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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夜幕快要将临的山中。
亮介一只手牵着「她」的手,脚下发出噶唦噶唦的声音,在树林中逃跑。
他叫苦不已,全身的肌肉都已经在抽筋,像是快要痉挛一般。这份疼痛与感觉令他面容扭曲,但他仍旧拚命地扒开杂草,又继续在这从昨天开始就已经吃尽苦头的林子里遁逃。
身体状况比起上一次要差多了。
脚疼得像是快要断掉一样,全身重得就像石头,脑袋里拚命地想着前进,然而身体却行动迟缓。
这样的情况令他很焦躁,便更加想要不断地前进。可是发僵的脚已经完全抬不起来了,因此他每走一步,都会被树根或杂草以及地面的坑洼绊住。
「……!」
虽然每走一步都几乎是在向前栽,但他还是一心一意地在山中前进。
他一直逃。噶唦作响的脚步声在山野中回蕩。
「哈……哈……!」
在疲劳与痛苦之下,吐出紊乱的呼吸。
亮介拼尽了全力。但其实,亮介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自己现在牵着的,是浅井安奈。
她,是怪物。
她在亮介眼前被柴刀劈开脑袋,砍下头部,却完成了可怕的复活。整个过程,亮介都亲眼看到了。
恐惧令他颤抖起来。
如果胃里有东西的话,肯定会当场倾泻一空。
冲击与恐惧接踵而来。先是直到刚才还一直牵着的那只温暖的手,它的主人就在自己眼前被残忍杀害,而紧接着真相却是眼前这个被杀掉的暗恋之人竟然是个不正常的怪物,双重的打击令自己的理智与世界观一度崩溃。
当时的亮介确实,一时间丧失了理智。
他介胡乱地挣扎起来。他无法接受刚刚目睹的情景,他想要否定这一切,想要拚命守护她————也就是迄今为止自己所相信的世界,为此他像疯了一般胡乱挣扎。
他当时觉得,只要能带着眼前的她,逃之夭夭的话,刚才目睹的事情一定会变成不曾发生过。只要将除她之外的东西从身边排除,他就能从自己目睹的事实中逃脱出去。
但是……
亮介立刻就被制伏,关进了那所建筑物中。
当时亮介在恐惧与混乱之中胡乱用口袋里的小刀刺伤了一个人。那是一名感觉上与亮介年纪相仿的少年。而剩下的人,在告诉他他们并不想伤害他后,就拼了命去救那名少年了。
然后亮介没有被绑起来,直接被扔进一个房间软禁了起来。
她也一起被关在里面,他们给了一些点心麵包和喝的东西。被软禁的亮介在疑似陶艺工房的建筑物里,疲惫不堪地瘫坐在地————慢慢地,他放鬆下来,恢複了冷静。
「…………!」
而刚才因激动变得古怪的脑袋也一下子冷却下来。
但同时,自己想要拯救的女孩其实是个来路不明的「东西」这件事,以及自己捅了人的事,全都转为可怕的事实深深地侵蚀内心。
一边是身上没有一丝血迹的她,一边是沾着少年鲜血的自己的手。
自己捅了「人类」的这种真切感觉,时至此刻才在心中像一团沉闷的烟,涌上胸口。
「唔……!!」
他当时精神错乱,为了保护化作她模样的怪物。
竟然刺杀了一名普通的少年。
那个样子,一定活不成了。他把削铅笔用的小刀,使尽浑身力气捅了进去,深深没入根部。
虽然除了贯穿衣服的那种「噗滋」的感觉之外,只有一种刺进豆腐一般若有若无的手感,但是深度没入根部,却仍拚命往前推进的刀柄被肚子的弹力顶了回来。如果没有那种明确的触感,亮介可能现在都不会真切地觉得自己捅了人。
但是,手感留在了自己的手中。
回顶刀柄的肉。握住小刀的大拇指碰到的,活人身体的触感。
隔着疑似某所学校的制服衬衣传来的,体温。不厚实的肉的触感,以及由于被利器刺入的冲击而腹肌收缩的手感。
少年那,獃滞的表情。
那张就好像不知道自己被怎么样了似的,吃惊的脸孔,以及顷刻间倒下去的,少年瘦弱的身体。
现在回想起来,那位少年是当时唯一不怀敌意,对自己说话的人。
他言明没有伤害自己的意向,手里也没有任何像样的兇器,打扮也不特别,是个普普通通的少年。
可是他把他。
捅了。
杀掉了。
亮介被这件事折磨着,蹲在工房的角落瑟瑟发抖。
当时亮介喊他们「杀人兇手」。可是杀人的却是自己。愧疚,与更胜愧疚的恐惧,令他颤抖不已。眼泪快要流出来。
杀了人的恐惧。
然后是对成为杀人犯的自己今后将要面临的处境所感到的那种恐惧。
这样下去,会被警察逮捕么?如果事情演变成这样,爸爸会说什么?妈妈呢?哥哥?爷爷呢?他们会说什么?
然后,自己将会过上怎样的人生呢?
不,人被亮介杀死了,他的那些同伴说不定会为了报仇,就像当时对待安奈那样,砍掉自己的脑袋。
「…………!!」
那可怕的一幕,鲜明地回忆起来。
讨厌的想像与不安,将心脏周围紧紧勒住。
好可怕。但心里还是觉得,那是出于无奈。
因为,自己杀了人。
被自己捅死的那名少年的表情,残留在手上的触感,都无法从脑海中消失,无法从手中消失。虽然可怕得要死,但自己应该接受惩罚。
————绝望感,瀰漫开来。
好后悔。为什么自己会做那种事呢?
明明亲眼看到了她是怪物,目睹了她那可怕的样子。
当时只要还有一丝冷静,那种事就————
「…………」
张大眼睛向「她」看去,只见她就像年幼的孩子硬是被人套上了过大的衣服一般,正无力地瘫坐在素土地面上,用那双不聚焦的眼睛獃獃地仰望着天花板。
她的嘴微微张开。一副獃滞的表情。
这份可爱,虽然与亮介希望她能够得到的笑容所有不同,但仍旧可爱得摄人心魂。
一看到她的这个样子,亮介立刻对自己刚才的想法感到后悔。
刚才的想法并不正确。当时自己确实精神错乱了,但不容怀疑的是,自己就算还有神智也会去救她。
泪水流了出来。为什么她要遇到这种残酷的事情。
可是,当初看到她那诡异形态时所产生的恐惧感以及厌恶感,根本无法凭着同情彻底拂去。
她,变成了怪物。
她的人生已经结束了。她化作怪物,心灵也坏掉了,恐怕家人也死了。在这种情况下,亮介长久以来期盼她能得到的幸福,再也不可能降临到她的身上了。
「我们,就是清除这种东西的」
这是亮介捅死的少年所说过的话。
儘管难以置信,但他们似乎就是漫画中出场的那种,暗中清除怪物的人。
换而言之,就是清除「她」的。
怎么办才好?如果他们说的都是事实,自己或许可以安然无恙地回家。
但前提是,对「她」视而不见的话。
再加上————杀死他们同伴的事情,能既往不咎的话。
「………………!」
亮介苦恼不已。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佔据他内心的,是恐惧,是不安。他想要抛下一切,逃离这里,回到家里,将这群人,将她,将一切全部忘得一乾二净。
能够,逃得出去么?
门口有人正在看守。虽然可能是出于对亮介的顾虑,没有监视里面,但中间只隔着一扇磨砂玻璃做的薄门。在这寂静的山里,一旦在里面做些什么,声音和气息都会传出去,被看守的人察觉到。
而且身体也动弹不得。
从昨天开始一直在山中行走,对体力并不自信的亮介感到极度的疲劳,身体沉重得让他怀疑这样下去全身的肌肉会变成石头。
好想就这么将身体和意识交给睡魔。
可如果要逃的话,这恐怕是最后的机会。
这个样子只要睡上个五分钟,紧张感肯定会从身心之中散除,变得无法动弹。
有必要逃走么?
不过是受到牵连的自己。杀了人的自己。
救这种状态的「她」,有意义么?
就这么让她迎来结束,难道不是对她的仁慈么?
「……………………………!!」
亮介蹲在铺着榻榻米的工房角落,抱着脑袋,苦恼不已。
不论是装作视而不见将她抛弃,还是从这里逃出去以逃避刺死少年的罪责,在感情上都有很大抵触。
强烈的纠葛恨不得将他的身体撕碎。
心要被撕碎了。胸口下面的脏腑,连同灵魂像是一起被扯得粉碎,全都要从口吐出来一般,充满绝望的苦恼让他怀疑自己或许就会这样死于非命。
而就在此刻。
「……啊?」
突然听到好像婴儿一样的声音,与此同时,抱着头坐在地上的亮介,感觉有什么东西碰到了自己的脑袋。
「!?」
亮介大吃一惊,几乎惨叫起来,又连忙将声音压下去。他无法呼吸,并条件反射地想要向后退,可是身体不听使唤,向后翻倒在榻榻米上,样子十分狼狈。
「诶……啊……?」
只见安奈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榻榻米上爬了过来,正向亮介伸着手。
亮介和她四目交汇。然后她微微歪起脑袋。
她这个样子,就像想要安慰正在苦恼的亮介一样。
一看到「她」的那个表情,一种寒战与感动交织在一起的强烈感觉,就宛如一股莫名其妙的浊流,从心底涌了上来,伴着鸡皮疙瘩,从脚尖一直到头顶,在全身放射开。
「………………!!」
亮介维持着瘫软的姿势,伸出手,触碰了安奈伸出的手。
两人的指尖相连。她那纤细而柔软的手指的触感,对因疲劳与营养不足而体温大幅下降的亮介的指头来说,非常温软。
————逃吧。
亮介一时冲动地这么想到。
拉起她的手,逃吧。儘管完全不明白这么做是否正确,但最先想到的就是这个。让亮介抛弃眼前的手,忘掉一切,他根本就做不到。
「……哈……哈……」
于是亮介现在正拉着她的手,在山中逃跑。
在那之后,亮介好不容易才抓住最后的机会,他顽强支撑起疲惫不堪的身体,静静地窥伺时机,然后幸运地盼到了外面发生骚动,趁机破坏了后门的门锁,逃到了这里。
儘管和之前的逃亡剧相比,身体状况要差得多,但惟独一件事相较先前有了改善。现在的亮介和来时不同,再不是没有任何线索,没头没脑地在山中乱逃了。
虽然只是粗略地知道,但这一回,亮介掌握了道路的方位。
不仅如此,现在他还是基本是沿着路在山林中前进。
直接跑到路上去,很有可能被发现。因此,亮介鞭笞着自己破烂不堪的身体,继续在林中逃跑。
拉着她的手。
然后,经过一段时间这个样子的林中跋涉之后,树林就像被伐掉一般突然中断,出现了一段为防滑坡加固过的斜坡,沿着斜坡走了一阵子,来到能够下到车道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