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人类与这个世界,时常受到〈神之噩梦〉的威胁。
神是实际存在的。神确确实实存在于在所有人类的意识幽深之处,集体潜意识之海深处。
它是不可违逆的存在,最为接近概念上的『神』,而它自古以来一直沉眠在我们人类意识的最深处。它在沉眠,所以对我们人类毫无兴趣,也因此冷漠而公平。
某一刻,神做噩梦了。
神是全知的,在梦中一次性地看到了世间所有的恐惧。
而神又是全能的,将妨碍睡眠,以人类的脆弱意识甚至无法观测的庞大噩梦分离丢弃。被丢弃的噩梦化作泡,一边分裂成许多小泡,一边从集体潜意识之海的海底不断上浮。
上浮——浮向我们的意识。
向我们的意识上浮的〈噩梦之泡〉具备被称为『全知』的普遍性,因而会融入我们的意识,与个人所怀的固有恐惧相互混合。
于是,当〈噩梦之泡〉大过我们的意识时,噩梦便会溢出我们的意识,向现实泄漏。
就这样,与神之噩梦相互混合的我们的噩梦,将成为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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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森梢枝在哭泣。
她与父亲发生了争执,父亲不止说梢枝和梢枝妹妹不好,还说了妹妹男朋友的坏话,被本人听见了,于是梢枝按捺不住心头的悲伤,一直在哭。
梢枝不甘心,可耻,愧疚,把自己关进了二楼的房间里,一直在哭。这间屋子,本是为了一家团聚而建造的,可是在母亲出走的漫长时间里,一直只有姐妹二人使用的————而现在只有梢枝一个人使用的。她在这间屋子里,灯也不点地哭泣着。
她一个劲地压低声音。
不希望被现在家里的任何人听见,或者注意到。
她在漆黑的房间里,紧紧地抱着靠垫,把脸深深地埋在靠垫里,将眼泪与呜咽声埋进里面,在悲叹与黑暗中独自瘫坐着。
呜嘶……呜嘶……
胸口、肺部、喉咙发生痉挛,抽搐着将空气压出来。
这阴郁而尖锐的声音以及时有时无的呼吸声,被厚实柔软的靠垫弱化之后,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微弱声音,向屋内的黑暗漏出去。
在靠垫里,眼球流出火热的泪,肺脏吐出阴郁的悲痛。即便如此,心中的悲伤依旧吐之不尽,哽在喉咙里满溢而出,心脏就如塞满棉花一般受到沉重的压迫。
悲伤。哀叹。
然后——还有憎恨,塞满胸口。
用靠垫盖住脸的梢枝,胸口里面混进了的是对父亲悲伤与憎恨的,纠缠不清的,灼热的感情。举个例子来说,就像是腐败生热,最终烂成液态的感情蓄积在心脏一带,催人呕吐的那种感觉。
完全瘀滞的憎恶,彷彿要弄坏心口。
梢枝既便在经历的这十年中,憎恨、愤怒、轻蔑,可还是无法无视,也无法捨弃自己的父亲,一直体会着疏离、悲伤、幻灭。
梢枝姐妹的父亲不但没有尽过作为父亲的本分,甚至连作为人都没有一点值得他人尊敬的地方。不管是仍然迷恋着出轨了的母亲的执念,还是将对母亲的烦躁心情发泄在女儿们身上的蛮不讲理,或是只会根据自己的情绪和方便与否开口的自私自利,亦或是到了外面就会装出老实模样的恶劣脾性——
然后,还有,即便如此自己也无法像母亲那样将他从心中除去的这一点也好。
这些全部全部,梢枝都讨厌到想哭。
梢枝和离家出走的母亲不一样,一直在家。父亲是家里的经济来源,不管梢枝对父亲感到多么不快多么可耻,也必须一直和他继续打交道。
至少在以前,在还小的时候,直到收入还没办法带妹妹自立的现在,梢枝一直都是如此。梢枝誓要有朝一日带着妹妹离开这个家,一边克制自己一边做着準备,而另一方面一直保护着妹妹,还忍受着这个名叫家的牢狱,忍受着那个自私自利,不配为人父的男人。
可如今妹妹死了,已经没有这么做的必要了。
但同时,生存的价值也好,为此所付出的光阴也好,梢枝全都丧失了。就连留在这个家理由,同时也是要离开这个家的理由,也丧失了,梢枝终日活在悲叹与绝望之中。
好歹能让父母悲伤或者有所反省的话,也会痛快一些吧。
可是父母就算都表现出了几许悲伤,也未对他们之前的所作所为表现出丝毫反省的样子,这让梢枝更加心灰意冷。
而现在,应该是那男人最爱的人,也就是梢枝的母亲,死了。梢枝曾希望母亲的死会让父亲稍稍能够体会梢枝的心情,可他反而责怪起自己的女儿起来。
『都怪你们!秋子才会死啊!!』
父亲粗暴地放出话来。他说,母亲像琴里一样撞电车而死的原因,在于母亲本就已经很糟糕的风评,因为琴里的死更加恶化,最后让「琴里自杀是被她父母的逼的」这种造谣中伤演变成公众的意见。
……真可耻。
那男人竟然是自己的父亲,真丢人。
那男人说出的话完全不像是对自己的女儿说的,悔恨而悲伤。
然后就是那男人说漏嘴的,说琴里自杀的原因也在于石田臣他们的这句无心之言,让梢枝惭愧得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道歉。
对不起。
对不起。
梢枝在心中一次又一次的道歉。
不只是对阿臣,琴里也是,对一真同样,然后还有对关怀过琴里的所有人,梢枝都在心里拼了命的道歉。
琴里死了。梢枝没能保护她。
不仅如此,儘管人死不能复生,然而有些东西依旧留存着,那就是琴里留下的『已逝琴里的尊严』都被那男人玷污了。
那男人,诋毁了琴里的死。
这也就表示,为琴里付出过爱的所有人的存在、感情,都被那男人践踏了。
这个家闹成这种鬼样子,而且琴里生前又是那样的一个孩子,所以为琴里付出爱的人不多。正因如此,梢枝由衷地感谢爱过琴里的每一个人,一直认为就算是为了他们,也必须好好保护琴里。
要让琴里茁壮成长,让她自己能抓住幸福,然后把她交给爱她的人。
梢枝认为,只有这样,才是对在这种家庭长大的琴里好,才能报答大家。
然而,这个愿望已经无法实现了。
梢枝不知该怎么谢罪才好。就连失去琴里的大家的心意、恩情、还有存在本身,竟然都被琴里的亲生父亲践踏了。
真可耻,真是可耻死了。
父亲的中伤连恶意都算不上,不过只是卑鄙、愚蠢。
他的言行,只是只是出于他的自我保护意识,保护他那早已扫地的颜面,亦又似留恋于自我意识。,保护那错得离谱的行为。就因为这样,不仅是珍爱的妹妹,就连比那种男人好超级多的出色的大家都遭到了贬低。即使不停的道歉,也是不足够的。
对不起。
对不起。
梢枝忍受着可耻与不甘的煎熬,捂起脸,哽咽起来。
犹如要将心灵与身体,都沉浸在这密闭房间里的,潮湿闷热的黑暗之中,梢枝失魂落魄地瘫坐在地上一直哭泣。
悲伤从身体内部涌出来,酷似恶寒的触感,折磨着体内每一寸地方。
悲伤与憎恶以及罪恶感侵蚀神经,甚至让梢枝想到以死谢罪图个轻鬆。身心痛苦,犹如毒素一般一点点地,从内脏到骨髓搅得天翻地覆。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涌出来的泪,灼烧眼睛,还有鼻子里面。
对啊,死了就好了嘛。这样的想法在心头瀰漫开来。
还是以死谢罪算了。除了这么做,已经没有办法表达歉意了。
在黑暗中哽咽的梢枝,这样的想法在头脑中迅速膨胀。
「………………」
阴冷的沉默,在房间里瀰漫来。
而在阵沉默过后,梢枝的抽泣缓缓减轻,将环抱在双臂之中的,盖着脸的靠垫,慢慢地放了下去。
从下面露出来的,并不是停止哭泣的脸庞,而是哭肿了的空虚双目。
那空虚的视线缓缓地转向侧旁,完全染上影子颜色的视野缓缓扫过,模模糊糊地捕捉到了搁在房间里的桌子,以及上面某物的朦胧轮廓。
那是靠在角落放置的,给一家人用的小型桌子。
然后放在桌上的,是有些不是正圆形的水果,和一把水果刀。
水果是桃子。琴里生前最喜欢吃桃子,梢枝总是帮笨拙的她切桃子。梢枝在琴里死后,每次看到桃子都会习惯性的买回来,不过就算想吃掉,胸口也堵得慌,根本吃不下,到头来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放着烂掉。
「……呲」
胸口沉痛。视线彷彿被这份沉重拉下去一般,转向了下桃子下面的刀。
那是一柄收在木製刀鞘中的水果刀,在桌子上化为影子,孤零零地沉没在黑色与灰色的世界中。
梢枝慢慢地用膝盖蹭到桌子旁边,朝上面伸出了手。
她手指碰到木製的刀柄,把拿拿起握紧,让颤抖的手用力,取下刀鞘。最开始是「咔叽」一声,然后在刀缓缓从刀鞘中拔出来的过程中,刀锋碰到刀鞘内侧,发出「咔嚓咔嚓」的微笑声音。
拔出来的刀刃。发抖的手。颤抖的呼吸。
刀鞘一下子掉下去。不鏽钢的刀刃静立。
梢枝凝视尖端,锐利的刀尖正在颤抖。儘管在黑暗中看不到平滑的刀刃,却还是能够看到刀体正反射着光滑的,黑暗的光泽。
梢枝把这把刀——指向自己的,喉咙。
「!」
梢枝想像了捅下去的自己,手只顾颤抖,没有继续动起来。
「唔…………!」
她只是大大地长着双眼,直直地注视着刀尖。她情绪紧张,气息紊乱,对事到如今竟然还害怕死亡的自己,感到无比的可耻与悲伤。
嗙!!
「噫!?」
此时,有东西突然从外面激烈地敲在玻璃窗上,梢枝惨叫着跳了起来。
她心头一惊,将手里握着的刀挥了过去。她视线的前方,是直通阳台上晒衣架那耸立着的,没完全被窗帘遮蔽着的,上半部是普通玻璃而下半部是毛玻璃的大窗所映出的漆黑夜色。
「………………!」
噗通、噗通、噗通,心脏跳动的声音,那激烈的程度彷彿能够判分辨出心脏的形状。
过度的惊吓让梢枝胸口作痛。但惊吓原因所在的窗户却太过平静,只是立在那里,比色彩被黑暗所剥夺的房间的景緻,还要充满黑暗与安静。
……怎么回事?又是乌鸦么。
梢枝因为状况的关係受到了严重的惊吓,心脏的动摇仍旧未平复,不过这种情况算是时有发生。最近乌鸦数量增多,它们来到阳台上,给人添了不少麻烦。
它们还总是很吵。梢枝总算感觉被拉回到现实中。
作为这个家的顶料柱的这份义务感让梢枝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走向床边。
「……唔」
在黑暗中,她的脚就像在地上拖着一般,走去确认窗户。
碍于应接不暇的悲伤和吃惊,消耗了她的身心,她感觉身体非常沉重。
梢枝走近玻璃窗,那边漆黑一片,什么也分不清楚。梢枝无奈,依靠着黑暗之中微微能够看到的轮廓,摸索到了窗户的锁,于是只闻喀拉一声,将窗户应声打开。
啪嗒啪嗒啪嗒!!
这一瞬间,小小的影子在梢枝脚下激烈的乱动起来。
「呀!」
梢枝不由自主地叫起来,吓得向后退了一步,向脚下看去,然后只见晒衣架倒着一只脖子折断的乌鸦,正在临死之前的抽搐,看上去就是一团来路不明的东西。
「…………啊……」
确认到这东西的瞬间,梢枝怀着远远超越厌恶感的疲惫的心,没有任何感触地俯视着那东西。
这只乌鸦,似乎一头撞在了玻璃上,如今已然只会微微抽动。梢枝已经感觉不到害怕,也感觉不到厌恶了,只是心不在焉地在脑中想着「怎么办」,而同时也在头脑的角落……再次漫不经心的觉得,「死亡」就是这么回事。
…………就在这时。
『——————姐姐』
「………………………………!!」
从背后突然传来了少女的呢喃,一阵恶寒瞬间猛地窜了上来。
从身后的黑暗中传来的声音,微小,含糊不清,却听起来异样的清楚。
声音一传进耳朵,立刻化作不祥的音色从脑袋向全身扩散,每一皮肤上的寒毛根根倒竖,每一寸肌肤都冒出鸡皮疙瘩。
梢枝在瞬息之间理解了。
方才从背后冰冷的黑暗中发出的声音,是不可能存在的声音。
这个声音也好,这个叫法也好,梢枝都认识。那是忘也忘不掉,也不可能会忘记,却不可能存在于记忆之外的,呼喊自己的,「声音」。
死去的妹妹的,声音。
梢枝理解后,紧接着全身僵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