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深夜时分。
年事已久的老屋被彷彿在挤压空气般浓密的静寂包围了。
嘎吱。
碾压地板的声音响起。这一天深夜,屋里的唯一居民——一位老妇人起来上厕所,走出卫生间后,旁边就立着一个洗面台。骯髒的洗面台与沾着锈迹的水龙头。上面还有一面随着时光而劣化,几乎无法映出景象的模糊镜子。
骯髒、朦胧、污浊的镜子依稀反射出站在台前的老妇人的影子。
灯泡散发出浑浊而昏黄的灯光,模模糊糊地照在污秽的镜子和洗面台上。
照明的一点光亮也投射在日本风建筑的走廊中。
以卫生间的入口和门外的洗面台为终点的走廊里寂静无声,四处充斥着旧电灯泡的昏暗灯光带来的浓厚阴影与煤炭般漆黑的黑暗。
静——
特有的黑暗和寂静在古老的木造老屋中扩散。
但是,对于屋内的独居老人来说,这只不过是一如既往,司空见惯的黑暗与寂静罢了。
老妇人没有对这里的阴暗与宁静产生丝毫恐惧。
儿子已经独立门户,与丈夫也生离死别五年了。对于老妇人来说,浸没了这个家的黑暗不会让她感到恐惧或不安,只不过是一抹淡淡的寂寞。
她已度过了大半人生,现在只是独自守护着这个古老的家。
因为起夜而看到这样的场景,也是她平静寂寞的生活中的一环。
镜子和洗面台变得如此骯髒,也是因为这套房子对于独居的老人来说有些太过宽敞。
随着年龄的增大,老妇人的身体也越来越衰弱,没法彻底打扫和管理老屋就造成了这副让人不禁叹息的寂寞场景。
一如往常的景象和生活。
今天也是一样。
老妇人跟往常一样洗好了手,握住洗面台上的水龙头把手。
她扭转造型古老,还有粗糙手感的水龙头,彷彿有某处的空气钻入了水管,一声高亢的「咻」声响起。与此同时,水龙头里开始涌出水流。
自来水以扭曲的形状淌出。
不规则的水流声传入耳中。老妇人把手浸在流下的水中,拿起放在洗面台旁布满裂纹的肥皂,开始用掌心揉搓。
乾燥的肥皂立刻恢複了湿润,越来越湿的手中泛起了泡沫。她放下肥皂,自然地搓动双手。于是,肥皂的泡沫一边在掌心增多,一边发出濡湿的声响覆盖了她的双手。
一如往常。
在电灯泡的昏黄灯光下,肥皂和白色的浑水裹在手上,变成了不断增加的泡沫。
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在做食品加工的工作,老妇人养成了一丝不苟的洗手习惯。
她用被泡沫沾满的手指和手掌擦拭指甲和指缝,有种手皮上还有另一层光滑皮肤的感触。她细心地擦拭着,让这种感觉不停扩散。
一如往常。
正如她平时会做的事。
然而……
「……」
这一天,老妇人的后背不知为何忽然划过一道不祥的预感。
这就像过着平凡生活的她,有时会在一瞬间产生讨厌的想像,汗毛倒竖一样。
老妇人在洗面台洗着手,平时从未感到过的淡淡不安从在背后走廊扩散的黑暗,逐渐压迫向她的后背。
「…………」
她不由得停住了正在擦拭的双手。
接着,她以生鏽般的缓慢动作缓缓回头,确认后方被寂静佔据的走廊。
…………………………
只有无声的黑暗充斥了整个走廊。
古老的木製走廊被昏黄的灯光与黑暗的颜色覆盖了,比起白天显得异常沉郁的景象在洗手台的附近静静展开。
只有水龙头髮出了有如口哨般「咻」的声响。像是被周围的黑暗吸走了一样,流水声细微而无力地响起。那彷彿是被绞杀了的阴郁声音。在这令人心情沉闷,随时会被孤独感侵袭的景色中,老妇人独自站在这里。
「………………」
沾满了肥皂泡沫的手和自己一个人。
空蕩蕩的走廊空间。宽广的阴影与浓郁的黑暗。
忽然间,她为待在这里的处境感到了强烈的不安。
这和往常不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在。哪里都没有明显的异常。即使明白这一点,她的本能还是产生了不协调感,拚命控诉着异常的存在。
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空气似乎有些不对劲。
是错觉吗。她不禁想到。
还是快点洗完吧。
「……」
老妇人继续洗手。悬在洗面台上方,被泡沫包围的双手再次开始动作,準备一口气擦掉手上的泡沫。
滋啦——
一瞬间,与之前完全不同的感触传遍了整个手掌。
「…………!?」
如同薄膜般贴在手上的肥皂水原本十分光滑。但是,她的手掌没有感觉到想像中的手感,而是一种光滑的皮膜从肌肤上剥落般的异样感受。
举例来说,这种感觉就像是在泡沫中剥掉粘在手上的薄塑料袋。于是,原本在轻轻抚摸手背,互相揉搓的手掌上顿时沾满了如同薄膜般剥落的「那个」的感触。
她摊开了手掌,看向双手。
被泡沫覆盖的手指和指缝里粘着像是塑料袋一般的东西。
那么,这像是塑料袋的薄膜是从哪来的?
她看到了。
目不转睛地看清楚了。
刚才在洗手时沾满泡沫的手掌,几乎所有部分的皮肤都像烫过的西红柿一样剥落下来,暴露出鲜红的肉块。
从剥落暴露的手掌肉块中,突然一点一点地渗出鲜血。
「——————嘶……!!」
她咽下了一口气。眼睛大大地睁开。
忽然之间,剥落的皮肤碰到肥皂泡沫的凄楚疼痛带来了彷彿在燃烧手掌的灼热感。双手的肉块眼看着溢出了赤红色的鲜血,与泡沫混合在一起,「啪嗒啪嗒」地在洗面台上滴出红色的斑点,也从手掌流向手腕,开始滴滴答答地不断流淌。
啪嗒。
被鲜血弄髒的指甲渐渐从手指上剥落。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无法成声的悲鸣从她的喉咙中漏出。鲜血如同暴雨一般降临在洗面台上,和水管中流出的自来水融合在一起,流进了排水口。
已经变成鲜红色的颤抖双手上,肥皂泡沫与血液像是在发生化学反应,在手的表面发出「噗滋噗滋」的响声,泛起了血色的泡沫。红色的泡沫瞬间增多,流向手腕,伴随着痉挛般的疼痛淌过手腕的皮肤。手腕的肉简直就像是被细菌蚕食了一般开始融化,和流下的血泡混合在一起。
面前的指甲彷彿漂起般滑脱液化的肉体,掉落下来。
洗面台渐渐变红。对这副异常场景的恐惧与灼烧的疼痛让她只得无能为力地张大双眼,盯着自己不停颤抖的双手。
而她的双手也开始失去手的轮廓,化作血色的泡沫之块。血和肉继续冒出泡沫,鲜红色的微小泡沫之块在重力的牵引下,一点点地从手掌上滑落,流向手腕的根部。
燃烧般的疼痛扩散开来。
如同硫酸般的泡沫。
灼烧肉块,冒起血泡,骇人的场景、激痛与触感。
覆盖了震颤指尖的泡沫从手指上崩塌淌下————
滋啦。
从溶解的泡沫之中,露出的不是自己的手指,而是失去了全部血肉的雪白指骨。
「——————————!!」
在转瞬间亲眼目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恐怖场景,老妇人的眼球咕噜一转,翻起了白眼。她就此失去意识,躯体瘫倒在地面上。
…………………………
………………
…………
2
这是私立典岭高中的1-A班教室。
白野苍衣的座位靠窗。用今天早上新闻报道的「温暖阳光」来形容有些过于残暴,完美地表现了夏日景象的强烈阳光正从窗外射入。
「……好热。」
六月初旬。
之前时常阴云密布,与季节不符的凉爽空气久久不曾退却。五月后半的天气此时一扫而空。
这一天的天空就像是在说「该换衣服了」,并放出弓上紧绷的箭一样,突然进入了炎热的夏日,灼烧着城中的景物与空气。
快到中午的时候,越来越强烈的阳光毫不留情地洒向位于车站附近的典岭高中。
现在是学校第三节课的课间。苍衣把自己的半个身体暴晒在以锐角直射而入的阳光中。
虽然开了窗户,但是外面几乎没什么风,空气如同热浪一般触碰着肌肤。
苍衣把自己暴露在炎热与阳光之中,而在他作为男人来说线条有些纤细的面庞上,眯起的眼睛如同睏倦的猫一般。他茫然地思考着「幸好今天是换校服的日子」。
在教室里谈笑,等待下一堂课开始的同学们还在吵吵嚷嚷。他们的服装不再是一直穿到五月的苔绿色西装,而是刺有苔绿色系校章的衬衫。
往年这种时期都会穿上春秋西装,但是由于无法忍耐今天忽然升高的气温,大家都脱掉了背心,或是捲起了袖子。
苍衣看向前方,弓着腰坐在座位上书写什么的敷岛让把袖子一直卷到了完全露出肩膀的位置。他那孩子气的行为举止和高大体格的不协调感让他显得格外醒目,不过对于熟悉敷岛这个家伙的人来说,这一点也不奇怪,倒不如说正是敷岛的风格。
敷岛本人忽然从桌子上抬起了脸。
「好的,写完啦!」
在抬起脸的同时,敷岛大喝一声,然后面带着满面笑容回头看向苍衣,又拿起桌子上的笔记本走到了苍衣的座位旁。
「哟~谢谢你,白野。帮大忙了。」
敷岛说着,把手里的笔记本递给苍衣。
这是苍衣的笔记本。下节课老师会对学生提问,所以没有预习的敷岛就借走了他的笔记,抄下了预习範围内的问题答案。
以苍衣的性格,他很难拒绝别人的请求。
「不……没事。反正我都习惯了。」
苍衣一边接过笔记本,一边说道。敷岛那副黑框眼镜后面的双目眯了起来,他露出格外明朗的笑容俯视着苍衣。
「……不过,我只是想知道你明明在誊写我的笔记,为什么脸上会洋溢着成就感呢?」
「嗯?你在说什么啊,白野?你这家伙真奇怪。」
敷岛带着没有多想的表情「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这可不是什么深藏不露。他就是这样的男人。虽然没有恶意也不无聊,但是欠缺考虑和体贴之类的重要品质——这就是敷岛这个男人的性格。
「白野。」
坐在附近座位的佐和野弓彦,忽然叫了一声苍衣。
「……嗯?」
「白野,那个叫做敷岛的男人,可是用体力来用功的男人啊。」
听到他的声音,苍衣和敷岛都回头看去。体型像是瘦小少年的佐和野以和容貌不符的冷淡眼神与低沉音调说道。
「敷岛本来就有着不知道是怎么进入这所高中的低等智能,我想恐怕是靠体力弥补了不足吧。对于敷岛来说,学习不只是用脑。他刚刚做的事就跟热身运动一样。」
「原来如此……」
「啊,咦?我还以为自己被夸奖了,难道是正相反吗?」
从小学起就是敷岛好友的佐和野给出了沉重的评价,而苍衣也不由得认同地点了点头。接着,一脸清爽的佐和野静静地向敷岛说出了给予致命一击的话语。
「当然是在愚弄你。」
「太过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