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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籁俱寂。
深夜的山间小镇中连星光都没有,笼罩在深沉的黑暗中。
厚重的云盖在头上,安静,空虚的沉滞,俨然就是厚实的枝叶遮蔽头顶的森林。与瀰漫在林木间的黑暗————那个彷彿潜藏着什么的黑暗————十分相似的黑暗,在稀稀疏疏的房子之间瀰漫扩散。
小镇沉浸在黑暗之中。
被森林与黑暗包围,小镇与黑暗的分界线被渐渐蚕食,彷彿与山野相互穿插一般收缩身体,好不容易地里面开拓出小小一片供人居住的场所。
这是林中小小的一片,供人居住的场所。
一到晚上,一切————灯光也是,人也是,所有的一切都会关在建筑物内睡着,化作一座充满黑暗的,林中的小小城寨。
「唔哇!!」
驾驶着卡车穿行于漆黑的小镇中,飞驰在几乎唯一的干线道路上,前方突然有个人被远光灯照了出来,吃惊之余急忙踩下了剎车。
「………………!!」
车体严重倾斜,差点倾覆。儘管车子在路面上滑了一段最后停了下来,可是在滑行途中还是倒霉地把人撞飞出去,手紧紧地握着方向盘,只闻咚地一声传来沉重的冲击。
糟了!
还很年轻的司机驾车在没有人行横道漆黑一片的乡间小路上,突然把人给撞飞了。被撞的是一位身穿睡衣的老人。那个被头灯短暂照亮的身影,烙印在了他的眼中,他急出一身冷汗。
将来的麻烦事在他脑子里不停地打转。
可他并没有傻愣着,急急忙忙地从完全停下的卡车上跳了下去,寻找被自己轧到的人。
卡车前罩凹陷,头灯碎了一部分。漆黑的路上几乎看不到前方,就像恐怖电影中的那样泼了墨似的,只有远光灯射出的一注强光照着另一边路旁的森林。
只有轮胎在地上激烈摩擦所产生的焦臭和发动机怠速运转的声音在黑暗中飘散着。
在此情此景中,司机寻找倒下的人,来回张望————然后站住了。
在头灯光照之外,勉强被照出来的人影,微微地朦胧地动着。那个人影东倒西歪地动起来,司机瞬间以为他不是人类,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不寒而慄。
「!!」
那个老人的肩部明显折断,耷拉下去,身体异样地倾斜,拖着折断的脚踝正在行走。黑暗彷彿老胶捲放映的黑白电影一样,那个沉浸在黑暗中的人影,就像头一次出现在卡车前面一般,穿过道路,摇摇晃晃地準备离开。
就在司机看着这一幕呆若木鸡的时候,骨折的老人穿过了道路。然后,他穿过了对侧只画了白线的人行道,穿过路肩的沟,就像没有意识的机械一般,就这样开始踏入森林。
「这、喂!你没事吧……!」
到了这个时候,司机才慌慌张张地喊了过去。
虽然对他的异常几乎感到恐惧,可又不能抛下他不管,连忙朝老人背后沖了过去,抓住了他那侧完好的肩膀。可他刚抓上去,老人便失去平衡,就像从林子里被拖出来似的摔倒下去。司机几乎条件反射地撑住了他,避免他撞到脑袋,然而显然已经折断的那只手就像人偶一样撒了出去,望着半空的眼睛也非常空洞。
「喂,你没事吧!?喂!!」
「…………」
司机喊了声之后,老人的嘴动起来。
他似乎喊了什么人的名字,但司机没有听清楚。
就在这时。
唦唦
听到好像草从分开的声音,司机吓了一跳,转过身去。
司机只见相隔很远的路肩上,一个身着睡衣的中年男子踩着空虚的脚步,就跟怀中的老人刚才一样,正在分开草丛往踏进森林里去。
………………
†
「……也就是说,『莴苣姑娘』的结局是……神话,『黄泉国之巡』」
苍衣艰难地喘着气,说道。
「一边是为生下儿子后死去的妻子感到悲伤的伊邪那岐,一边是对失去怀有身孕的莴苣姑娘感到悲伤,在山中异界彷徨的王子。神狩屋先生……期待自己作为里面的角色,被送往黄泉国。他是察觉到自己也有得到角色的资格,让我杀死而过来的……就算并非如此,他的计画也是被我杀死」
笑美关上了里间的槅扇,挂着担忧的表情陪在苍衣身边。苍衣躺在昏暗的走廊上,对身旁的笑美进行说明。
在那之后,神狩屋只留下了一句「可惜」,便从笑美和苍衣面前消失了。
神狩屋的行动,立刻由笑美向莉香与雪乃进行了传达。
然后,苍衣儘管有笑美保护着,仍旧一动也不能动,躺在笑美的腿上。绷紧的弦断掉之后,脚完全丧失力量,内心的〈断章〉像怪物一样蠢蠢欲动,弄得很不舒服。神狩屋这番举动对苍衣所造成的打击,也压迫着苍衣的胸口,苍衣已不知该何去何从。
所以……
「这个『莴苣姑娘』的本质,大概是为了心爱之人而抓错了东西,结果失去重要之人的故事」
苍衣能做到的,只有讲述。
笑美对沉痛讲述着的苍衣说道
「……我觉得,你还是睡一睡比较好哦,苍衣」
「不……我不想睡。会做噩梦的」
「哦……」
「所以请让我说。为了让我不睡过去……」
听到苍衣的要求,笑美心痛地眯起眼睛,用手帕轻轻擦拭苍衣冒汗的额头。
笑美是响应莉香的部署进行支援的其中一个。
因为人手减少,无法应对这个小镇上发生的问题————然后还因为勇路来到了这里,莉香提早展开了协商,勇路的到来也在很大程度成为了笑美接受这个请求的动机。
仅从这一点就已经能看出来,莉香对杀死勇路没有任何迟疑。
这件事暂且不提。笑美赶到之后,首先想着到〈支部〉露个面,结果就撞见了那一幕。
她之所以没有进行通知直接潜入了房子,也是由于她在快要到达的时候受到了莉香的吩咐。
雪乃对苍衣不接电话的情况产生了危机感,向莉香进行了报告,莉香直接用电话向笑美转达了情况,通知笑美注意情况。雪乃听过勇路说的话的时候,对神狩屋产生了怀疑,若这份怀疑没有通过莉香转达给笑美,笑美恐怕也不会立刻展开攻击,苍衣也无法迅速地得救吧。
「神狩屋先生竟然对苍衣做了这种事」
笑美悲伤地说道
「而且对这里的负责人也痛下毒手。要不是亲眼看到,真不敢相信。可毕竟,人是无法永远承受〈噩梦〉的呢。就连神狩屋先生也……」
「……」
把里间的槅扇关上的,是笑美。负责人惨不忍睹样子被藏了起来,可是悲惨之人的气息却无法阻隔。
而且神狩屋无法忍耐的原因,在于苍衣。
这些事实都像沉锤一般挂在苍衣的心脏之上,令苍衣胸口十分难受。
「……神狩屋先生迷上了王子可能会去黄泉国的解释。我想,他也想得到解脱」
苍衣怀着愁苦的思绪,说道。
「王子也是,伊邪那岐也是,然后神狩屋先生也是,全都有了孩子,而且都是以此为诱因失去了夫人。凭着这个要点,神狩屋先生觉得自己作为当中的角色,或许也能够死去。不过……很遗憾,这是结局,但并非本质」
「……」
笑美默不作声地听着神狩屋的悲剧。
「被预言的『莴苣姑娘』中所讲述的事情,一直都只有一个,那就是为了心爱之人而去抓住的东西抓错了。
莴苣姑娘的父亲为了妻子抓了女巫园子里的蔬菜。王子为了得到莴苣姑娘而抓了莴苣姑娘的头髮。女巫被莴苣姑娘欺骗而勃然大怒,抓住莴苣姑娘的头髮,剪掉了。可是到头来,全都是因为抓错了东西而造成失去重要之物的结局。要取回失去的东西————只能前往冥府。而把东西取回的,就只有在山中异界徘徊的王子。唯独无法完全接受心爱之人之死的人,才有跳下高塔,在冥府徘徊的资格」
没能抓住重要之人,无法完全接受心爱之人之死的所有人都是王子,都能成为王子。这样的人,不管是谁都有可能被捲入这次的〈泡祸〉。在医院大量死亡的那些人,都是这类人。大家都在寻找心爱之人,都跳了下去。即便如此仍然站起来的人,又循着人声前往了森林。可是————很可惜,神狩屋先生根本不相信能把心爱之人取回来,所以没有这个资格」
苍衣一边说,一边将要点依次联繫起来。被歌声吸引而登上高塔的王子。然后是被手机声音吸引,到了望台去见挚友的小玲。
但小玲去了之后,好不容易抓到了挚友的头髮,已经被砍下来了。
小玲曾要跳下去。跳到了望台下,跳到塔下。前往黄泉国,去自己的挚友身边。
都在什么地方,发生过什么,看到了什么?想像将不多的情报渐渐掩埋。
儘管增加的只有想像,但却并不觉得这些想像有多背离实情。对此产生怀疑的理性思考,在现在的苍衣心中已经凋敝耗尽,一点不剩。
现在的苍衣脑中,只有託付给直觉的思考。
如果情况与苍衣所想一致,那么这次〈泡祸〉的〈潜有者〉究竟是谁呢?
————除了晓玲之外,不可能再有别人。
除了符合这诸多要点的本人之外,不可能再有其他人。这就是苍衣的结论。
但她又是何时产生〈噩梦〉的呢?然后她的疯狂,又是何时严重到把医院卷进来的呢?后者的契机可想而知。那就是从那个了望台开始,发生的一连串的〈泡祸〉。
那么,是何时开始的?
不对,何时产生〈噩梦〉的,其实并不是多大的问题。
只是,〈泡〉上浮的事件,恐怕不是很久之前。问题是,大家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认定了这次〈泡祸〉爆发在于怀有〈断章〉的真守或他太太,契机则是女儿因〈丧葬屋〉之死而消失这件事。
————错了。这是小玲身上上浮的,独立的〈泡祸〉。
她的父亲或母亲的〈断章〉导致了妹妹死亡,而藉此发生的一连串事件直接成为了她的心灵创伤,而大概就是这个心灵创伤成为了她自己〈泡祸〉。
由于父母的过去也成为了事件的根源,所以对〈泡祸〉产生了深深的影响,所以更是难以区分。
父母的过去,因此而发疯的母亲,然后是妹妹的死————从记事起就源源不断地遇到这种事情,在最后,自己连抓住并拯救心爱之人都做不到的这种绝望藉由上浮的〈泡〉化作〈泡祸〉,导致了这次的事件。
如果是这样,那么〈泡祸〉已经扩大到了这个地步,已经很难去救小玲了。
苍衣在茫然的,却又只进行着思考而不断运转的头脑中,确信了这则推测。
应该向大家,特别是向前去解决这次事件的雪乃传达么?可是传达这件事,真的好么?光凭根据一丝半缕的情报所得出的毫无根据的确信而决定小玲是生是杀,这真的好么?
践踏真守为了拯救他人而豁出命来的感情,这真的好么?
让本应是来向真守一家还债的苍衣决定?
这种事,能得到原谅么?
苍衣,会被原谅么?
「………………」
苍衣渐渐消沉,变得少语。
苦恼。然后除了这个基于脑中不断打转的想像所产生的苦恼外,苍衣还留有一个疑虑。
————既然神狩屋没有担当角色的资格,那剩下的预言对象呢?
被没能从死亡中解救出来的心爱之人所束缚,彷徨于冥府之人,究竟是谁?
这根本不需要思考。
因为证据,一直就在眼前。
躺下的苍衣在漆黑一片的视野一角,有个一直都能看到的东西。在苍衣恍如蒙上一层暗影的视野中,走廊看上去更加漆黑,从苍衣变成这种状态开始————叶耶那双穿着白色袜子的脚,就一直站在漆黑的走廊一头。
笑美无法察觉,也看不到。
那两只纤细的脚只出现在苍衣的视线中,就像正等待着苍衣抬起视线,一直站在那里。
感觉要是不说话,注意力就会被她吸引。
苍衣不再说话,将意识转向那边。视野里的黑暗一点一点地加深,感觉脚的气息也逐渐变得浓密。
糟了。
大事不好了。
可是,苍衣已经没法再没话找话了。
当苍衣败给这个气息的时候,苍衣的〈断章〉就会被强行引发吧。苍衣敢确信,到那个时候不仅是他自己,还有身处此地的笑美————保不準还会有其他的人————或许就会牺牲。
完全猜不到会发生什么。
除了祈祷,苍衣已别无他法。
————原谅我……
拜託了。
求你原谅我。
————别过来……
在一无所知的笑美关怀的守望中,苍衣孤独地,拚命地继续在心中与站在视野一头的东西对抗。
………………
†
「……是么」
简短的回应后,雪乃挂断了电话。
然而雪乃现在的表情与她淡然的口吻相反,她脸上充满怒色,紧紧地攥着手机,恨不得立刻将手机砸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