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人类与这个世界,时常受到〈神之噩梦〉的威胁。
神是实际存在的。在所有人类的意识幽深之处,集合无意识之海的深处,神是存在的。
这种与概念上所谓的『神』最为接近的无与伦比的存在,自古以来一直沉眠在我们人类意识的最深处。因为在沉眠才对我们人类毫无兴趣,也因此冷漠而公平。
某一刻,神做噩梦了。
神是全知的,在梦中一次性地看到了存在于世的所有恐怖事物。
而神又是全能的,将妨碍睡眠,以人类的脆弱意识甚至无观测的庞大噩梦分离丢弃。被丢弃的噩梦沉入集合无意识之海的海底,化作泡,一边分裂成许多小泡,一边不断上浮。
上浮——浮向我们的意识。
向我们的意识上浮的〈噩梦之泡〉由于其被称为『全知』的普遍性而融入意识,与个人所怀的固有恐惧相互混合。
于是,当〈噩梦之泡〉藉由我们的意识而变大时,噩梦就溢出容器,向现实泄露。
就这样,与神之噩梦相互混合的我们的噩梦,将成为现实。
†
————哎、又来了。
白野苍衣潜意识中出现这种感想。
他再一次站在了那个仓库里。
布满尘埃,混凝土地面因劣化而变得破破烂烂,天花板高得不正常。这异样的空间里,充满了昏暗以及厚重的沙尘味道,空气乾燥而淤滞。
髒兮兮的瓦楞纸箱、木箱、水泥袋,摆在这里。
还有某种机械被塑料膜罩着,上面附着灰尘。
这里是『王国』。
小小的闭塞的,秘密『王国』。
苍衣正静静地站在这个王国中昏暗的景色里,与这个『王国』的主人面对着面。
「————苍衣」
小小的女王呼喊苍衣。
她是叶耶。苍衣一边听着她的声音,一边不自觉地心想,这是已经重複过无数次的梦境中的情景。
身处这莫名模糊的景色与感觉中,潜意识里知道这里是『那个梦』。可即便知道这一点,这个地方对于如今身处其中的苍衣来说仍旧是现实,二者间存在的矛盾如同错觉一般在意识中混合,无法构成矛盾与知觉。
「苍衣!」
『王国』的女王又向獃滞的苍衣熊梦迪喊了一声。
「啊……嗯。抱歉。怎么了?」
苍衣这么答道。
然后,只见身着白色连衣裙的叶耶脑袋微微垂下,眼睛从留海下面向上看,脸上挂着怒色。苍衣慌了。即便这是梦中,苍衣感觉到的焦虑之情仍旧是货真价实的。
「叶、叶耶……」
「又在想『外边』的事情了?」
叶耶用诘问的口气向焦急的苍衣问道。
苍衣和以前一样,坦率地回应了叶耶
「……对不起……」
「那边就那么好么!?」
叶耶的声音很粗暴。苍衣听到这个声音,胸口被负罪感勒得十分难受,脸上愁云惨淡。
在苍衣上了一两年小学,学到作为一个普通小学生的知识、常识与社会道理的时候,叶耶变得强横的情况就变多了。
苍衣确实在想『外边』的事……也觉得这很正常。
苍衣作为一个小学生,一天的大半时间当然都要在学校中度过。交朋友、玩耍、学习,『外边』的世界拥有这些开心并天经地义的事。
所以,这个『王国』在苍衣眼中,已经不属于正常範畴了,『外边』才是天经地义的普通。
可是,叶耶仍旧一直仇视『外边』,也非常敏锐察觉到了苍衣的心已经完全飞向『外边』的情况。
而就是这一点,让叶耶变得强横起来。
叶耶一直执着于自己与苍衣的二人『王国』,当她从苍衣身上嗅到『外边』的味道就会生气,逼问苍衣。
那个时候,苍衣已经开始受不了那样的叶耶了。
叶耶从苍衣言谈举止的点滴细节中注意到了这一点,越来越强横,而叶耶的言行也让苍衣的心越来越往『外边』飞。
苍衣已经知道是叶耶不正常了。
可即便演变到这一步,苍衣仍旧喜欢叶耶。
所以苍衣希望叶耶也能到『外边』去。然后他的这个想法却让叶耶越来越强横————所以苍衣也越来越难以承受————于是叶耶与苍衣的关係在那个时候,迎来了那样的终结。
「这里,是你的家哦,是我和你的,归宿」
叶耶恨不得马上吼叫出来似的,用压抑的声音对苍衣说道
「可是,你人都回来,为什么总想着『外边』?既然人在这里,就只能想着这里啊……!」
叶耶握住的拳头颤抖起来。在那个时候,她的手腕上激烈的割腕伤,显得更加不堪入目。
苍衣看到她的手,无言以对。
他觉得,看了会让自己痛苦。这样的孩子,『外边』一个都没有。
「叶耶……不行啊……我,还有家庭作业要做……」
苍衣吞吞吐吐地说道。
「不做作业是会被骂的。老师会骂我,妈妈也会骂我。说不定朋友还会说我。除了要做作业,还有很多其他事情要做。我没办法不去想啊……」
装作听话是很简单,事实上苍衣起初也是这么做的,可是聪明的叶耶总能立刻识破苍衣的谎言,当时的苍衣觉得只要有一天能说服叶耶就行了,所以出言反驳的情况也在增加。
不过,儘管苍衣最开始更加积极地说出了自己的意见,但叶耶对此产生了过激反应,开始胡闹,所以苍衣也渐渐退缩了。到了现在,光是不去赞同叶耶的意见,就已经让苍衣费尽心力,只能说出找借口一般的话。
而这种话也当然说服不了叶耶。
「学校?学校有那么了不起么?」
叶耶充满厉声放出话来。实际上,叶耶进入小学之后没多久就跟学校把关係闹僵了,拒绝上学的状态已经持续好几年了。
对叶耶来说,学校也是敌人。
理所当然的事情基本上都是叶耶的敌人,就算学校也不例外。
「什么学校,那不就是监狱么」
叶耶一口咬定。
「那不就是一所毫无道理强行塞满动物的监狱么。那不是有心灵的生物会做的事。那不就是个让小孩子相互捕食,只让存活下来的成为大人的系统么?既然如此,那就不要说『为了小孩子』之类伪善的话,一开始就该挑明」
「不、不是那样的……」
苍衣一样会去上学,但完全不会产生叶耶那种想法,听到叶耶这番话。苍衣无力地进行反驳,就像找借口一样。
「我说的哪里不对?」
可是叶耶义正言辞地反问回去
「有什么理由非得强行把动物关在一起,让他们相互捕食?你也是被迫去那种地方的不是么?」
「这种事……」
「我说错了?你不也说了么。『必须去』『必须做』之类的」
「!那是因为……」
「有错么?你明明是这么说的,却不觉得它是强制的,你是被骗了。无心之言就是心声哦」
「……」
苍衣无言以对。
即便如此,苍衣还是拚命想要创造突破口,挤出话来
「……可、可是……相互捕食什么的,倖存下来什么的……在学校里是不存在的啊」
「是么?」
可是,叶耶用充满憎恨,显得莫名苍白的声音,淡然地回答
「苍衣的学校里面没有霸凌行为?完全没有?」
然后叶耶这样问道。
「诶……」
「不去迎合在监狱中生存这件事,就会受欺负,心就会被杀死哦?你觉得在小时候被杀死的心,长大了就会活过来么?你觉得砍掉的手脚,长大了就会再长出来么?」
「这、这……」
「我不觉得」
叶耶对无言以对的苍衣说
「苍衣,你觉得那些小孩子会天真无懈地拔掉昆虫的脚,就不会将跟他们关在同一个监牢中的小孩子的心之手脚拔掉么?因为手脚被扯断的人很少很少,所以这种事只是没被你和其他的孩子注意到罢了。我已经被我的妈妈还有爸爸这么做过了,所以我知道。所以我一下子就注意到了哦。
心之手脚被拔掉的小孩子,心灵将永远得不到释放。就算长大了,就算死了,也绝对摆脱不了那个状态。可能也有人能用其它的什么东西来支撑自己,但碎掉的手脚始终是无法复原的。在我眼中,学校就是个进行这种勾当的监牢,让孩子中脆弱的个体被伤害到无法挽回的地步,让他们无法违抗强大的个体」
「……!」
苍衣大受打击。叶耶所讲述的学校,与苍衣看到的学校完全不一样。他应该知道叶耶眼中的世界是多么的凄惨,然而自己所书序的世界被重新说成这个样子,实在让他禁不住大受打击。
「可、可是……不学习、的话……」
苍衣低下头,弱声弱气地说道。
「是啊。学习是很重要的。毕竟那是了解世界的方法」
叶耶点点头。
「不过,学校里的学习是不需要的」
「……」
「我想,苍衣在学习中弄不明白的东西,我应该全都明白」
完全没错。叶耶是完全拒绝上学的儿童,但教科书全都读过了,而且她的阅读量恐怕超过了学校所教授的内容,并融会贯通了。
苍衣刚上学的时候,叶耶曾帮过苍衣做作业和学习。
没有什么科目是叶耶不擅长的,可她立刻就讨厌苍衣把『外边』的话题带进来,不愿再帮苍衣。
「根本不需要。学校那种东西」
「……」
叶耶放出话来。
叶耶从到上小学的年纪起,谈论学校就是大忌,仅次于谈论家事。
但对苍衣来说,学校的话题就是日常生活本身。
学校是一天中度过大部分时间的地方。而且,不能和叶耶一起分享佔据自己大半的事情,这让苍衣感到很遗憾,很悲伤。
「我不需要那种监牢。我忍受不了」
叶耶摇摇头,郑重地说道
「不管是国语、算数、理科、社会,我都不需要学校来教。你一定也不需要」
「我……」
面对越说越激动的叶耶,苍衣支支吾吾。
苍衣……并不是那样。苍衣并不是为了学习而上学的,而是为了去见大家而去上学的。
为了和大家一起。
为了和大家一起被关在教室里。
为了和大家一起聊学习和测试的话题。为了有时能被老师夸奖、责骂。
「……」
「是么……」
苍衣什么都没说,可叶耶彷彿读取了苍衣脑子里的想法,用冷至冰点的口吻说了一句。
「叶、叶耶,我……」
「你很『普通』呢。我……并不像你那样。我要是呆在那个监牢里……我一定会被吃掉。我的心,会被杀死」
叶耶依旧垂着头,唇角咬得要冒出血来,非常低沉地说道。
苍衣拚命地想寻找借口,可他最后慌张过头,选择了错误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