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某一天在学校留到很晚,都到了社团活动的解散时间。
正当準备回教室收拾东西的时候,偶然撞见她在洒满夕阳的空蕩蕩的教室里,正翻着自己随手放在桌子的画集。
「……那是、我的」
「!!」
她急急忙忙地合上了慕夏(阿尔丰斯·慕夏)的画集。
「对、对不起,不知不觉就……」
「没关係,你喜欢的话,就借给你吧。有更多人和我一样喜欢这些画的话,我会很开心」
「咦?」
多代亮介至今都认为,在这偶然降临的天赐良机之下能够说出这些话,是他迄今为止十六年的人生中干得最出色的事情。
她————浅井安奈,是在全年级的男生中无人不知的美少女。
她楚楚动人的容貌,自入学之初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虽说和她同在一个班级,但竞争率也是天文数字。所以作为一个标準的土气四眼男,亮介在意识深处早就认定与她没有交集,而且事实也是如此。
可是过了大概三个月的时候,所有人都注意到她的校园生活,与她给人的第一印象的那种华美相去甚远。
她遭到了霸凌。恐怕她从初中开始,就多半因为容貌出众而受女生们的排挤,又由于欺凌她的女生团体也升上了这所高中,所以她即便到了高中,霸凌仍在继续扩大。
「我……不配」
她的这句话,亮介曾听过一次。
她是个被欺负的人。她那楚楚可怜的脸庞上,总是浅浅地挂着愁容与惧色。
可就算是这样,她仍旧与亮介没有交集。即便被欺负,她在男生们中仍旧很受欢迎,而自己不论容貌、运动还是社交性,都在平均水平以下,根本没资格和其他男生们竞争。而且,她本人也在不露痕迹地躲着男生。更準确地说,她是在害怕。
正确地说,他害怕因为和男生相处融洽,而坏了以霸凌团体为中心的女生们的心情。
而且根本没有男生会保护她不受女生的欺负,就算有也只是逞口舌之快。
当然,这一点亮介也和他们是一样的,所以没资格说什么。只不过,每当这样的男生们接近她,那些女生欺负她的现象就会愈演愈烈,亮介很同情她,同时也同样作为男生,对那些不去顾虑这些的男生们的轻率与轻浮感到愤慨。
如果不是这样的契机,在亮介心目中,她永远都只是一朵曾经路过时看到的,长在别人家的美丽花朵。
是一朵根本不敢去奢求的,另一个世界的花。
不知不觉间,亮介看到这朵花被大家一点点地扯掉,却仍旧绽放着的模样,内心就觉得好痛苦。
不知不觉间,亮介开始同情她。
然后不知不觉间,亮介喜欢上了她。
爱上了她的————那颗心,以及生命。
能像这样和她说上话,除了幸运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即便在察觉到对她怀有爱慕之后,亮介仍旧没有採取任何行动。虽然与以前不同,他自不量力地有了「想要得到」的心思,但毕竟她仍是另一个世界的高岭之花,这个事实不曾改变。
这是一次幸运的偶然,是慕夏将她和亮介拉到了一起。
恐怕迄今为止接近过她的男生们,都没有像亮介这样和她说过话吧。
亮介只有极少数的时候,和她说过话。
主要是关于画的话题。因为将来想要做雕刻的亮介,正以美大为目标,所以这个话题是他为数不多的擅长领域。
还有极少数的时候,偶然间在教室里、走廊上或者上学路上遇见,只有两个人的时候,会稍稍的说一些。
虽然能和亮介说话了,但她仍旧害怕和男生处得太好,而得到了这份幸运恩泽的亮介也因为生来内敛而很难说习惯与女生说话,因此,两人没有发展下去。
可亮介觉得这样就够了。光是偶尔能在放学路上,装作碰巧等候她,和她说话,亮介就觉得十分幸福了。亮介觉得,如果自己表现出还想进一步发展的样子,她一定会逃走的。
亮介一直相信,自己和其他的男生不一样,只有自己会好好为她着想。
他也相信,自己能和她构筑起这样的关係,是因为自己与其他男生不同,喜欢上的不是她的外表,而是他的心灵。
最初吸引自己的确实是她的外表。但现在不是了。
看着她心灵的人,只有亮介。她的心灵,非常美。
悲惨,而美丽。
她显然觉得,自己受到欺负错在自己,一直想要讨好欺负自己的那些女生。
她认定这种空有关东近郊之名的地方城市的学校内狭隘的人际关係就是世界的全部,从未想过从这里逃脱。由此就可以看出,她的和善和正直,都是如假包换的。
她和善、正直、胆小、怕寂寞。
即便被诉诸如此强烈的恶意,她也不躲不藏,为了能被『世界』所包容忍耐着来到学校,将她内心那堪称可悲的,愚直的坚强,————发挥在了错误的地方。
亮介觉得这一切都好美。
亮介希望她能有朝一日得到幸福。只要待到毕业之后,完全脱离这样的高中人际关係,她一定能够在崭新的世界里等到幸福吧。她就是拥有如此高尚的美德。
这个狭隘的世界和那些狭隘的心,只是嫉妒、憎恨、无法包容她的美德。
自己只要能在这段暂时漆黑一片的路途中给善良的她些许的慰藉,就足够了。
亮介是这么想的。他希望能够稍许地给她支持。如果这么做的结果能让他和她变得要好的话,那就再开心不过了,不过亮介对她所怀的好意,是完完全全的真情实意,不论何时都可以抛下那种非分之想。
同情?这也有。
亮介在上小学的时候,也被欺负过,现在在班上也是一个阴沉的角色,所以他很同情她。
但是,亮介更加憧憬她,然后硬要说的话,感觉这是类似父性的感情。
虽然同样是被欺负,但她拥有着自己所没有的美丽器量,亮介无论如何也希望她能够得到幸福。
如果像她这样的人都无法得救的话,自己就更不可能得救。
亮介一直将这样的感情,假託在她的身上。
虽说自己最糟糕的一段时期已经过去,但自己仍旧和她怀着相同的不幸。
时到今日,那段被欺负的记忆,仍隐约地束缚在自己人格的每个角落。亮介殷切地渴望她能够得到幸福,这种想法在最开始或许的确是因为出于现状的考虑以及内敛的性格而无法去爱她,想要藉此逃避现实所找的借口,但在不知不觉间它如今已经成为了亮介心中货真价实的想法。
亮介是真心渴望她能够得到幸福,这种想法没有任何欺瞒。
这份秘密的情感,或许已经能称之为爱情了吧。
亮介从这一年开始,一直与这样的感情共度着高中生活。虽然关心着她,但没有向她传达这份心意,也没有去了解她的心意————就连这个学期的最后一天,亮介也是一句话也没和她说就离开了学校,就这样迎来了不会和她见面的暑假。
然后。
————噶沙。
踩过杂草的声音,在这除了蝉鸣和鸟叫没有任何声音的山里面响起来。
这里究竟是哪里?多代亮介仰望天空。
从上方遮天蔽日的针叶树的枝叶缝隙间勉强漏出来的天空,自然没有给他任何头绪。亮介感受着疲劳、紧张,以及对饥饿产生的焦躁,用手背擦掉了额头上的汗。
「……可恶」
亮介从昨晚开始就一直在山里面彷徨。
他没头没脑的到处乱跑,导致他失去了方向。他走的都是看不出有人涉足过的地方,现在已经完全迷路,充其量只能搞清楚自己是在上山还是在下山。
他并不是来登山的,但光是下山不见得好。
哪儿有路?而且,找到路也不见得好。必须找到能够回去,又不会被那些家伙发现的路。
亮介这么做的理由,就在他不远处的身后。
「……浅井同学……还撑得住么?」
亮介说道。在山中寻路前进亮介身后,是与亮介同班的浅井安奈,她身上穿着显然尺寸不合身的男式衣服,虽然能走却一副獃獃的样子,像是要牵着走才行似的,摇摇晃晃地走着。
她上面穿着一件几乎完全罩过了膝盖的长白衬衣,下面穿着一条因为太松而皱皱巴巴的黑裤子。脚上是一双大得很容易滑掉的长胶靴。袖子和衣裾也是,如果不是亮介看不下去强行叠了起来调整长度,恐怕要完全拖到地上。那些显然不是她的衣物,而是从别的地方拿出来的。
恐怕————是从山里的那所房子里拿出来的。
当时,亮介看到那辆黑色箱型车从沾满鲜血的安奈家门前驶离,冲动之下迅速拦了辆计程车,追了上去,来到了那所房子。
那辆黑色箱型车所停靠的地方,是一所像仓库,也像工房一样的房子。
亮介一心为她担心,于是在丛林中静静地偷看那里的情况,几个小时后,就在他莫名其妙地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时————里面闹出了很大的骚乱,然后就看到她这幅打扮茫然自失地从里面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
然后,亮介就带着她拚命地逃进了山里。
他真的是拼了命地在逃。在安奈出来之前,里面发生了骚动。虽然亮介藏在山里,几乎看不到里面发生了什么,但那个迄今为止从未听过的可怕惨叫声,他从开始一直听到了中断。
就算不看到,也想像得出来。山里不同城里,那所房子的院地里被漆黑的夕暮所笼罩,可是突然有火光伴随着惨叫,跃动起来。就像猛烈地挥动巨大的火把一样,疯狂摇摆的火光缭乱地照亮了房子的墙壁和地面,然后两个人影从房子里飞奔出来,手上握着柴刀一样的巨大刃具,一次又一次挥下去,直至惨叫声宣告结束。
………………!!
…………………………!!
那是骨头被砍断,刀具陷入肉中的,硬而脆的湿润声音。
听到这些声音,亮介瘫坐在林中的黑影里,他的身体因为恐惧而僵硬到无法动弹,来自身体内的颤抖让他在煎熬之中,任凭时光流逝。
先是彷彿贯穿耳朵攥碎心脏,令全身肌肉收缩的恐怖惨叫,然后就是将其无情砸烂的暴力与死亡。只能在残酷电影中才能看到的东西,却随同那种真实的气氛出现在眼前,将只身一人藏在暗处的亮介的心彻底压垮,并残食得一片狼籍。
「………………!!」
亮介牙齿直哆嗦,无法咬合。
他害怕牙齿颤抖的声音传到那边被人听到,紧张得快要惨叫起来,恐惧完全佔据他的内心,几欲撕裂他的身心。
而他仍旧盯着他们,无法动弹。
当时,他盯着像火把一样燃烧的人所发出的火光中延伸出的提着大柴刀的人影,只能一边忍受着恐惧的煎熬,一边真心实意地对自己来到森林的决定感到后悔,除了不停颤抖之外什么也做不到。
直到她出现之前,一直如此。
在那之后,亮介拼上了性命。那些手持柴刀的人影,将变成火人的两个人用柴刀分解之后,一直在周围寻找着什么人。
那肯定是在找她。她恐怕和变成火人飞奔出来的两个人一起逃了出来,然后唯独她一个一直没有跑到外面,而是在建筑物里的某处躲藏着,所以在外面寻找的柴刀男没有注意到她。
亮介想都没想就抓起了她的手,逃了出去。
她很吃惊,但没有抵抗。
而且,她一句话也没说。逃到山里很深之后,亮介才总算向她搭了几次话,可她就像丧失神智了一样,就连亮介都不认识了,精神状态非常古怪。
她可能看到了可怕的景象,还可能遭到可怕的待遇。
她身上穿着男性的衣物,似乎是擅自拿出来的,而且————亮介在给她折袖子的时候发现————她没有穿内衣,从这个情况来考虑,她还有可能被强暴过。
亮介很心痛,但当下最首要的就是逃跑。
他拚命地逃跑。必须儘早带着她逃离那些杀人魔,亮介拉着她的手,一个劲儿地到处走着。
不停地走————而现在,仍在不停地走。
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路,黑夜降临,然后又迎来早晨,忍耐着来自四面八方的蚊虫叮咬,稍作休息后继续走,如此反覆,可现在仍在山中彷徨。
脚累得发僵,再加上十分饥饿,跟她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嘶哑。
可是,眼下的情况令他毫无睡意。不知什么时候那个拿柴刀的巨汉就会找过来,这样的恐惧让亮介绷紧了意识,根本就睡不着。
她应该也很辛苦,但没有一句怨言。
不对,或许她没办法说。
「……」
不论如何,也必须找到路。
亮介停步片刻,让小腿稍作休息之后,面对双眼无法正常聚焦獃獃站着的她,他拉起她的手,催促道。
「……走吧,浅井同学」
然后,亮介再一次。
拉着她的手,在茂密的杂草中开闢道路,朝着方向都无法分辨的前方,寻找回家的路,在山中走了起来。
2
「逃掉的尸体,大概是名女高中生」
可南子说道。
「……」
一听到这句话,苍衣便感觉到自己脸上已经不自主地就罩上了一层愁云。
虽然说出这话时候,可南子避开没有去看苍衣他们,可苍衣还是立刻为自己的表情没被看到而不自觉地感到庆幸。不论如何,他也没法像雪乃所说的那样看待可南子。
一方面是因为苍衣没见过雪乃所说的那种东西,另一方面也正如雪乃说的,是苍衣的危机意识不足。但即便这样,苍衣还是不论如何也无法无视可南子露出的笑容中所混杂的那几分好似寂寥的成分。
「……三个人中,逃了一个是么?」
苍衣向可南子问道
「嗯,是的」
「他们是家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