至今依然能鲜明地忆起。
母亲遭到火焰吞噬、痛苦挣扎的身影。
除了周围茂密的森林外,没有任何遮蔽物的亚斯杜拉平原上,约有一万名士兵的军队正在进军。
这片平原位于塔伊利通往库斯克尔的道路途中,较为接近库斯克尔。塔伊利的王太子──鲁斯托所编成的军队正行军于此。他身为契齐莉雅的兄长,与父亲相比个性更为强势。当他听到父王向他国请求救援时,不禁面露难色。
塔伊利是以勇猛闻名的国家,甚至具有在白刃战中胜过法尔萨斯的自信。因此,以鲁斯托为首的塔伊利武人眼中,库斯克尔「只不过是魔法师组成的国家,而且人数也才五百人」,与害虫几乎无异。即使「五百」这个数字意味着库斯克尔拥有一般国家十倍的魔法师,塔伊利人也不屑一顾。
鲁斯托并没有亲自出征,而是由身为亲信的将军代替他指挥。这支由王太子组成的军队一路畅行无阻,情况不变的话,大概两天后就会抵达库斯克尔的城堡。
「──目标将于二十分钟后抵达。」
侦察兵传来的报告,令森林中充满紧张的氛围。
于此处待命的是库斯克尔的魔法师们。他们为了迎击塔伊利的军队,好几天前就开始筹备缜密的作战计画。为了在战斗前稍微提振士气,一名魔法师开口道:
「真想看看那群家伙会露出什么表情呢。」
「看到脸之前就结束啦。对方没有魔法师,根本无法感应或防御魔法。」
他们交头接耳地说着,话语中半是为了让彼此安心。其中一人甚至扯着嗓门说:
「只不过是连魔力都没有的人类,儘是群误以为自己很强的笨蛋。是时候让他们知道谁才是该受支配的一方了。」
这句饱含嘲弄的话,让周围待命的士兵们尴尬地面面相觑。并非魔法师的他们承受着明目张胆的侮蔑目光,靠在树榦上的雷纳特见状,年轻的脸庞因烦躁而皱起眉头。
到头来,遭到差别待遇者聚集而成的国家,如今却改而轻视不属于同类的人。库斯克尔的士兵人数稀少,但都是聚集在此的魔法师的家人,或是对建国志向有共鸣的人,当然也有单纯为钱财而来者。
儘管如此,他们只是因为不具有魔力,就遭到比魔法师更加随便的对待。库斯克尔挂着魔法师之国的名义募集人才,揭开面具后却是如此讽刺的状态,远远不及以压倒性的国王之力维持安定的古老王国•铎洱达尔。
自愿参与这场战争的雷纳特,是在塔伊利出生长大的魔法师。他厌恶周围排除异己的气氛而闭上眼睛,黑暗的喧嚣声却依旧持续着。
「这样一来,他们就知道自己以前是怎么对待魔法师的了。」
「反正魔女现在已经去报复了吧?」
听到这句话,森林里瀰漫起不同于方才的紧张感。
──以国王的新娘身分出现的女人。
黑髮黑眼、长相出众的她才刚出现在库斯克尔,就毁灭了敌国的五座城镇。没有发出任何警告,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库斯克尔的魔法师们目睹那过于强大的力量后,比起获得胜利的喜悦……他们更感到畏惧。正因为同为魔法师才能理解,她拥有的力量远远凌驾于一般人类。
「……那家伙果然是魔女吗?」
「八成是吧。虽然不知道是哪位魔女,但希望不是『未被邀请之魔女』。那位好像曾经毁灭一个国家啊。」
「别去深究比较好,这样至少还算自己人。」
据说不久之前,名为卡嘉尔的重臣曾前去招聘她,却因惹她不悦而惨遭杀害。然而,国王竟放任她自由行动,无论下次是谁牺牲都不奇怪。
「──魔女啊,这不是很有意思吗?」
突然插话的声音中,丝毫不含紧张的情绪。
雷纳特睁开眼,只见一名男人不知何时站到众人中央。他就是库斯克尔的魔法师长──巴尔达洛司,身高不高,长相也没有值得着墨之处。然而,他的眼神闪烁着嗜虐的光芒,总是游移着寻找猎物。
「据说那群女人甚至足以改写历史。可以亲眼见到她们,不觉得很幸运吗?嗯?」
巴尔达洛司以煽动的口吻提问,众人却依旧保持沉默。他们不仅是基于对魔女的恐惧──同时也是因为害怕着巴尔达洛司。这位原本出身东方小国的魔法师,由于屠杀了祖国的好几座城镇和村庄而被通缉。他将讨伐自己的队伍反杀后遭到国家放逐,就此消声匿迹。而这样的男人,现在却以库斯克尔魔法师长的身分再度出现。
巴尔达洛司见众人没有回答,以鼻子嗤笑一声后,指向森林外的宽广平原。
「好啦,时间差不多到了。既然那群家伙兴高采烈地过来送人头,我们就轰轰烈烈地焚毁他们吧。」
话落,众人跟着望向平原。雷纳特注视着出现在地平线前端的军影,不禁想起昔日的火焰。
他的父亲听说在他出生前就死了,母亲则是位刺绣师,每周会去镇上一趟,卖掉有人委託製作的成品,再用那笔钱购买大量的粮食,从不允许他跟着前往镇上。
可是,愈是受到限制,就愈是令人好奇。于是某天他溜出家里,独自到镇上。他在那里遇见同龄的孩子们,让他们看到了他平常也会做的事情。他帮帽子掉进池里而哭泣的少女,用魔法捡起帽子。
他心想少女肯定会因此开心而递出帽子,对方却一脸惊恐地甩开帽子。孩子们立刻逃之夭夭,取而代之的是一群凶神恶煞的警备兵们追赶着他。
雷纳特拚命地逃跑,回到了家里。
他慌张地向母亲说明。当时母亲绝望的表情,至今依旧记忆犹新。两人什么都没带就冲出家门,警备兵却正好从镇上赶来。一见到他们试图逃走,警备兵就将手中的油瓶点火,扔向两人及他们的住家。
雷纳特被母亲一把推开,逃进了森林里。
他只回头看了一眼,映入眼帘的是──母亲犹如在火中舞动的最后身影。
「──妈妈不是魔法师。」
雷纳特以只有自己听得见的音量喃喃低语。
──都是自己的错,母亲才会被杀。
这是事实,却并非唯一的原因。是忌讳魔法师的人类杀了她。
正因如此,雷纳特从没想过要逃往他国。因为他有非做不可的事。
他如今依旧能清晰地回想起,那些杀死母亲之人的长相。当时还年轻的警备兵们已经于几年前转调至军队,雷纳特甚至调查清楚他们被分配到哪了。
为了复仇。
为了赎罪。
这是自己活着的唯一理由。
所以当他看到平原上完成的大规模构成时……一股晦暗的亢奋感油然而生。这片平原将成为他们的坟场。雷纳特暗自心想着:你们就和那天的母亲一样,在火焰的包围下痛苦地死去吧。
「唉,没想到会被派来这种偏僻的荒野啊。」
亚斯杜拉平原的正中央,从马上环视全军的将军哈哈笑道:
「得赶紧结束一切,将这些污秽的魔法师杀个片甲不留,为殿下送回捷报才行。对了,留个几只带回去给大人吧,到时再活生生宰了。」
话落,周围纷纷响起迎合的笑声。男子心情大好地得意一笑,但见传令兵从前方慌忙地赶来后,不禁皱起眉头。
「将、将军,不好了!」
「怎么了?」
「前面出现一道看不见的墙……没办法继续前进了!」
就在他準备开口喝斥「怎么可能有这种蠢事」之际,脚边的地面发出光芒。将军从马上俯视着地面,只见那里浮现出红色的纹样。放眼望去,纹样遍布了整片平原。
「这是什么……」
为了看得更仔细,将军探出身子。
然而就在这时,纹样突然窜起深红火焰,包围了他的身体。
「真是不错的景緻啊。」
巴尔达洛司浮在空中,眺望着熊熊燃烧的平原。他从眼下的燎原之火中,看到无数人影挣扎着倒下。
他们事先在平原上铺设了影响範围广大的起火构成,并看準塔伊利的军队经过上方之际,由魔法师们将之发动。
负责指挥全军的巴尔达洛司喜不自胜地观赏着火海,俯瞰那群痛苦扭动的敌兵。就在这时,地面上传来呼唤他的声音,于是他转而望向下方的部下。
「怎么了?」
「巴尔达洛司大人!他们从南方突破了!」
「哦?真是了不起啊。既然如此,我们就过去迎击吧。」
巴尔达洛司露出饶富兴味的神情,回到坐骑上。
此时此刻,库斯克尔与塔伊利已经点燃了战火。
现场瀰漫着肉烧焦的刺鼻臭味。塔伊利的骑兵们从传出痛苦哀号的烈焰中飞奔而出,面露狰狞地发起突进。魔法师们则藏身于森林里展开迎击。塔伊利的士兵们遭到接二连三袭来的魔法弹飞,再次遭到火焰纹身。
然而,杀过来的敌兵数量无穷无尽,兇猛的奔流终于吞噬了站在最前方的魔法师。骑兵踩过被长枪一刺就倒下的魔法师,继续挥舞手中的长剑。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陷入热战的人们已经分辨不出耳边震天价响的吼声来自哪方阵营,只是拚命地挥舞着手中的剑、竭尽全力地施展魔法。雷纳特退到骑兵无法进入的森林,展开防御结界,保护不会使用魔法的士兵们不受流弹波及,同时寻找着目标人物。
──他们只要死在那场大火中就好。
但如果事与愿违,他就必须亲手了结。雷纳特开始新的咏唱。
这时,他的身旁发生了爆炸。
彷彿足以燃烧身体的热风通过魔法防壁的表面。雷纳特转头望去,顿时错愕不已。
──他身后的森林竟消失不见了。
罪魁祸首正是巴尔达洛司。只见他坐在马上,一边大笑一边施展下一发魔法。
「好啦,快点杀了他们。动作慢一点的话,敌人可是会不见的喔。」
那道声音听起来只是乐在其中。他击出的火焰再次引起连环爆炸,原本犹豫着是否要逃走的魔法师们,目睹如此强悍的力量后顿时安心下来,反过来压制塔伊利的士兵。
魔法师的前线开始移动后,死缠不放的热气与静寂慢慢扩散。
附近只留下因巴尔达洛司的魔法而烧焦的几具尸体。雷纳特在那之中看到了倒卧在地的己方士兵……暗自沉重地叹了口气。
在那之后,不到一小时便大局底定。
燎原大火几乎平息后,许多魔法师们目睹眼前过于凄惨的光景,都不由得面色铁青。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焦黑的遗体。令人噁心的尸骸与飘散在周围的异臭,构成永生难忘的强烈光景。他们显然取得了胜利,魔法师之间却瀰漫着沉闷的氛围。发动战争所避免不了的窒息感,令众人几乎说不出话来。
雷纳特同样抱持着这种苦闷的心情,在森林中奔跑着。他追赶一边惨叫一边丢脸地四处逃窜的三名士兵,不禁为之咂舌。
──他们要是死在火焰中就好了,为什么还要这么恬不知耻地活着?
明明毫不留情地夺走了母亲的生命,如今却想独自苟活,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既然杀了人,就该抱持有朝一日被杀的觉悟,不是吗?
雷纳特犹如追捕猎物的猎人,平静地击出风刃。跑在最后面的男子背部遭到风刃切开,应声倒下。当他跨过男子的身体时,看了对方的脸孔一眼。
儘管稍微上了年纪,但肯定没错,那就是他十年来始终无法忘记的长相。男子口吐鲜血,显然已经丧命。他的双眼因恐惧而扭曲,死状令人不胜唏嘘。
然而,雷纳特这才发现自己没有因此涌起任何感觉,不禁有些诧异。
他本以为会有的成就感竟丝毫感受不到,心中仅仅充斥着迟钝的空虚感,彷彿整个人置身于冰水中。他一直以为的那个自己好似缺少了什么,只有肉体依循过往的习惯继续行动。
雷纳特用魔法切开进入射程内的第二个人的身体,对方随即如纸片般飞起后落下,大概瞬间就断气了吧。雷纳特没有看他的表情──只是因为不想看。
第三个人被树根绊住,扑倒在地。
男人一边爬行一边回头,以充满恐惧的表情恳求着:
「放过我……」
雷纳特轻声低喃:
「妈妈也希望你们放过她……」
然而,他们没有饶她一命,无情地杀了她。既然如此,他们凭什么还想活下去?
雷纳特咏唱完毕,手中浮现风刃。男人见状,只能无力地摇头。
「求求你……我不想死……」
雷纳特俯视着男子,準备挥下施展魔法的手。
母亲死亡的模样,令他心中长达十年的憎恨甦醒。这份情感总算要在此划下句点。
雷纳特眯起单眼,听着男子的呜咽声。
浮现魔法的右手发烫。他由衷渴望着迎来这一刻,连做梦都会梦到。烧灼般的妄执即将终结,没有迷惘的余地、理应不该犹豫。
明明如此──
他却仍是──
始终无法挥下那只手。
雷纳特凝视着颤抖的男子,乾燥而充斥血味的口中流泄出意料之外的话语。
「……滚吧。」
他将手放下的同时,魔法生成的刀刃瞬间消失。
「快滚!赶紧消失到我看不见的地方!」
男人闻言,慌张地起身朝森林深处跑去。雷纳特试图视而不见般,用双手掩盖着脸庞,深吸了口气稳定急促的呼吸。
此时,背后传来一道突兀的轻佻嗓音。
「哎呀?你这是在做什么?难不成打算放过敌人?」
这番调侃的话语,正是出自魔法师长巴尔达洛司之口。只见他站在眼前,上下打量着雷纳特,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容。
「我记得自己好像说过,别让任何人逃走吧?难道是我记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