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入谷利克的全家人集体自杀,他是事件中存活下来的两个孩子中的一个。
然后,也是最后的倖存者。在那起集体自杀事件的十年后发生了一场〈泡祸〉,当时十七岁的入谷,在那场灾难中一下子失去了上次存活下来的妹妹,还有收养自己和妹妹的祖父母,叔父叔母,两个表兄弟,还有三个朋友。
想忘也忘不了,那正好就是当下这般的暑假中的一天。在高中最后的暑假,一天,朋友们找入谷玩,在入谷的祖父家过夜。那天晚上,家中的所有人,再也没能离开那个十年间养育入谷和他妹妹的祖父母家。
入谷他们到了半夜仍然醒着,还在玩耍,而在他们眼前,房间的窗户没有任何人去碰,却突然关上了。这就是一切的开始。正当吃惊的四个人面面相觑的时候,所有可以从家中出入的门窗全都被亡灵关上,已经入睡的祖父母就在被窝里,头被砸烂了————然后,直到天亮的这段时间里,出了入谷之外,其他的所有人都惨遭亡灵的屠戮。
那个情景,就是一片地狱。
血。
血。
血。
客厅、浴室、走廊、玄关、家里的所有地方纷纷进行过可怕的屠杀,鲜血飞溅、滴落、流动,化作血海。
然后在这片血海之中,入谷的家人和朋友纷纷丧命,变成了难以形容的遗骸。夜里,所有地方的灯被破坏,光暗斑驳,亡灵徘徊、潜入、出现、到处乱爬,来到闭锁空间之中,对入谷至亲之人纷纷下手。
那些亡灵————就是入谷的父母,和弟弟。
在集体自杀事件中死去的父母和弟弟。入谷的父亲拿着沾满母亲鲜血的菜刀,打开槅扇,来到入谷兄弟妹三人就寝的房间,杀掉了入谷最小的弟弟。
十年前被杀的家人,将入谷新的家人赶尽杀绝。
这对入谷来说,除了是将十年前的事件扩大再现之外,不可能再是别的东西。
于是当他得知这个再现叫做〈泡祸〉的时候,入谷身体里便已寄宿着「将那个噩梦进一步扩大并再现」的〈噩梦〉。
他的〈断章〉,被命名为〈军团〉。
在入谷周围,入谷曾经的家人,以及被曾经的家人杀死的心的家人、朋友的亡灵,总是与他形影不离。
那些亡灵总会在阴影、身边、背后、视野边缘出现,压迫入谷的精神。就这样,这些不会威胁入谷的亡灵,一旦作为〈断章〉获得活性,就会将所有的出口封锁,将现场关起来,进行残虐的杀戮,然后将杀死的人变成〈军团〉的人,令其位列最末加入进来。
如今,入谷的〈军团〉数量超过五十。
越杀〈军团〉就越大,影响範围和屠戮能力就越强。
入谷确信,迟早有一天,增加到极限的〈军团〉会杀死他自己。
他确信,沾满血的家人、朋友,以及后来因〈断章〉爆发而死的恋人————虽然没有任何根据————下次一定会拖他下地狱。
「…………嘁」
然后,这样的入谷现在正一边咋舌,一边近乎在跑地快步穿行于冷清的住宅区的小路上。
他的右手伸在鬆开纽扣的衣领中,彷彿在揉似的摸着脖子上的老伤。他的脖子上,是在曾经的那起集体自杀事件中被父亲刺伤,过了二十年仍留了下来,现在也会因为后遗症发出不适的疼痛,令入谷苦恼。
特别是像这样在把〈断章〉从大脑底层抽出来之后。
他将渐渐律出阻碍神经的疼痛揉散,一边用咋舌来掩饰,锐利的视线一边扫过周围,追寻线索。
「鹿狩……」
他追逐血迹。
入谷本想在那个公寓独自把神狩屋收拾掉,但可惜没能成功。
但还没有结束。入谷让神狩屋受了伤。神狩屋的伤应该立刻就会堵住,流血的痕迹已经看不到了,但似乎沾满血的衣服和鞋子所留下的痕迹无法轻易消除,更不用说要在这种状态下逃走必须掩人耳目,逃脱路线自然受到拘束,得以让入谷继续追蹤他。
入谷和神狩屋是〈神狩屋支部〉的创始成员。
神狩屋当时虽然住在这个镇上却被当做相隔遥远的〈群草工房支部〉的成员,入谷与在当时附近的,现在已经不存在的〈支部〉进行接触但保持着距离。他们在同一个小镇但处于孤立状态,而且他们都是危险性很高的〈保持者〉,周围的人进行了讨论,把他们拉到了一块,让两人作为一个模拟的〈支部〉进行相互援助,便宜行事。
神狩屋失去了恋人,成了一具空壳,入谷失去了家人,和恋人生活在一起。
当时的入谷被〈支部〉派遣的〈骑士〉从化作地狱的那个家里救出来之后,过了好几年才重新振作起来。那是在他忘记了一切,想要回归社会,并几乎要达成的时候。
正因入谷想要儘快的忘记事件,所以他不想和〈支部〉有瓜葛。因此老实说,被〈支部〉主动接触,更有甚者还把内心有病的比他年长的〈保持者〉强行塞给他,这都给他带来了很大麻烦。但是,入谷虽然嘴上会抱怨,但本质上是个热心的人。
最后正如大家所看到的,入谷开始支援不吃不吃抛开一切的神狩屋回归社会。
但与此同时,入谷也有所收穫。入谷期盼着与〈噩梦〉诀别,实际上只要控制亡灵频繁从视野中窜来窜去,就能在这种不完善的生活中长久地坚持下去。神狩屋虽然成为〈保持者〉的时日并不长,却非常擅长洞察〈噩梦〉与〈断章〉,与入谷讨论如何控制威胁生活的〈断章〉,提供了相当有效的建议。
神狩屋的建议行之有效,所以入谷的〈断章〉迅速地平息下来,这让入谷的精神有了放鬆的空间。然后,这份放鬆改变了入谷的立场,他经历了多次的救人,以及附近作为旧货商独立并支援神狩屋的附近〈支部〉毁灭等一些事件后,入谷最后下定决心建立〈支部〉。
入谷是负责人,神狩屋是顾问。就照两人这个样子,本应是堪称範本的适材适所。
可是,就在刚刚準备开始活动时候。
入谷一方面进行着活动,与恋人的关係也顺利的培养起来。而她与他形同亲人这件事成为了导火索————某一天,入谷的〈噩梦〉突然对他第三次獠牙相向,在入谷的家中,在入谷勉强,藉由入谷的『家人』之手,入谷恋人的头被可怕的力量砸缺一半,被残忍杀害了。
以此为分界线,立场逆转了。
入谷变成了空壳,而神狩屋对他进行支援。事情渐渐推进,入谷本以为〈支部〉的成立受到了顿挫,但意外的是,神狩屋继承了他以前的相仿,而且还展现了出乎意料的才能,不久变得非常出色,小镇上成立了〈神狩屋支部〉。
入谷接受了立场转换的神狩屋的保护,这次没过一年就重新振作起来了。
不,这和『像原来一样』的重新振作明显不同。在那之后,入谷对眼下可谓是最后的家人的神狩屋竖起高墙,看一切都冷冰冰的,成了一个苍凉的人。
自己的〈噩梦〉究竟是怎样的东西,入谷总算悟到了。
如故的家人全都被〈噩梦〉破坏、夺走了。入谷铭记于心,决不再拥有新的家人,只能承认自己唯一的家人就是这些亡灵。
于是最后,入谷踏上了〈骑士〉之路。
但入谷成为〈骑士〉,并不是为了救人。
他也不是为了救自己。当然,归根结底也不是救济自己的心,不是复仇。
这是因为有必要。对自己的〈断章〉,入谷以前一直想要忘记,拚命地视而不见,最终不得不去面对,而他已经知道自己的噩梦是一群渴望活祭的恶灵————为了让不该害死人不死于『事故』,就需要害死也无所谓的人。
实际是怎样,入谷不得而知。
至少入谷自己是这么确信的。
这份确信,也可能是招致〈噩梦〉的疯狂与悲剧。对入谷而言,如其感受那种尝试可能性的恐惧,更宁愿去寻找活祭,反倒要轻鬆不少————此后,入谷不断地为自己所怀的噩梦献上活祭,作为一名祭祀者化身杀手。
除了神狩屋,没人知道这件事。
然后,入谷肩负起了所有人都望而却步的『职责』,作为杀人〈骑士〉活动。现在,他为了履行『职责』,执着地追寻着他最后的朋友——神狩屋。
「……」
入谷几年前就在心里预感到,可能迟早有一天会将自己的〈断章〉对向神狩屋。
神狩屋也那么说了,不过谁也没有料到,实际竟然会变成这种状况。
入谷预感到,自己对〈断章〉控制不彻底,迟早有一天会加害神狩屋,对此感到害怕。可是,他没有去思考神狩屋在此之前偏移正道而立场对立的可能性,不曾觉得这会成为现实。
然而他对神狩屋失足的事本身,并不觉得吃惊。
入谷认识那个曾经只是一具空壳的神狩屋,在入谷看来,做着负责人的神狩屋儘管表面上看不出有什么心机,但可想而知,他这个人一直空空蕩蕩,日积月累,精神必定将濒临极限。
可是,入谷踏上了杀手之路入谷,没杀一个人〈军团〉的数量就会增加,他长期被这样的倒计时追赶着,从来不会怀疑自己的崩溃会在他前面。当听到〈梦醒的爱丽丝〉————白野苍衣的事情时,入谷确实感到了危险,可即便这样,他认为自己会先坏掉的预想也没有动摇。
然而,现实并未如他所想。
白野苍衣的存在,出乎意料地动摇了神狩屋心中的空洞,令他提早崩溃了。
然后当神狩屋叛变的事实传达到支援地点是,如果只感到略微的吃惊,之后便立刻下了决心。
我要亲手把他收拾掉————对于发觉自己的〈断章〉时,与神狩屋拉开距离,不断意识着自己的〈断章〉会对準神狩屋,把神狩屋当做最后的朋友的入谷来说,这相当于最后的了断。
但不管怎么说,入谷从最开始,都对神狩屋的悲情感到同情。
神狩屋这个人,捨弃了对死后的希望。在饱受亡灵折磨的入谷眼中,他的存在方式非常不幸。
在相遇之处吵起来的,也是这件事。
那些事,现在都历历在目。入谷无法控制凭依在自己身上的自己家人的亡灵,而神狩屋当时对他这么说
「那是〈泡祸〉。你的弟弟也好,妹妹也好,朋友也好,都已经不在了」
就像忠告一样。
「入谷,是你自己想得太複杂了。这就是你的家人,杀死了你的家人」
最开始,入谷觉得这是在安慰自己。
「……不,不用说了。事实就是事实」
所以入谷当时这么回答。但神狩屋对入谷的回答,静静地摇了摇头。
「不对。我的意思是,你的家人已经消亡了,已经不在了」
否定了入谷的话,否定了入谷了一切。
「…………你说什么?」
「你只是在死抓着已经消逝的东西。死去的人不会成为亡灵,只是完全消逝掉罢了」
「……!?」
「那是〈泡祸〉让你看到的陷阱。你最好是承认这一点。那只是你的〈噩梦〉和你的心让你看到的镜像。不要被那种东西给迷惑了」
入谷对神狩屋的一口咬定的事情,在道理上并不是不明白,但入谷心灵的一部分是被「家人杀了家人」的心灰意冷支撑着,终归无法接受这种事。
入谷理所当然一般被死后的存在所困扰,相信着死后的存在。
不相信死后的世界,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这样的人究竟有多少呢?至少入谷不属于这类人。如果没有死后的世界,那么弟弟、妹妹、祖父祖母、叔父叔母、表兄弟们、朋友们,他们的死,与他们的分别,都完全没有意义了。入穀人受不了这种事。
入谷反驳神狩屋,和神狩屋吵了起来。
但入谷说不过神狩屋,就没有再说下去了。
最后,入谷禁不住动了手,重重地打了神狩屋一拳,以此作结。在那之后,入谷把这个话题成了两人之间的忌讳,没人再提,神狩屋也有考虑,没有对其他人提起这个事。
只是,入谷在那之后就预感到了。
神狩屋的心总有一天会撑不下去。
而且到那个时候,神狩屋一定会将自己深陷的不幸,向周围散布。
不相信死后世界的求死之人,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不相信死后会获得幸福,不相信能够投胎转世,不相信先死的人会和留下来的人再会,当这种人选择自我毁灭的时候,究竟还会有什么顾虑?
根本不会有。
神狩屋把自己照顾的白野苍衣当做道具,逼得走投无路,甚至还对那个叫饭田的负责人下了毒手。在知道这些事之后,入谷更加坚定地确信了这一点。
入谷不是人,要祭奠自己的『家人』不断杀人。
他没想过为这种事开脱。不过,他觉得正是这样,那个偏离正道,比自己更不是人的神狩屋,应该由自己收拾。
入谷和神狩屋相处了相当长久的岁月,有这份感情。
然后————自己这种不是人的人,跟不是人的人相互毁灭,这无疑是最合情合理,嘴好的解决方式。
神狩屋比自己先崩溃,也一定是老天的安排。
入谷这么觉得,然后他下定决心,回到了这个小镇,并一路追蹤神狩屋。
「……」
入谷无言前行。
他越往前走,神狩屋的痕迹就变得越淡薄,血迹变得基本难以分辩,如今要进行追蹤十分困难,然而入谷的脚步没有任何犹豫,反而却走越坚定。
在入谷视野中映出的景色,反而朦朦胧胧。入谷的〈断章〉渗出来,夏日景色的色彩即便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之下也应该还是十分鲜亮才对,然而看上去就像重新靠上了一层釉,钝重而模糊。
「……」
然后,痕迹已经消失了。在小巷的前方,站着一个人影。
人影的喉咙深深撕开,连骨头都能看到,一个红黑色的空洞突兀地暴露在外,然后从里面流出来的血把睡衣的胸口染成一片鲜红。那是一个人小孩,他站在狭窄的丁字路口,纹丝不动地指着一个方向。
在像重影一样闪动摇晃的朦胧景色中,脖子上的伤配合着微微刺眼的摇晃隐隐作痛。入谷一边按着脖子,一边凭着清晰地意识朝那个孩子走去。
「……」
走向被母亲捅死的弟弟身旁。
他一边感受着刺激鼻腔的血腥味,一边快速从旁穿过,朝着所指的方向拐进小巷,眼睛转向前边。
在小巷前边又站着一个人影。
血从嘴里溢出来,就像围着一条难看的围巾一样把窗帘缠在脖子上,就像在窗帘里补上折断的脖子一般撑着脑袋。那是一个少女,她也纹丝不动地,直直地指着想像那边。
「……」
那是被亡灵杀死的妹妹。
入谷注视着她的身影,一边咬牙忍耐着脖子上的疼痛,朝着那些亡灵所指的方向埋头前行。
亡灵们所指示的,就是神狩屋逃走的方向。
就算是让他给逃了,就算线索断掉了,入谷的〈断章〉也会追他到任何地方。一旦被〈军团〉所注意,不论逃到哪里都会有追兵列成队。一旦成为〈军团〉的目标,永远都能追蹤下去。
就像是不能从集体自杀逃脱的束缚,就像是血脉的连接。
就这样,入谷在朦胧的世界中穿过了妹妹的身旁,眼睛转向所指的方向。
在那前面,是他那半边脸被砸烂,半边身体鲜血淋漓的恋人,也指着一个方向。
当他看到了这一幕时,他禁不住停了下来,环顾周围的景色————他注意到神狩屋所逃跑的方向,显然是朝着『神狩屋』去的。一股不祥的预感,突然向他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