咿、咿、咿
一真猛力站蹬自行车,力气大得坐下的女性自行车咿呀作响。
要出事了。一真虽然察觉到了这一点,但什么也做不了,于是十万火急地在夜路上飞驰,沖向群草的工房。
这个小镇,就连车站附近的马路都没有路灯。一真骑着自行车,全力以赴地在漆黑一片的乡间小路上飞驰。他每次踩下脚踏板,紧紧贴在前轮上的发电机就会发出刺耳的低吼,头灯配合着这个低吼声放出忽明忽暗的黄色灯光,勉勉强强地照出一片漆黑的前方路面。
咿、咿
自行车在黑洞洞的夜色中发出声音,一真全力蹬着踏板,气喘吁吁。
各部位的倾轧声,齿轮与链条的运转声,然后是橡胶划过柏油路面,碾过砂砾和碎石的,轮胎髮出的嘎啦嘎啦的声音。
没有变速器的女性自行车,就算装着自发电头灯也蹬起来毫不吃力。
可是和预想中的一样,速度也提不上去。一真很烦躁,拚命地卯足浑身的力气蹬起踏板,每蹬一下,自行车就会剧烈地左右倾斜,照亮道路的扭曲的扇形灯光也会不稳定地左右晃动。
周围全是漆黑的农田、野地与杂木林。
这样的黑暗之中,散布着民宅的灯光。以远方的山影为边,尽展视野中的世界。
在此之中,民宅密集林立在车站附近的马路旁。一真飞驰着,在他的视野中,在灯光的尾端照亮的公路胡乱,正滔滔不绝地向后飞逝。
夜风扑打他的身体,刮乱他的衣服而头髮,吹拂而去。
虽然一真上气不接下气,剧烈的运动令身体内侧变烫,但在扑面而来的风中,汗水干透的裸露皮肤顷刻间便被彻底冷却。
被寒冷所包覆的肌肤,每次穿过民宅旁边的时候,聚集在灯光下的飞虫就会撞上来。
即便如此,一真也没有停下蹬车的脚,就好像要将不安全部挥掉一般,或者说像中了邪一样,拚命地蹬着自行车,匆忙地奔向工房。
一真要在这深夜中,寻求〈雪之女王〉的帮助。
一真不知道要发生什么,或者正在发生什么。可是强烈的不祥预感在一真心中满满地膨胀,彷彿快要爆炸的不安驱策着他,让他只能不断地蹬自行车。
一真目睹了那一幕。
一点……一点……从玄关延伸到房子走廊的,湿润的足迹。
关于在琴里家看到的那个东西,一真没有对阿臣他们说一个字便离开了那里。
虽然心里明白就算说了也只会造成混乱,毫无意义。可即便如此,一真心中还是有种好像抛弃了阿臣他们只顾自己逃跑的,接近罪恶感的感情。
「哈——、哈……!」
一真在焦躁与罪恶感的束缚中,蹬着自行车。
情况刻不容缓。一真只怀着这一个想法,在黑夜中飞驰。
自行车仍在发出低吼,在照亮前方的灯光中,路上髒兮兮的白线,护栏,纷纷沖向身后。护栏下面比肩接踵的田蛙还有生长茂盛的杂草,也从视野的一头流逝。
头灯的灯光中,夜路的景色向后流逝。
流逝的路面。路旁的白线。
刚一出现又被沖走的,护栏的支柱,以及形状长势都各有不同的草。
然后,护栏突然中断,随之出现的下到农田里去的斜坡,还有停在那里的老旧轻型卡车。
————就在此时。
被头灯照亮的,就像在放老电影一样污浊不清的路面景象中,滑溜溜地铺在路面上的,大量头髮被照了出来。
「……!!」
看到的瞬间,一真倒抽一口凉气。心脏剧烈地一跳。
他看到的,是卡车的下面。卡车停在路肩上,这一幕看上去,就好像在事故中被卷进车体下面的人类头髮正从车下流出来一般,洒了出来,铺在路上。
「…………………………!!」
感觉皮肤与本能比大脑更快地认识到了眼前的情况,这一瞬间崩紧的神经像是弹起来一样竭力握紧了剎车。一真陷入短暂的恐慌。自行车发出异常刺耳的剎车声,伴着哐地一下强烈撞击即刻停止,发出轮胎彷彿被磨掉的剧烈摩擦声,完全停止了运动。
这一刻,头灯忽然熄灭。
「!!」
黑暗骤然降临。刚才一瞬间看到的车下的头髮,甚至来不及确认,一下子沉没在黑暗中消失不见。
靠轮胎迴转得电的头灯,随着自行车停下同时熄灭了。在连像样的光线都没有的夜道中,失去了光源的自行车顷刻之间被黑暗所吞噬。一真在这无法区分路面颜色的浓浓黑暗之中,甚至无法确认刚才看到并察觉到的异样情景是不是错觉,完全看不见了。
————静。
阴森的寂静,笼罩一切。
「…………………………………………」
一真独自一人跨在自行车上,站在漆黑的夜路中。
黑暗将周围的一切涂成一片漆黑。在这黑得像在开玩笑一样,连月亮都没有的夜色中,能够勉强看到的,只有一旁的护栏和杂草,还有脚下附近的白线。
然后就是,位于前方的轻型卡车的,在刚才还有的灯光之下看起来都恍如残影的,彷彿弥散一般的朦胧影子。
彷彿洒满墨汁的空气中瀰漫着的,是压迫耳朵、听觉与大脑的寂静。
风不知不觉地停了,周围万籁俱寂,只有从自己胸口和口中发出的呼吸声,缓缓地传出来。
就连上升的呼吸,都被寂静与紧张所抑制。
体温被冷汗夺走,冷透的身体孤零零地在黑暗里的寂静中,充满绝望地被留了下来。
孤立。
孤独。
只不过,并不是因为自己单纯地被留在了黑暗之中,才会产生这股已经在心中正满溢而出的强烈不安与恐惧。
而是因为自己正身处的黑暗中,有什么东西。
刚才在短暂的瞬间看到的,从卡车下面流出来的头髮。那些头髮不容分说地将一真脑中的讨厌记忆焕发出来,而且这不是引人联想,而是实际相似。
被列车轧烂了的,婶婶的头髮。
一阵恶寒嗖地窜进一真的骨髓,冷透的皮肤上冒起鸡皮疙瘩。
在眼前的黑暗中瞬间闪现,如今已经看不到了的,那个。
是幻视。是错觉。对过于唐突地在视野中出现,又消失掉的东西,一真拚命地这么笃定,然而那一幕烙印在眼中,烙印在大脑里,在已经什么也看不到的前方的黑暗中,彷彿能够看到一般,在脑中结合成图像。
「………………」
一真维持着脚从自行车脚踏板上放下的状态,屏气慑息,将意识集向眼前的黑暗集中。
随着身体的轻微扭动,轮胎髮出「嘎啦嘎啦」挤压砂砾的声响。
在异常乾渴的口中,不像唾液又不像空气的聚合物「咕咚」地落向喉咙里面。不,要冷静下来。就算真的看到了那种东西,也不见得就是看错了或者超乎现实的东西。也说不定是有人受伤了,或者醉倒路边了。
必须确认。
不管怎样,还是必须向前走。
但犹如背叛了自己的意志一般,皮肤上却是汗毛倒竖,起满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皮感感觉到了异常,胸口之内的紧张感綳得很紧,但是一真硬着头皮不去理会皮感的控诉,眼睛直直地盯着刚才应该看到过那个的路面上,然后轻轻地动起从脚踏板上放下的脚。
嘎啦
鞋底与路面只见,发出微小的声音。
随着这个声音,自行车稍稍向前移动,能够朦胧地採集到路面情况的夜视範围,一丁点一丁点地向前靠近。
嘎啦……嘎啦……
向前。向前。
目光一直落在勉勉强强能够看到路面的脚边,注视着缓缓转动的前轮,一点点地向推行。随着慢慢运动,胸口下面的绷紧的紧张以夸张的密度,徐徐地、徐徐地攀升。
嘎啦、嘎啦,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
咔叽、咔叽,自行车齿轮空转的声音。
在鼓膜要开绽一般的寂静中,能够听到的只有这些声音。空气中绷紧的寂静化作侵蚀心脏的毒物,从冒起鸡皮疙瘩的皮肤缓缓渗透进去,一点点地逼近在紧张的作用下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的心脏。
嘎啦……嘎啦……
向前。向前。
与路肩上的卡车,正要交错而过。
透出漆黑虚无的卡车玻璃窗,闯入近在脸庞的侧面视野。
视线依旧留在下面,动不起来。近在脸庞的玻璃窗满满地,死死地盯着一真的侧脸。
嘎啦……嘎啦……
脚自然而然地提速。
焦躁、紧张在心中肆虐。
一真正从卡车的窗户一旁穿过。回过神来,在卡车侧旁,一开始发现被头灯照亮的好像头毛的东西的位置,已经走过了。
「…………………………」
路上,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果真好像是看错了。
毕竟看到了那么悲惨的东西,会看错也在所难免。
一真心想,我应该赶紧离开这个地方,现在状况刻不容缓。
然后,就在一真在停着的车辆一旁转向前方,将脚放上脚踏板的时候。
咕
放下去的脚,被抓住了。
握住脚踝的,是人的手指的冰冷触感。
发僵的感觉,在一真的脸上瀰漫开————这是,心正勉勉强强地维繫着的、在爆发前的恐怖均衡之中,暂时的平静。
「………………」
一真缓缓地放下朝着前方的视线。
首先看向了自己跨着的女式自行车的车篓,还有前轮。
然后是没踩脚的踏板,还有放在地上的,穿着裤子的,自己的膝盖。
然后——————
就在旁边的,从卡车车体的黑暗之下,一只涂满鲜血的女人的手好像爬出来的一般伸过来,紧紧握住了自己的脚踝。
转瞬之间。
张大双眼。
接着
「————唔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随后,一切的均衡崩溃了,迸发出像是从爆发的内心中喷涌而出的可怕的惨叫。从喉咙下面放出的不成声的声音奔流,震撼从肺部直到口腔的空洞中的一切,连自己的听觉和头脑都完全被吞噬,如喷发般响彻四野。
自行车咣啷一声翻了过去,準备逃跑的一真摔倒在地。儘管一只脚要被压在下面,他还是拼了命的想要逃离这里,爬行着,想要逃脱抓住自己脚的「手」,挣扎着,可「手」就像打了结的绳子一样纹丝不动,牢牢地将车下的黑暗与脚踝连在一起。
一真即便使尽全力拉扯,也不过是让沉重的冲击传到脚踝。
然后,正伸着「手」的黑暗,在转向车下黑暗的视野前头开始扭动身体。
哈、哈、
呼吸的气息、声音。
不久,应该是「手」根部的「东西」发出彷彿拖拽生肉的声音,从车子下面朝着一真爬到路面上来。
随后,腥臭与血的味道充满空气。
从车下现身的,是分崩离析的「黑狗」的身影。
那是被碾得一塌糊涂,毛皮破裂,里面露出的肉和内脏勉强连在一起的蠢动的狗的尸骸。然后沾满血的女人的手连着狗露出的内脏,继而到处还有大量的女人头髮和疑似女人皮肤的组织混杂其中,创造出极其亵渎并骇人的一幕。
朝着脱节的方向飞出的眼球,已经无法判别是不是嘴的裂口,从外翻的口中挤出的舌头。在黑暗中也能分辨出那红色的,那全红的裸露出来的沾满血和粘液的肉和内脏。
从裂开的肉中长出来的狗腿蠢动着,抓挠路面,趾甲抓得发出声响。
然后,一真在注意到看上去只像是被插进稀碎的狗的肚子里的女人的手,其实并不是那么回事这一点,没有用去多少时间。那是「狗」的尸骸正在变形的产物。即便在眼睛正在看着的这段时间里,总在蠢动的,相互纠缠的肉和内脏,也一边到处缓缓地哆嗦一般蠢动着,一边变色,变质成为看上去只可能是人类组织的部位。
沾着血,贴上薄皮一般的煞白的人类皮肤。
隆起之后,好像脚趾一样的东西。
短短的狗毛伸长,变成头髮。
这些东西一直在蠢动,与狗的肉和毛皮混在一起,被卷进蠕动的生肉之间,粘滑地被吞入内侧。
然后————眼前的狗的毛皮,就像荔枝一样,滋溜一下从肉上剥落了。
毛皮下面出现的肉,是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