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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泷修司的〈噩梦〉,在某一天突然降临了。
那天,户冢可南子毫无徵兆的倒在了工房里,这是那个夏天创纪录的酷暑所致。
她生病了。修司不知她生的是什么病。
因为她本人直到临终都未对自己病吐露只言片语,也没有让医生诊查。
修司从外出的地方赶回来之后,就看到可南子倒在了工房的素土地面上。她面色苍白,连站都站不起来。
可南子把慌慌张张地带她去看医生的修司给阻止了。
当时修司想要将她抱起来,可她按住了修司的手,摇了摇头,说
「……我的病,治不好的」
「从一开始……在我见到你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病入膏肓了」
「我不想去医院。相对的……我有一个心愿」
「用那口窑————烧了我吧。让我成为你的作品」
……从最开始,可南子就是怀着这个想法来到修司的工房的。
可南子说。她被判明身患不治之症,被告知时日不多,然而一天,她在绝望中遇到了修司的作品,得到了救赎。
当时还是艺大学生的可南子,那时还正好感受到了自己从事艺术活动的极限。她领悟到,迄今为止所耗费的人生没有任何价值,而且这条命再不到十年也将耗尽。在这充满绝望的黑暗中,已经丧失生存意义的可南子,无所事事地到处乱逛,在一次展会上遇到了修司的作品。
可南子在那件作品前面,感觉就像触电了一样。
可南子从那件作品中,感觉自己看到真的宇宙。
那是一只盘子,上面画着一株质朴的菖蒲。可是那可怕的深沉质地与釉色所展现出来的,既不是华美也不是革新,而是单纯的犹如年轮般长年养成的技艺。这乃是令人铭感五内,历经千万代传承下来的,堪称愚直的技术之结晶。
这是连绵不绝的时空结晶得到的,一个盘子。
里面蕴藏着就连製造者自身都无法在脑内形成的,单纯地将其血肉与傲骨传达出来的,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广阔深邃的宇宙观。
可南子所追求的,不,是可南子根本没有察觉到自己一直所追求的至高无上的理想,便存在于此。于是,可南子发自内心地期盼,希望自己能够将不久便将凋零的自己,融入这件作品所流露出来的时间以及美丽宇宙之中。
「……所以我,来到了这里」
可南子说道。
「其实呢……我本打算在那个时候,就死在这个工房里。对不起」
「可是,我遇到了你,所以我打消了那个念头。我不止想成为你的作品,也想成泷修司这个人的一部分」
「我想试着和你一起生活。而我的这个心愿,实现了」
「我还开心。能帮助你製作作品,能够将你作品的美妙传达给别人。这样的我,非常幸福」
「可是,已经,结束了」
「最后,能听听,我的心愿么?」
「让我,成为你的作品」
「将我切碎……送进那口窑里烧掉」
「成为泷宇宙的,一部分」
「成为你的,一部分」
………………
在那之后,可南子迅速地衰弱下去。
就像此前一直保存的体力到达了极限,顷刻之间,可南子便无法从病床上起来,病情急转直下。
即便这样,可南子还是坚决决绝去医院问诊。
理由很简单。她不想续命。而且,如果死在了医院里,尸体在修司的窑里烧掉的这个心愿就无法实现了。
修司无法无视可南子的意向。
可是,在他让可南子躺在房间里,照顾她的时候,他很迷茫。
不管修司再怎么疏离常识,毕竟还是明白这明显是犯罪行为,并不是正常行为。而且最关键的是,到了这一刻,他总算开始察觉到了可南子的异常性。
他觉得可南子的心愿令他毛骨悚然,非常可怕。
修司进退两难。
一边是想要实现即是恋人又是恩人的可南子最后的心愿的心情。然后另一边,是对这个心愿感到恐惧的,自己的感情。
他迷茫了。
可就在这时候,倒计时渐渐归零。
可南子的,死。
不久,终于来了。
……在可南子倒下后的一个月又四天后。睡着的可南子,停止了呼吸。
不愿去想的,终究该来的时刻,到来了。
修司俯视着可南子的遗体,仍在迷茫。他下不了决心。他既无法无视可南子留下的心愿,终归也无法接受亲手将恋人的遗体砍碎扔进陶窑烧掉这种行为。
修司坐在遗体旁,又过去了几天。
偶尔有人打来的电话他也不接,几乎不吃东西,只是一边回忆着还活着时的可南子,一边凝视着她的遗体,坐在那里。
他所回忆起来的,只有恩情。
然后就只有她十分崇拜修司的作品这件事。
「泷的作品,是一种永恆」
「我很羡慕泷的作品。想要作为泷的一部分,永远的留下来」
事到如今再去回首,的确能在可南子的言行中零零星星地隐约看到那个异常的愿望。可南子果真不是临死之前精神错乱才说出那个愿望的,她的想法非常明确,她一开始在步向死亡的历程中成为修司的救世主,崇拜着修司的作品。
可南子选择了泷的作品中所蕴含的世界们作为自己死后的世界。
这是属于她的宗教。修司纵然确信了这一点,还是无法下定决心去执行她的遗言。
修司根本不相信,自己的作品是永恆不灭的。
可南子所说的那种宇宙,修司完全无法从自己的作品中感受出来。
正因如此————修司不敢将刀刃插进自己恋人的遗体,然后在窑里烧掉。
他纯粹地对伤害曾与自己在一起的恋人的遗体,并将遗体砍碎感到可怕。
一天过去了,
两天过去了,
三天过去了。
夏日酷暑难耐,在可南子遗体的皮肤开始变色的时候,修司终于站了起来,用从储藏室里拿出来的柴刀,朝着可南子的脖子挥了下去。
「………………」
报废了一把柴刀,两把锯子,还有两把菜刀。
大约五个小时之后,铺在闷热的卧室里的被褥上,饱饱地吸收了释放出异臭的乌红血液,上面摆着被解体成十几个部分及内脏,四分五裂的可南子的遗体。
血溅到了被子周围,窗帘和槅扇上,撒上了斑驳的血迹。然后榻榻米上有一道朝着同一方向反覆来回的,就像拖出来的足迹,从敞开的槅扇经过走廊,一直延伸到藏开的卫生间。胃液已经吐光的修司,正跪在榻榻米上。
在厕所的地上,是沾满血的菜刀。
砍开肉劈开骨头的柴刀的触感,分断骨头的锯子的触感。
以及将那些会缠住锯子锯条上的纤维质的肌腱用菜刀切开,使其露出,一点点切断的可怕触感。从胴体切下来的,手脚和头的重量。
死肉的温热触感。
然后是将滑出胴体的内脏收集起来,沾满血和脂肪又黏又滑的,一碰到东西就会留下血和脂肪的痕迹的,湿哒哒的,令人不快的触感。
这些都鲜明地留在了他的双手中。
最初令人不敢呼吸的腐烂到一半的血所释放出的猛烈异臭,如今早已充满家中,口与鼻子自不用说,连肺部都被充满了。总能听到苍蝇的声音无处不在。
衬衫、裤子、鞋子,全都饱饱地吸进了血,变得很重,每活动一下就会粘在皮肤上。在这样的感觉与空间中,修司既没有力气也没有精力起身,只是一味地任凭时间过去。
————再也不想做这种事了。
修司的脑袋里,只有这件事。
早就变得空空蕩蕩的胃里面,仍积聚着淤积的呕吐感。虽然仅仅依靠着对她的责任心,拚命地肢解了她的遗体,但这从未染指过的可怕行为,也消磨了修司的身体与灵魂。
他花去了很长的时间,才能站起来。
在极为漫长的时间之后,修司拖起了自己沉重的身体,总算站了起来,拖着自己的腿,穿上脱鞋,离开了房子。
没有任何味道的空气,让他非常舒服。
把庭院里的水龙头开到最大,从头开始用冷水沖洗。
他不断地沖洗鬍子、衬衫、裤子,让一切都吸饱水。然后,一边浑身滴着水,一边缓缓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工房,拿出了随手乱放的香烟,叼在嘴里,点着火。
吸进去的烟,沁入空蕩蕩的胃里。
他吐出烟雾,仰望着被森林围绕的天空,一边看着烟雾消散,一边思考接下来的事情。
要把解体的可南子放进窑里烧么?
真的要这么做么?可是事情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不可能停下来。除了做下去,没有别的选择。
只能这么做了。
可是,现在还不行。
需要时间。修司獃獃地仰望着天空,花了很长时间慢慢地吸完一根香烟后,回到工房换掉了湿透的衣服,坐在了黑皮沙发上,意识就这么被强烈的睡魔所夺走。
「………………」
当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刚刚醒来的他很不舒服。儘管在醒来的同时内容就忘记了,但他做了个噩梦,醒来之后,沉重的疲劳仍就像煤焦油一样,紧紧地附着在心灵的内侧。
修司从沙发上起身,按住额头。
虽然疲劳和饥饿令他身体沉重,但他没有食慾。他一想到接下来还有必须的做的事情,就根本不想吃东西了。
吱
他把沙发弄得咯吱作响,缓缓地站起身来。
他在几乎麻痹的头脑中,提取卧室里留下恐怖场景,以及那时自己製造那些的记忆,然后是接下来準备进行的工序。
心情很沉重,不过做完就完全没事了。
这是她的心愿。可是罪恶感就像毒素一样在自己内心蔓延,强烈的冲动束缚着他的心,要是没有「这一切都是为了她」的事实和义务感,他恨不得立刻就想逃走,选择上吊之类的方式,一边向她道歉一边结束自己的生命。
不,死了也好。
等一切结束之后,就去死吧。
再也不想做这种事了。而且,再也不想怀着这种记忆活下去了。
亲手将自己的恋人解体的记忆。
修司想要将解体的可南子搬出去,在工房里四下张望一番后,找到了一只塑料桶,于是他提着桶,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工房。
虽然把可南子装进桶里来搬运,修司于心不忍,但不这么做,就没办法搬运流出来的内脏。修司进行着这项作业,在极力扼杀感情的脑袋里一边思考着这件事,一边动起沉重的叫,穿过夜色中的庭院,前往居所。
然后他打开门,走进房子里。
热气微微地盘踞在房子里的空气中。
然后,他踏进卧室————
「!?」
噶嗒
此刻,水桶从修司的手里滑落下来。
修司的呼吸停了下来,张大双眼獃獃地站在卧室门口,而眼下并不是他记忆中满是鲜血的场景,只有乾净的房间,乾净的被褥,以及躺在褥子上的,裸露的肌肤上没有一道伤痕,乾乾净净的可南子的身影。
「…………………………!?」
他怀疑自己在做梦。
他甚至怀疑,之前的那些才是一场噩梦。
他毋宁希望这样。可是解体可南子用过的那些现在已经弯曲、卷刃的刀具,虽然血迹已经不再,但仍旧和记忆中一样,散乱在房间里。
然后————最关键的是可南子。
她突然张开了眼睛。
她用显然丧失理智的眼睛,仰望天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