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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哇……」
苍衣挂着惺忪的睡眼,撑着脸,在自己的座位上打了个打哈欠。
周一的早晨。
学校自己班的教室里。
耀眼的朝阳从透过窗户洒进来,针扎一般刺激让人睁不开眼,是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儘管阳光刺眼,让眼睛睁不开,觉得趴在桌上也睡不好觉,苍衣还是一边沐浴着亮度阻碍到睡眠的绝妙的强烈日光,一边漫不经心地度过等待上课开始的这段时间。
「……」
在那个周末过后隔了一晚,苍衣回到了自己原本的校园生活。
普通的生活。融入集体之中,名为学校的平稳。
苍衣虽然已经有一只脚快进了异常的世界,但他必定会通过回到这个地方来重置自己。苍衣是个不确认自己很普通就会不安的人。在这样的状态中,在学校这个地方,可以保证和大家一样做该做的事,能够明确地保证『普通』,能让苍衣轻易地安定下来。
苍衣非常轻鬆地努力,就能够达成『普通』。
不论身处多么异常的地方,经历过多么异常的事,只要让他回到这里完成学生的义务,他就能恢複普通。
但唯独今天,苍衣实在没办法完全恢複过来。
理由有二。一是因为苍衣在眼前目击到列车事故的事情,由警方向苍衣的家进行了联络,虽然没有被责骂,但让父母超乎寻常的担心,情况直到今天早晨仍未完全恢複。
然后另一点,是未能解决遗留下来的事件,以及列在那个异常世界的少女。
苍衣在之后回到家后,还是十分担心雪乃,几乎没睡。
拜此所赐,在周末没办法去做的作业顺利的解决了,但作为代价留下了睡眠不足的影响。学生在午休时间趴在桌上睡觉也算是日常的範畴,不过在课上睡着就不好了。苍衣不希望因为这种事而引人注目。
「…………好睏」
苍衣想要驱散几分倦意,在口中嘟哝。
他并不是想说给谁听的,但话似乎传进了在前面座位蜷缩着高大身躯的敷岛让的耳朵里,敷岛抬起脸,没回头,直接向苍衣搭腔
「白野,你怎么了?睡眠不足么?」
「啊……嗯」
苍衣漫不经心地回答敷岛。
苍衣儘管头脑无法运转,机械式答覆,不过有人跟他说话,让他很感激。马上就要上课了,要是睡着了就不好了。不能光指望上课铃把自己叫醒。
「我昨晚没怎么睡」
「这可够呛啊。真想把我睡得香的绝技分给你啊。羡慕我么」
呃呵,敷岛笑道。
确实没怎么见敷岛犯困,但总能听说他早上睡过头的情况,所以老实说,感觉这样也没有意义。
「不过话说回来,白野你熬夜做什么了?你个不良学生」
就好像找到了什么可以逗着玩的东西,敷岛抬高嗓门。
「唔……昨晚在写敷岛正在抄的作业」
「……我错了我悔过。我向刚才的失言全力以赴地道歉」
敷岛音调又降了下去。
「哼」听着他们对话的佐和野弓彦嗤之以鼻,从前面的座位转过身去,对苍衣说道
「白野你看。不管你怎么憔悴自己为这家伙着想,这家伙都完全不感恩」
「等、等一下……不是的……」
敷岛慌了,连忙辩解。
「佐、佐和野!我对你的印象操作发出严肃抗议!」
「这家伙想要狡辩,不过就算是以友情超越塞里努丢斯而着称的我,也无法苟同他这种重度忘恩负义的行为。太过分了。简直惨无人道。天良何在啊」
「别重複了!听起来越来越过分了!」
啊哈哈,苍衣含蓄地笑起来,然后说道
「你很喜欢塞里努丢斯么?」
「没错,塞里努丢斯的高尚情操,正好正确诠释了愿与他这种人渣为友的我吧」
佐和野点点头。
「不是美乐斯,而是塞里努丢斯吧」
「嗯。你说到点子上了,白野。我可不想为敷岛奔跑」
「唔哇!!糟透了,佐和野你这混账!!你这台词哪儿体现出友情了!!」
敷岛大叫。
就这样,两人一如既往的开始了具有独创性的对话,可是身为听者的苍衣并没有笑得像平时那样开心。苍衣不论如何,还是没办法不去记挂那个小镇中遗留下来的事件。
……那边,现在怎么样了呢。
苍衣心想。
……昨晚,没有发生什么危险的事情吧。
苍衣完全不知道情况。
神狩屋说过,如果有人帮忙看店就会带上田上飒姬,再去那边一趟。快的话今晚就会动身。
越是拖下去,雪乃缺席的天数就会越多。
苍衣希望雪乃能够儘可能回到普通生活中来,虽然想为她做些什么,但既然不能够请假,也就无法行动。
至少希望事情能够儘早得到解决。
苍衣一边对朋友们的互动投以假笑,一边在脑中的角落思考。
昨晚,他也一直在思考。
他不仅想起了那个不眠之夜中,还想起来了在回家之前的电车上,与神狩屋讨论得那些内容。
†
「……怎么说呢……感觉减少了壮阔,取而代之很多地方变得细腻了」
苍衣抬起脸,首先对神狩屋说出了这样的感想。
时间在与雪乃等人分开之后,位置在返程的电车里。在空蕩蕩的车内与神狩屋相对而坐的苍衣,就那个『石竹花』的童话再次与神狩屋进行了讨论。
神狩屋在这个时候所讲出来的,是儘力回忆起来的另一个《石竹花》的故事。
在两种故事中,据说被替换删除的这篇旧体的《石竹花》,讲述的是国王让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人为王子起名子,王子得到了老人的祝福,并不是与许愿变出来的姑娘,而是与一位普通的看守森林的女孩喜结良缘的故事。
苍衣听完这个故事的感想,就是这样。
神狩屋对苍衣的感想点点头,用手托着下巴,开始解说
「嗯,就是这个样子。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这个故事应该在第二版已经被删去,重写了」
神狩屋说到。
「据说,塔牢、为王后续命的天使、无中生有的少女、厨师下令取下王子舌头和心脏的那段对话……这些壮阔而充满戏剧性的元素在初版中都找不到。取而代之,衣衫褴褛的教父、诬赖王后的吃人嫌疑、朴实的看守森林的女孩、之后觉得王子可疑想偷宝物偷溜进屋的那些猎人同僚。
这些设定非常朴素,然后比较现实。两情相悦之后泄露秘密的『看守森林的女孩』也是这样。想要从表现出色的同僚家中偷东西的『猎人们』,总觉得很贪小便宜呢。
然后『吃人』的嫌疑,在过去魔女狩猎中对嫌疑人进行告发的时候,可以说是一定会加入的非常通用的罪状。『起名者』这个元素,虽然以日本的观点来看感觉很奇幻,不过以传统天主教习惯,父母在孩子洗礼时为孩子起名字的风俗,在欧洲圈是很常见的。在以前的传统社会中,教父作为监护人的关係会伴随一生,人在当时的时代比现在更容易死去,孩子有很高的概率成为孤儿,而在这个时候,教父似乎就会代替孩子的亲生父母承担起责任。所以说到教父,人们基本希望是有权有势的人,这样好像也有利于共同体的团结。就是所谓的『godfather』」
「有过电影呢。我没看过就是了……」
「嗯,是黑手党电影。因为教父会身为监护人关照起过名字的孩子,所以得到有权势的教父起名字,是非常幸运的。在义大利移民社会中,经常会有为了得到庇护而求黑手党的老大当教父。这就是那部电影标题的由来。顺带一说,这种思维也会在童话与民间故事中表现出来,有很多民间故事中的主人公,名字是由神明、妖精、魔法师这些拥有超常能力的存在所起的呢。格林童话中也有一篇题为《死神教父》的故事,佩罗版《灰姑娘》中,也是因为女魔法师是给灰姑娘起名字的人才会给灰姑娘提供帮助的」
「啊,是这么回事么……」
苍衣附和了一声。苍衣一边说,一边去领会这些解说,在脑中对之前听到的《石竹花》后所产生的印象进行修正。
「既然是这样……与其说这是朴实,不如说是很贴近。总觉得这个故事创作得,很多地方都很贴近,很写实……」
「嗯,没错」
「用我们的感觉来说……打个比方,感觉就像是在古老的故事里有警察出场」
「……这究竟是什么感觉呢……?不过,我倒也觉得很难举出贴切的例子,我还是不对白野的感觉评头论足了」
神狩屋苦笑着说道。
苍衣并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让人取笑的话,不过仅从神狩屋的反应中察觉到的信息来看,就算那个比放多少有些怪但没有重大问题。话虽如此,苍衣希望尝试从这里入手找到突破口,但并没有什么头绪。苍衣暂且放弃联想。
「……唔,不行。什么也想不出来」
苍衣叹了口气,无所事事地将视线从方才一直凝视着的染上夕暮之色的窗户上移开,换了个姿势叉起手。神狩屋看到这样的苍衣,嘴角弯了起来,用有些可惜的口吻回应
「是么,那就没办法了呢」
「抱歉……」
苍衣也觉得很遗憾。
于是之后的几秒钟,沉默在两人的座位上瀰漫开,不过苍衣又立刻霍地抬起脸,将另一件好奇的事向神狩屋问了出来
「话说回来,神狩屋先生…………你觉得『石竹花』,究竟是壮阔的,还是朴实的像〈泡祸〉呢?」
「什么?」
听到这个突兀的问题,神狩屋睁圆了眼睛,大惑不解地呼了一声。
「啊、不是的,我是想问,究竟哪一个用来解释〈泡祸〉比较适合……」
苍衣连忙进行补充。神狩屋听完之后,眼镜后面的眼睛立刻眯了起来,他依旧将手放在嘴边,思忖地说道
「嗯,是这么回事啊。那边呢……让我本着学术精神来说,想要一口咬定越古老的童话越接近原型,不过……这种情况,我觉得不对呢」
「不对?」
「嗯。虽然初版的旧式《石竹花》中零星撒满了当时风俗的片鳞半爪,让我很感兴趣,但正是如此反过也让我觉得作为〈泡祸〉很微妙。与时代和土地结合过强的元素具有普遍性,并不像象徵学上应有的原型」
「啊,原来如此……」
「虽然在『格林童话』中有时能够零星的找到採用更加脱离民间故事原型的新故事,从其他童话中借鑒元素东拼西补创作的童话,可是不站在童话研究的角度,而是单纯的收集原型的碎片的话,就算稍许变形或者是拼凑起来的也没关係。或许这样说,反倒是在变形的故事中都无法变形的部分,以及拼凑起来的部分,作为给人的印象充满普遍性又十分强烈」
苍衣能够理解神狩屋的分析。
「……感觉可以明白」
「不过,这只是我的个人观点就是了。如果不能结合实际,不论想多远也不过是天马行空」
神狩屋耸耸肩。
苍衣稍稍沉思之后,再度在神狩屋开口问道
「那么……就把这个暂且作为前提来思考,『关王后的塔』『被创造出来的姑娘』『割掉舌头和心脏』……这些关键的印象会有含义呢?」
「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呢」
神狩屋皱起眉头。
「说起来会很複杂……首先从『塔』开始吧?
塔在象徵学上,主要作为连接天地的梯子这个意思来使用。另外在基督教的观点中,它是『升天』的象徵,同时也是人『骄傲自大』的象徵。想要登天而遭到神罚的巴比伦塔『通天塔』在阿卡德(注1)语中原意就是『神门』。高处乃是接近神的场所,这个概念在全世界是共通的。在中国好像留有用来秉承天意的塔的故事。
同时,塔也是牢狱。特别在欧洲,不论在故事中,还是在历史上,高塔都被用作牢房。希腊神话中,英雄珀耳修斯之母达那厄被锁在了一个铜塔里,在传说中也是————比方说格林童话中也能找到像《莴苣姑娘》的,人被关进塔里的故事。其他还有曾被幽闭在塔中的圣人传奇,将塔当做监狱的故事非常之多。另外,实际上塔基本就是牢狱。着名的英国伦敦塔也被当做监狱来用过,本来塔就是城堡的附属品,塔被分配作牢房的情况很多。一方面,也有像巴士底狱那样,气派的高塔林立的城堡,整个被用作监狱的例子。就是在这层意思上,负债地狱又是会说成『负债高塔』,将塔用在监牢这层意思上的惯用表述在欧洲十分常见,『塔=监牢』的印象似乎是普遍观点。
……总而言之,因此『石竹花』中王后被囚禁的塔很靠近神,到了会有天使来访的程度,而且所谓的牢狱,可谓在欧洲是自古以来『塔』的印象之集大成者。或许是事出偶然,也可能是遵循了这种印象,不管那种情况的都让我有些按捺不住探究心呢」
「这确实挺有意思呢……」
「另外在你列举出的元素之中,用我的知识能够解释的,就是『舌头』和『心脏』了吧。切下舌头这个行为,自古以来在传说中,就是作为证明杀人的手段频繁出现的桥段。英雄在击败龙和怪物的时候,会将舌头切下来作为证据。希腊神话中的佩琉斯还有史特拉斯堡的戏剧《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格林童话中的《两兄弟》也一样有刬除恶龙割下舌头的故事。而且,还有第三者企图将刬除怪物的功劳归为自己所有,把割下来的舌头当证据来圆谎的附属故事。像『石竹花』中的少女那样,相反筹备别的动物的舌头作伪证的故事也很多。
在民间传说中,作为杀死对象的证据割下舌头,可以说是很流行的证明方式。另外,因为舌头是说话的必须之物,所以在传说中也会被当作这种元素。有为了让对方不能说出对自己不利的证言,而割掉对方舌头的故事。相反,也有为了死后也能够说话,就算死得只剩骨头也要留下舌头的故事。今昔物语中,有为了诵念法华经六万部就算化为白骨也要留下舌头的传说。另外,对提供虚假证词之罪处以拔掉舌头的刑罚这一点,不论在西方还是东方都很常见」
「俗话说,说谎的人,会被阎罗王剪掉舌头呢」
听到苍衣的话,神狩屋有些开心地应了一声,点点头。然后话题讲到这里,苍衣脑中突然开动了一个小小的联想。
「啊,那么被变成狗的厨师被喂炭火,也是为了烧掉他的舌头呢。他陷害王妃而做伪证的罪,要受到惩罚呢」
「哈哈,这一点我没想过。不过这种思维很有意思」
神狩屋有些钦佩地说道。
「唔,不过『燃烧的舌头』在基督教的观点中是『神之话语』的象徵,所以可能有些不对劲…………啊,不过经你这么一说发现,『喷火的狗』就是圣道明的徽章。因为火是神之语言的象徵,也就是高挂这个徽章的圣道明教会的修道士会四处宣扬神之语言,作为主的狗去活动这个意义」
「这个放在厨师身上……完全不搭调呢」
苍衣面带愁色,垂下视线。
「嗯,没错。总之踏入这方面的话似乎会陷入泥沼,暂且先放一放吧」
神狩屋说道。
「最后是『心脏』。提到取出心脏,我最先想到的,就是古埃及的死者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