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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杜冢真衣子被老师叫出来谈论今后的事之后。
真衣子为了回家而走到距学校最近的车站,在那里她看到了穿着一高制服的白野苍衣带着一位十分漂亮的少女,正往站前通道的方向走去。
「——————!」
看到那幅场景的瞬间,真衣子一瞬间止步于站前。
接下来真衣子採取的行动不是向苍衣搭话,却像是为了以防万一,不想碰到那样的苍衣一般,藏进了车站。
「………………」
真衣子面无表情地通过检票口,站在月台上。
没多久乘上驶来的电车,坐两站。
抵达跟苍衣家一样距离最近的车站,踏上归路。
但是真衣子没有就这样回家,而是慢慢腾腾地走入距公寓很近的大型河边公园,将沉重的一百日元硬币投入自动贩卖机,买了罐装果汁,在夕阳之下,说是公园路面又铺了过多柏油的混凝土色公园长椅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
————真不想看到……
然后真衣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本来就缺乏锐气的表情变得更阴沉了。
真衣子对苍衣有点单相思。最近一段她时间休学了,在那之前,她也因为保守的性格没怎么跟苍衣说过话,即使如此,真衣子从第一次见到苍衣起就暗中对他怀有好感。
一切的契机都源于入学后没多久,她第一次认真观察苍衣的时候。
早上开始上课前,苍衣坐在座位上,撑着下巴阅读雷蒙·斯尼奇*①的《世界不幸历险》。
那时,真衣子第一次对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同级生白野苍衣产生兴趣。真衣子最喜欢童话和儿童文学了,但是她至今为止一次也没见过同年龄的男孩阅读这类书。
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真衣子对这位同级生产生了兴趣。
当然,以真衣子的性格不会没事就跟对方搭话,但是从那时起,真衣子就开始暗中注意苍衣的样子并在他身旁偷偷斜眼观察。
苍衣绝对没有醒目的容貌或性格,但这样反而让真衣子对他的好感更深。她并非不憧憬有型的男生,但是那些男生不是爱打扮就是运动型的印象太过强烈,其实真衣子把他们都当成其他世界的人畏惧着。
所以苍衣的朴实正符合自己的感觉。
更何况仔细看来苍衣的线条很纤细,虽然有点不够男子汉,但绝对不是长的不好看。
苍衣只不过是行为比较被动,也不是很有主见,他似乎很讨厌过度受人瞩目,如果在某种机缘下受到瞩目就会立刻想办法糊弄过去。他还会巧妙地避免自己给人的印象变得太过强烈。
是个不擅长被瞩目的人呢,她坦率地想到。
真羡慕。真衣子也是不擅长被关注的人,但是,对她来说刚好相反。
因为总是没法顺利打圆场,真衣子反而更显眼。就因为这样她也被欺负过。所以老实说,她很嚮往苍衣。
一直很在意他。
昨天接到电话的时候她吓了一跳,却很开心。
今天虽然说的不多,但也是第一次直接对话,这让她开心得不得了。
但是……她看到了。跟苍衣一起回家的一高女生。真衣子至今为止暗中的嚮往、暗中的好意还有暗中的喜悦,都突然变成了重石,让真衣子的心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
——真不想知道……
在用石材製作的冰冷长椅上,真衣子低着头。
拥有跟球场观众席类似的大型楼梯,是这座位于堤坝旁的公园的标誌,这座公园本身就像一个寒冷的物体,向真衣子的胸口吹入寒风。
如果不知道的话,就能保持幸福了。
如果没接到昨天的电话,就不会像这样消沉。
如果没有被老师留下来谈话,就不会看到那幅场景。
想来想去,彷彿老师成了原因一般,真衣子发自心底地诅咒起老师。
她自己也知道这是迁怒。但是即使如此,她也没法克制住感情,把一切的契机都怪罪在老师身上。
真的,如果不知道的话,就能继续嚮往了。
只是这样就能幸福。只要看着他,就能看到梦想。
她没有想过要告白。她做不到,也没有那种感情真是喜欢的自信。
但是,她能消沉到这一步,就说明她一直以来怀有的好感确实是恋慕的感情吧。
发现这一点时已经晚了。
明明她对触手可及的苍衣的嚮往,曾经让她很幸福。
她知道了那是错觉,也已经终结。即使真衣子喜欢对方,也不会有排挤竞争者之类的锐气。
「————好美的人呢……」
真衣子回想着从远处看到的场景,低声说道。
远看也很吸引人眼球的漂亮女孩。自己根本比不上她。
他们很配。大概吧。想到这里,真衣子回想着自己至今为止的人生,思考着几乎没有过幸福时光的自己,有点想哭。
「…………」
真衣子用手指拭去了渗出的些许泪水,打开身旁的书包,取出了中午没有吃完的麵包。
发现了这股味道后,公园里稀稀落落的鸽子都一点一点向真衣子身边靠近。
从小时候起,真衣子就很喜欢喂鸽子。年幼时她是从家里拿出麵包,小学时是把吃不完的供给饮食里的麵包带走,中学之后就特意买来没吃完的剩麵包,真衣子几乎每天都在这座公园里喂鸽子。
今天她也抽出饭费买了便宜又乏味的纺锤麵包。
她从袋中取出麵包捏碎抛下,鸽子便聚集在一起开始抢麵包屑吃。住在这种大自然感不够充分的公园里,鸽子的数量果然也不那么的多。最近几天不知道为什么它们的数量又减少了,即使如此,还是有新的鸽子拍打出翅膀的呼啸声加入,发出吸入了阳光的、温暖的鸽子羽毛味。
每块麵包碎屑都聚集了好几只鸽子,真衣子一直注视着这幅场景。
她喜欢鸽子。鸽子是和平的象徵,纯洁的象徵。
它们飞在空中,是自由的象徵。
无论何时都可以从这里飞走逃开……但是真衣子不同。
年幼时的真衣子喜欢用鸽子般笨拙的脚步追赶鸽子,似乎有被人称作鸽小孩。
但是,现在的真衣子就彷彿被锁链拴住的鸽子一样。
真衣子无法飞翔。无法逃跑。她被现实的锁链束缚住了。
学校、
朋友、
亲戚、
还有母亲。
被这些东西牵绊而无法飞翔,无法逃开,就像是断了脚的鸽子。
无法飞翔的鸽子对可以飞翔的鸽子餵食。她注视着它们啄麵包的样子觉得很羡慕,考虑着它们能不能带自己飞到什么地方去之类无意义的事。
以前是不会想着这些餵食的。
她只是撒下麵包屑,只是喜欢注视着鸽群而已。
但是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一边看鸽子一边考虑这种事。大概是从小学高年级时起吧,她开始觉得自己是只无法飞翔的鸽子。
从因为一些小事在学校里被欺负时起。
从发现自己无法从母亲身边逃开时起。
从生活变艰辛时起。
想要成为鸽子。不是像这样被束缚住的软弱鸽子,而是无论何时都能从这里飞着逃开,得到真正自由的鸽子。
不是断了脚的鸽子。
「………………」
手心的麵包已经没了,即使如此,真衣子还是眺望着在周围閑逛的鸽子,终于,她从鸽群中心的石头长椅上站起。
差不多该回家了。
母亲还在等。她是全身转移的癌症末期,已经回天乏术了,所以按照她本人的意愿回了家,母亲现在只是在等待生命的耗尽。
†
「……我回来了。」
门锁发出转动的声音后,铁制大门也发出声响被打开,真衣子这么说道。
没有迴音。咦?她想到。
睡在卧室的母亲没有回答并不可疑。但是为了照顾几乎无法行动的母亲而来的堂姐应该在,但堂姐却没有迴音,这稍微有些奇怪。
「夏惠姐……?」
真衣子从玄关走向家里,呼唤着去年从短大毕业后进入一所设计学校的堂姐之名。
「……」
没有迴音。昨天她跟前来商量的堂姐有过一段不愉快的对话,像吵架般不欢而散,她一开始还以为是因为这个。
因为她不高兴,所以不回答。
但是,就算是这样,真衣子在这个时间点还没想到夏惠没来的可能性。
因为夏惠不是那种性格。
她的责任心很强,昨天吵架的原因也是因为她言语中太关心真衣子了。因为关心真衣子,夏惠说了母亲的坏话。这让真衣子又难过又生气,不禁哭了出来。夏惠之后放弃了继续谈话,就那么回家了,这就是昨天发生的来龙去脉。
当然,她已经不生气了。
夏惠也不在生气了吧。不管怎么说,她们是从小时候起就一直往来,关係最好的亲人,这点小事她还是明白的。
但是当她看向厨房,发现準备好的食材全都没被动过的时候,真衣子知道是发生了她想像之外的事态。真衣子慌忙放下书包,打开母亲的卧室房门冲进去。
「妈妈!?」
母亲睡在她沖入的房间里。
卧室里放着从医院租来的点滴设施,面色无精打採的母亲正躺在床上,她用消瘦面庞上的两只眼睛盯着真衣子的方向。
「…………真衣…………没有来……那孩子…………」
母亲乾燥的嘴唇抖动着从中漏出说话声。听到母亲如同呻吟般的话语,真衣子实在无法相信,觉得十分震惊,她不禁失去了语言。
「怎么会……」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那孩子讨厌……」
时而有痰堵在喉咙上,母亲的声音彷彿是从地底发出的一般。
「那孩子,讨厌我……我觉得……一定是这样。」
对夏惠充满憎恶的声音。
真衣子虽然觉得无法相信,但是在现实就是这样,她也没法说什么。总之,真衣子慌忙开始準备做饭,重返厨房。
「我、我马上做準备……!」
「……不用了,已经够了……」
母亲对真衣子说出充满恶意的话。
「那怎么行……」
「今天我很累了……因为必须自己上厕所打点滴……没有人帮忙,一直是一个人被丢下。寂寞到不行…………」
「…………对不起。」
「哼。她就是那种……坏心眼的小孩。很久以前我就不喜欢她……一定是扔下我不管,正开心着呢。把我当成笨蛋还真是让人火大…………所以不是说了不用做饭了吗!我已经没有吃饭的体力了!」
「………………」
母亲用嘶哑的声音怒吼。她还有怒吼的体力。母亲与夏惠互相憎恶。
夏惠的正义感很强,会坦白说出母亲不好的地方。因此母亲很讨厌夏惠,而夏惠也反过来蔑视母亲。
而她蔑视母亲的原因跟真衣子有关。
真衣子从小时候起就一直被母亲虐待。
真衣子的左脚有无数火伤。
本来就有些神经质的母亲在真衣子三岁左右时离婚了,以此为契机,她开始频繁地虐待真衣子。
如果年幼的真衣子不听话或者做了让她不满意的事,母亲就会暴打真衣子,最后把点着火的香烟按在她身上。而且还为了让火伤不显得太明显,她只把烟头执拗地按在真衣子的左脚这一个地方,做法阴险。
跟疼痛相似的强烈炽热感靠近脚上的皮肤,嘶,碰到后燃烧着肉。
真衣子因为被贯穿般的疼痛而痉挛并哭叫,结束后还会因为更为强烈的疼痛而继续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