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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个,不能对任何人说的秘密。
绝不会对任何提起,不能找任何人商量的秘密。
在拥有这个秘密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一直在玩的博客停了下来。
因为要是有能够写东西的地方,如果有一天自己受不了,感觉会把秘密泄露出来。
「……小玲,果然还是依依不捨?」
「诶?」
真守玲被对面的挚友冷不丁地这么说道,瞪圆眼睛反问过去。
这里是数量在市内屈指可数的家庭餐厅中,唯一骑自行车就能到的一家店。坐在店里的,上高一的真守家长女——真守玲在对话之间不明白自己突然间被说了什么,露出一脸木讷的样子回望湖乃美。
像广告模特一般漂亮,有着一头长髮的秋山湖乃美,是小玲引以为豪的挚友。小玲由于从小起,头髮只要稍微长长一些,父母就会让她去剪,所以不知不觉间养成了修短头髮的习惯。在这样的小玲眼中,湖乃美的秀丽长发,是她从小就憧憬的东西。
「……」
小玲歪着脑袋,回望湖乃美。
然后,两人无言地想混凝视了几秒钟,后来湖乃美看到小玲似乎真的不明白,就像坚持不下去了似的,指向小玲手边。
「瞧。你一直在摸手机」
「咦?不是吧」
小玲连忙向手边一看,发现自己放在桌上的手确实正拿着手机在摸按键。这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小玲不由露出吃惊的表情,但她还是没有放开手机,向湖乃美问道
「我、我摸的有那么频繁么?」
「嗯。一直都在啊」
「是、是么……」
「我已我才问,你是不是还是依依不捨。小玲,你一直都在用手机写八卦博客吧?看你的手感觉很痒啊」
湖乃美无奈地说道,然后吸了口橙汁。
「再说了,是你先邀我玩的,怎么自己先罢手了」
「嗯……对不起」
「既然你说被父母发现了,那也没办法了。但也没惹出什么麻烦,也没写什么奇怪的东西,用不着那么提心弔胆的啊。爸妈果然都很唠……啊,抱歉。这话题还是打住算了」
「唔、嗯……」
小玲听到这句话,口齿不清地点点头。
关于不玩博客的理由,小玲是这么对湖乃美解释的。
但实际上并不是。如果有地方能够什么都写,而什么都会被大家看到,小玲感觉会将自己一家人的『秘密』写出来。
所以她主动放弃了。父母就连她在玩博客的事情都不知道。
即便让他们知道了,感觉他们也不会叫停,甚至不会讨论这事。不过,她自身感到不安,不敢继续在玩博客了。
或许有一天,会忍不住继续保守这个『秘密』。
或许有一天,会将这个『秘密』泄露出去。
可是,要是这么做的,小玲一家就完了。
不能说。
在半年前,小玲的妹妹死了,变得像怪物一样复活了。
然后,大约一个星期之前,那个妹妹溶解般消失了,目睹那一幕的母亲发疯了,从窗户跳了下去。
————这些事,怎么能够说出来。
湖乃美说
「婶婶真遭殃呢」
「嗯……」
「感觉很多人都閑言碎语的,不过我会站你这边的。而且我早就知道婶婶精神不稳定了」
于是就成了现在的情况。这是事实,但不準确。
母亲叶子并非想要自杀。她当时在窗户附近,几乎狂乱地到处寻找着化成灰的妹妹,最后要到窗外寻找妹妹的蹤迹,然后跳了出去。
「自杀未遂……」
这一切从半年前,不,实在更早以前就开始了。
当真守玲记事的时候,自己的母亲就已经患有轻度的精神病,以及极重度的恐高症。
不对,与其说那是恐高症,更準确的不如说是「害怕被拖走坠落的恐惧症」。她平时除了恐高之外,是一位平凡的母亲,可是极偶然的时候会像发作一样对「被什么东西拖走坠落」感到强烈的恐惧,不用绳子把自己的身体固定在墙壁或者什么东西上,就不能好好地在高层公寓十二楼的自己家中走动,精神状态极为堪忧。
小玲上初中的时候,母亲的恐惧症也基本销声匿迹,她的『发作』就只成为了小玲儿时的记忆。
小玲小时候就是这种感觉,然而即便是这样的情况,一家人还是一直住宅高级公寓的十二楼。
小玲也问过为什么不搬家,父母告诉她,在他们结婚之初,妈妈还完全没有恐高症,很正常地在入住了当时新建起来的高层公寓。而后来,母亲恐高症发病,但父母两人都不肯放弃好不容易购入的高层公寓,而且心理辅导慢慢起效,走一步看一步地持续住了超过十年,等回过神来,最后主要由于经济原因无法离开这栋公寓。
从小,父母就是这么告诉小玲的。
这些说明里,没有半句谎言。
只是欠缺了一些东西。
而欠缺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母亲所害怕的东西,既不是胡思乱想也不是杞人忧天,而是实实在在袭击过人的东西。
半年前。
一天,小玲已经完全淡忘母亲有恐惧症的事的,平淡无奇的一个晚上,本该快上小学的,年龄差距有些大的妹妹,被突然出现的「母亲曾经害怕的东西」拖出了窗外,坠楼身亡。
妹妹听到窗户有什么声音,过去瞧了瞧,随后事情就发生了。
就在当时正在厨房里的母亲,以及在餐桌上喝着啤酒看着报纸的父亲,还有端来饮料小玲自己眼前,打开窗户向外望的妹妹,突然被从下面伸出来的一只「手」抓住了头髮,顷刻间便被拖出了窗外,掉下去,不见了。
……之后,小玲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不过,她根本就没功夫陷入恐慌。
随后,母亲发出尖锐的叫声几乎发疯,父亲急忙将母亲控制住,又立刻将控制母亲的使命交给了小玲。小玲当时拚命地控制住一边惨叫一边抓挠自己脸的母亲,安慰她,然而当时的事情已经记不清楚了。
父亲应该也差不多。被母亲激烈的恐慌所感染的父亲,靠着几乎綳断的冷静飞奔出家门。之后拚命地等过了一段可怕而漫长的时间后,父亲衣服上都是血,怀中抱着一团连着手脚的鲜红东西————胴体显然摺叠成了异常形状的曾是妹妹的肉块————来到了家中。
软绵绵的鲜红身体,就像一副塞满冰渣的皮囊。
血顺着耷拉下去的苍白的手,啪嗒啪嗒地滴下来。
就像埋在胴体里,勉强能够看到的脸,就不像她自己的一样,神色缺失,表情缺失。
然后,就如同明确地告诉你那些缺失的东西都缺失到哪里去了一样,头部缺掉了一大块,里面的东西全都不在了。
「………………!!」
母亲翻着白眼,晕厥过去。
小玲当场僵住,感觉胃里面的东西全都要倒出来一般,几乎要失去意识。父亲脸色苍白,面无表情,淡然地对小玲说道
「……我走了。妈妈就拜託了」
「咦……」
「说不能还能赶上。我去找复……医生。剩下的就有劳了」
小玲獃獃地听到的这番无法理解的话,就是当时她用一片空白的脑袋记录下的,那段充满血与混乱的记忆中,最后的片断。
父亲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当时小玲让母亲在房间里躺下,自己也什么都不想看到,把自己和母亲关在同一个房间里,听到,也感觉到玄关的门打开,父亲回来了。
小玲提心弔胆地离开房间后,大吃一惊。
之前满是鲜血的玄关也好,客厅也好,父亲的衬衫也好,都像是一场梦,一切都乾乾净净——————而且回来的父亲怀中,抱着就像修理过一般变得乾乾净净的『妹妹』。
……但是,『那东西』不是她的妹妹。
『那东西』不说话,分不清家人,用手抓东西,就是只动物。
可是,醒来之后的母亲没有理会受到打击的小玲,开开心心地照顾起了『那东西』。父亲也默默地看着这一幕。小玲想要将那件噩梦般的事情,那噩梦般的情景,真的当成是一场梦,拚命地避而不见。
这个家勉强维持这原来的形态,延续了下来。
虽然最开始十分恐惧,可是看到母亲那发狂的样子之后,小玲不得不劝服自己,让自己接受这一切。
这总好过完全崩溃。
唯独一点,不论如何也不能视而不见。
————那个『妹妹』,是什么?
妹妹本应死去了,怎么看都已经死了。可是父亲带走之后再带回来的那个『妹妹』,就像早已注定是悲惨结局的古怪漫画中出现的什么东西一样。小玲不论如何也无法对此视而不见。
小玲一次次地逼问父亲。
父亲一次次地闪烁其词。
最后有一天,父亲坦白了,把小玲小时候看到的让母亲受苦的那个『恐惧症』的真相,以及被同样的离奇现象所困扰的人组成的团体,然后,还有参加这个团体的人中有人能让人起死回生,诸多令人无法相信的事情告诉了小玲。
如果不是在那个时候,她一定会怀疑父亲的精神状态。
如果眼前没有那个变得像动物一样的『妹妹』,一定不会相信。
她一定会坚持认为,当时目睹的将妹妹拖出窗外的『手』,也是自己的错觉。可是一切都是现实,小玲被介绍和那个名为〈支部〉的团体认识,一边照顾母亲和『妹妹』,一边开始过上了异常的生活。
这半年里,小玲没有对任何人说自己的妹妹是个像殭尸一样东西。
在家里,她会迎合不正常的母亲,和家人几乎连话都不会说,有的时候帮忙控制住像野兽一样一边惨叫一边挣扎的『妹妹』,然而在学校却必须装作若无其事有说有笑。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着,她心底也充满了绝望,认为这样的会永远持续下去。
直到一个星期前,这一切,突然而然地就结束了。
………………
「……」
小玲想起了很多,开始不怎么说话。
湖乃美对这样的小玲问
「婶婶她,怎么样了?」
「嗯?」
小玲抬起脸。
「眼睛,没事么?」
「……还不清楚。不过我听说,大概会看不见」
「这样啊……」
湖乃美叹了口气。
那天晚上,『妹妹』突然变成了不像灰也不像尘埃的东西,崩解消失了。
因为这个原因,母亲从妹妹坠落的窗户跳了下去,脸朝下面,掉到了花坛里,眼部受到了严重的损伤。
由于她现在的状态还不能接受检查,所以无法确认,但医院的医生告知过,她多半会失明。今后会怎么样,该何去何从,完全没有头绪。只有不安在小玲的眼前无止尽地延伸。
将来,眼睛看不见的妈妈会怎么样呢。
将来,我会怎么样呢?
爸爸呢?
儘管此前一直迴避不去思考,但妹妹也死了,这件事会永永远远地瞒下去。她不觉得,什么也不做,问题就能得到解决。
会不会,被逮捕呢。
「……哎」
小玲只能唉声叹气。
至今为止,小玲一直被母亲跳楼所带来的骚动和烦恼紧逼着,如今和好朋友湖乃美见面,其实也时隔已久。
这好歹算是从百忙中抽空逃难。就算湖乃美是自己的挚友,也不能找她商量那种事,与二话不说就会站在自己这边的她閑聊的时候,成了小玲最近几乎唯一能够喘息的时间。
「没办法了。小玲这么累,今天的饮料就让我来请客了」
湖乃美对满口叹息的小玲说道。
「咦?不用啦。这多不好」
「没关係啦」
湖乃美没有去管小玲的拒绝,二话不说地将桌上插账单的筒拉到了自己跟前。
小玲也并不是那种随波逐流的人,不过主导权总是在湖乃美手中。
「……对不起,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