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人类与这个世界,时常受到〈神之噩梦〉的威胁。
神是实际存在的。神确确实实存在于在所有人类的意识幽深之处,集体潜意识之海深处。
它是不可违逆的存在,最为接近概念上的『神』,而它自古以来一直沉眠在我们人类意识的最深处。它在沉眠,所以对我们人类毫无兴趣,也因此冷漠而公平。
某一刻,神做噩梦了。
神是全知的,在梦中一次性地看到了世间所有的恐惧。
而神又是全能的,将妨碍睡眠,以人类的脆弱意识甚至无法观测的庞大噩梦分离丢弃。被丢弃的噩梦化作泡,一边分裂成许多小泡,一边从集体潜意识之海的海底不断上浮。
上浮——浮向我们的意识。
向我们的意识上浮的〈噩梦之泡〉具备被称为『全知』的普遍性,因而会融入我们的意识,与个人所怀的固有恐惧相互混合。
于是,当〈噩梦之泡〉大过我们的意识时,噩梦便会溢出我们的意识,向现实泄漏。
就这样,与神之噩梦相互混合的我们的噩梦,将成为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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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从人间国宝长谷部完的泷修司,在师傅因脑溢血与世长辞之后,在山里开了一家工房。那位以性情乖张而得名的大陶艺家在八十七年的生涯中仅仅收了九位弟子,修司作为他最后的弟子,在沉默寡言与不好相处方面也不让恩师。
修司成为长谷部的弟子的时候,是在初中毕业的同时。
修司二十九岁出师。当时还很年轻的修司,因为师傅突然撒手人寰而不得不自立门户,可是照看偏执的恩师直到最后的修司,在自立门户的过程中得到了已经独当一面的众师兄们有形无形的帮助。
他这个和冷漠的师傅极为相似的最年少的弟子,备受年长的师兄们的呵护。
由于形式上,他们将性格上不好相处的师傅强行推给了修司,所以这么做或许是出于愧疚。
不管怎么说,修司的自立之路虽然算不上一帆风顺,但得到了相对不错的照顾与支持,成为了一所工房的主人。话虽如此,他的师兄们也并不会那么乐观地认为他能够立刻以一名陶艺家的身份糊口,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找些理由过来看看情况,给除了烧陶器什么也不会的耿直的师弟一些添补。要是没了这些帮助,修司恐怕就是在饥一顿饱一顿中度过的了。
虽说是靠这个吃饭的手艺人,但只会製作是生活不下去的。
卖不掉就赚不到钱,初来乍到的人就更是如此了。
大部分的手艺人,独当一面就要适应这些。这是必须完成的事情。可是其中,也有怎么都没法做到这些的,纯粹的无法适应社会的人。师傅正是这类人,而修司也是这类人。
修司这个人,只会做陶艺。
说好听一点,他是个纯粹的手艺人,但他是个无法好好地在社会上存活的人。
在师傅还活着的时代,是那种不精明的人也能在社会中存活下去的时代。在过去的时代,人与人之间的联繫更加紧密,更加互相帮助。就算大家对偏执的手艺人感到吃惊,但也十分尊敬,就算会对他不理解,也会敬佩他的技艺。一辈子只能做陶艺的师傅勉勉强强地作为地区的一员生活着,在最后还被称为人间国宝,终其一生。
师傅活着的时候,是社会最后一段没有隔阂的时代。
于是在与师傅同类型的人要自立门户的时候,能够支撑偏执的手艺人的土壤,已经几乎从社会中流失了。
修司自己,也是一个无法在这种社会中生存下去的现代人。那种人要活下去,得要走运。即便在展览会上得奖,开过两三次个人展,实力渐渐地得到认可,修司仍旧作为手艺人完全闭门不出,靠着师兄们的援助勉强维持着饿不着的状态。
师兄们的好意一旦用尽,他甚至就会饿死。
然而好心的师兄们对修司的困惑、担心、劝说,修司都好像无法理解————不然就是对自己的生死都不感兴趣,只是默默地不断地製作作品。
修司的生活方式,实在太笨拙了。
沉默寡言而不通情理。然后还很耿直。修司的外表和生活都像机器一样平平淡淡,可是在他好似冰冷岩石的外在之下,其实充满着滚滚熔岩般的疯狂的痴迷与执着。
据说小时候的修司,是个不爱说话喜欢画画的孩子。
只要给他纸笔,他不管多少个小时都会老老实实地画画。
总而言之,修司保持着这样的秉性,一尘不变地长大成人。他是生来的禁慾者,而且还处于被禁慾所附身的状态。潜心研究艺术的修司,就好像一位被爱尔兰妖精迷住的诗人一样,要被艺术折磨致死。
没错。直到那一天为止。
「打扰了。请问是泷修司……先生!?」
一天,一位年轻的女性提着问题,来到了食不果腹的修司的窑厂。
女子的头髮扎在脖子后面,穿着牛仔裤与运动衫,一副很活泼的打扮。她自称是在艺大就学的大学生,摆着一张因兴奋和紧张而发红的表情,却毫不畏惧大大方方地提出要来工房参观。
「……随你便」
修司沉默了几秒钟之后,扔下了这句话,之后如同看不到那位女子一样,继续开始工作。那个女孩不知脑子是怎么想的,一直围着修司转,找修司说话。她说了自己正在学习陶艺,说了将来想从事陶艺相关工作,还说了在展览会上看到了修司的作品,如何如何感动。她兴緻勃勃地观察着工房和做到一半的陶器,还注视着修司的工作。除了谈到陶艺工作的时候,修司不会出言搭理女孩,但女孩完全不在乎,天上地下地向修司搭话。
她,名叫户冢可南子。
在那之后,可南子每逢周末必定会自行来到工房,热心地参观,然后自主地为修司帮忙。
而这段时间里,只要有电话打来工房,她都能凭着修司完全模仿不来的高超交际能力很好地进行商谈。因为与修司很难沟通,所以这位修司的『助手』在最开始得到了周围的人极大的讚许,可南子也以各种各样的形式,自发地销售修司的作品。过了一年,曾是那么吃紧的经济状况,得到了翻天覆地的改善。
在那之后,可南子一边担当修司的助手,同时将成为修司的恋人。
可南子的追求十分热烈。开什么玩笑,那种连日常对话都成问题的男人究竟哪里好?连修司自己也是,所有人都不明白,可是可南子说「我的父亲和你很像哦」,对修司的寡默并不介意,事实上,可南子也很精通与这类人的交流方式。
和沉默寡言的修司说些什么,她能从没有像样回答的修司的状态中读取答案。
然后,可南子能照顾连日常生活都不关心的修司的生活,为他想出各种各样的主意。
可南子这么做,觉得很开心。
而且可南子也十分崇拜修司的作品。
虽然修司基本无法理解在大学深造过的可南子的讚美之词,不过总之,可南子似乎能从修司的作品中看出美和才能。对于修司来说,他只是将从师傅那儿继承下来的制陶技艺默默地铭刻在自己的身体里,在那个时间点,除了烧出至高的作品之外,已经对其他的一切失去兴趣,所以修司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可南子的崇拜。
不断地製作。然后让技艺融入到自己的身体里。
当人技一体的时候,就有了思考的余力,会产生新的课题。
挑战那个课题,将课题诠释出来,完成一件作品。然后当这个谜题与自己融为一体的时候,新的课题就会出现,与自己心中的『至高』就会更远。
对于修司来说,制陶是一条走不完的漫漫长路。
除了得到那小小的满足,并在新课题筑造而成的螺旋中漫漫前行之外,再没有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
自己心中『至高』的作品总是越来越远,而自己製作的东西对于自己应该摆在怎样的位置上,只有自己知道就够了。师傅之外的人所给出的评价派不上用场。因此修司无法理解可南子的崇拜,甚至有时会觉得心烦,但是不知道怎样与他人接触的自己能让可南子觉得幸福的话,修司也不会去泼冷水。
以修司的性格,不会特地为了这种事而开口。
可就算不是这样,可南子对修司来说也是恩人。
她代替完全没有商业才能,不会与人交涉的修司,让这口窑,以及名为泷修司的手艺人步上了正轨。师兄们对修司的担心也因此消除了,而且她会照顾修司的衣食住等细微之处,修司也几乎不用为生活方面的事情,可以专注制陶了。
可南子是恩人。
而修司拿不出对等的东西来报答可南子。
所以不论怎样,修司都不想阻拦可南子想要做的事,也无意阻拦可南子擅自从自己身边拿走什么。不管可南子怎么无意义地讚美修司的才能,修司都不想吐露只言片语,而且她偶尔会像母亲那样对修司的生活发发牢骚,但修司也不介意。因为他觉得,做着这些事的可南子很开心。
只要可南子满意,修司就不会多言。
随你的便。这在别人看来是极度冷漠的态度,然而对于笨拙的修司来说,这就是他对可南子的最大限度的珍爱。
而且可南子也没有错误地理解修司这样的态度。
反倒是————虽然不知道这样究竟是幸还是不幸————修司无法理解可南子这个人。
疏离常识的修司无从得知,但可南子这样的人,叫做跟蹤狂。
她是怎么查到一口住址都没有公开的深山陶窑的,又是怎么没有预约就突然不请自来的,不食人间烟火的修司都都觉得没必要怀疑,而她顷刻之间便闯入了修司的生活。
修司除了制陶之外对一切漠不关心,而她可以说,几乎完全佔据了修司制陶之外的生活。
虽然修司的态度不敢恭维,但他对可南子完全改写自己的生活,也并没有产生什么疑问,轻易地就接受了。
最开始是收拾他杂乱的房间。
再不久,连家计也操持起来了。她完全掌握修司的一切生活,用了不足两年。
修司不由自主地觉得,和两人住在一起,可能就是这么回事。
可是,虽然实际上也有这样的部分,但可南子毫不客气地对修司生活的干涉以及掌控,在周围的人看来有些不合常理。
事实上————自从可南子开始接工房的电话以来,修司就完全没有和其他人对话了。
以电话为开端,然后是与外界的交流,全都被可南子接过去了,联繫被完全封死。修司本就不多的能够与人对话的机会,在这两年来锐减到屈指可数的程度。
只不过,修司一直都没注意到这是不正常的。
这是因为,修司本来就觉得和别人说话很烦。他只觉得,这样只是省去了麻烦。
修司为了能够一门心思的制陶,可南子也愿意代劳那种麻烦的事情,修司也就全盘接受了。再之后,到了久违的必须由自己出面交涉的时候,问题被对方指了出来。这个时候,修司才头一次发现,自己可以说已经完全从工房外被隔离了。
因为修司本来就是个怪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件事很可怕。
可南子正在做的事情也好。自己正被她做的事情也好。
可南子的偏爱也好是怎样的东西也好。
他都没有察觉到。
直到那个时候————
直到可南子死的时候,修司都什么也没有察觉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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藉由神之噩梦之泡所产生的异常现象,称之为〈泡祸(Bubble Peril)〉。
所有的离奇现象都是神之噩梦的碎片,这种极为可怕的现象能轻易地吞噬人类的性命与理智,而在极少的情况下,〈噩梦之泡〉的碎片将和巨大的精神创伤一併残留在〈泡祸〉中生还下来的人们心底。
这些人可以通过释放自己体内被称作〈断章〉的噩梦碎片,把过去经历的噩梦的片段召唤到现实世界。世界上有很多人从〈噩梦之泡〉中倖存,噩梦的碎片跟可怕的精神创伤一同寄宿在他们的精神世界,他们聚在一起,为了生存相互帮助,并为了拯救新的受害者而不断活动。
〈噩梦〉的受害者们组建了互助结社,结社发祥于英国,将称为〈支部〉的小型活动据点散布世界各地。
他们不为世人所知,在相互帮助的同时也从上浮到现实世界的噩梦中拯救他人,并将神之噩梦的存在,以及拥有神之噩梦〈断章〉的他们自身,永远隐藏与世人耳目之外。
其名为〈断章骑士团〉。
如是,〈童话〉再度揭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