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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自己房间所在的二层,卫生间旁的洗面台。
海部野千惠正在使用包含杀菌成分的常用肥皂洗手。
不曾关上的自来水打着旋儿流入排水口,大块的泡沫随着水流来迴旋转。在洗面台的正上方,千惠正在谨慎地搓拭着冒起泡沫的双手,由于清洗过度,她的手上已经显现出龟裂的纹路。她已经无数次确认了手上没有可以隐藏细菌的地方,但她还是默默地不停搓动双手。
洗掉泡沫,她还是不满意,于是又来了一遍。
千惠一次又一次地洗着手。
那是刚才触碰过苍衣肩膀的手。她已经很久没有碰过别人了。在那之后,千惠的手掌上紧紧地贴着彷彿被细菌侵蚀了皮肤一般深深的不快感。
虽然对方是看起来很乾凈且线条纤弱的男生,让她的抵抗心理减轻了不少,但是对于她来说这还是很严重的事态。
自己学校里的那些男生,她根本连指尖都不想碰到。
简而言之,那只是外观的原因,她知道自己的洁癖症是心因性的。不过,也正因为是心理问题,她才会不小心做了那种得意忘形的事。千惠直到现在还能感受到那种无药可救的心悸,因此只是执拗地不停洗手。
千惠心悸的原因有二。
第一条不用多说,那是她对触碰他人身体的拒绝反应。
另一条是她把自己一直以来闭口不谈的想法讲给了今天初次见面的人,因而产生的紧张感。千惠有了洁癖症后,已经习惯于被别人当成怪人了,但是遇到这种像是神灵启示般的情况时,还是要另当别论。
咚、咚、咚。
自己的胸口发出了心跳的声音。
她在后悔。为什么要说出那种事呢——她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正常。
在她一口气说完之后,苍衣那痉挛的表情和现场的沉默让她无法忍耐。她试着用「开玩笑的」这种戏弄人的方式做了解释,但是苍衣多半会认为自己是个很奇怪的人吧。
千惠很怕时间的流逝。
她很怕在这期间,苍衣将刚才的话讲给大家听。
由于太过不安,她的心悸久久不能平复。不,如果苍衣只是讲给他的同行者,应该还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倒不如说正因为如此,虽然算是冲动性的行为,她还是把他选为了表白心迹的对象。
但是,仔细想一想,那些话传播的範围不一定会到此为止。
万一苍衣向千惠的爸爸抱怨这件事,她无法想像今后家里的氛围会变得多么尴尬。父亲绝对不会允许她开与姐姐志弦有关的恶劣玩笑——即使她真的不是在开玩笑。
「…………」
恶劣的玩笑。
没错,很恶劣。但是,千惠确实看到了。
那是几天前,为了志弦的七年忌,父亲从寺庙里带回新的卒塔婆的那一天。千惠从学校回到家中,像往常一样洗了好几十分钟的手,就在那时她看到了那个。(注释:卒塔婆,立在墓碑前的塔形木牌。)
千惠清清楚楚地记得。
那一天她也像这样在这里洗手。
在一如往常地洗了三十分钟左右之后,还是没有满足的她表示妥协,放弃了继续洗手。这也和往常一样。但是,当她一如既往地使用崭新的毛巾擦完手并转过身去的时候————千惠的面前,出现了与往常不同的场景。
飘。
在窗户打开,夕阳斜照的二楼走廊中,飘着一个肥皂泡。
「啊…………」
落日的光线总算下沉,令人愉悦的轻柔微风穿过走廊,那个小小肥皂泡在略微高于她视线的地方,轻飘飘地飘浮着。
在射入沉静阳光的走廊中飘浮,彩虹色的透明肥皂泡。
千惠不由得停住了脚步。然后,她只是茫然地注视着那副场景。
这个家已经有很多年都被包围在泡沫中了,但她还是第一次看到飘起的肥皂泡。在这数年间,比任何人都耗费了更多肥皂的千惠察觉到……不,应该说是正因为如此吧,已经彻底忘记了肥皂泡也是由肥皂产生的。
飘。
肥皂泡飘浮在走廊中。
「……」
千惠不由得对肥皂产生了抱歉的心情。她明明比别人使用了更多的肥皂,脑海中却从来没有浮现起肥皂泡的形象,只是杀气腾腾地把它当成道具使用。
「久违了……」
看到这样的场景。
「真是久违了……」
还有这样的心情。
「这么说来,姐姐也很喜欢吹泡泡呢……」
她差点忘记了。
那时已经很久没有外出走动的志弦偶尔也会在医院的屋顶吹肥皂泡。
好怀念。也好寂寞。
眼前所见之物都像肥皂泡一样,拥有终将化作梦幻泡影的宿命。千惠的心情越来越强烈了。
很久没见了,肥皂泡。
「……」
千惠压住脚步声,悄悄地靠近飘在走廊中央的肥皂泡。
由每天数次见到的泡沫诞生,但是又确确实实地与其他泡沫不同。这副场景和这种感慨让千惠感到了彷彿被吸走了灵魂的伤感,她就像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自然而然地迈出步子。
飘。
肥皂泡如同在等待千惠一样,悠閑地维持着高度。
「……」
彷彿受到了诱惑的千惠接近那个小小的肥皂泡,从下方缓缓地伸出双手,以温柔的动作捧住肥皂泡。
为了不让它飞走,她屏住了呼吸。
为了不让它落下,她从下方缓缓地抬手。
飘。
肥皂泡还飘在空中。
在夕阳的照射下,珍珠般七彩的光芒笼罩在拥有一层薄膜的泡沫表面。
千惠缓缓地靠近双手,仅是如此就给空气带来了轻微的颤动,肥皂泡也随之晃动。看到轻飘飘的肥皂泡开始乱动,千惠回想起小时候的记忆,小心谨慎地继续靠近。
她总算清楚地看见了只有豆粒大小的肥皂泡。
志弦坐在肥皂泡里面。
「啊……」
在她吓了一跳而轻呼一声的瞬间,肥皂泡随着她的呼气被吹飞了。
「啊!」
千惠这一次真的大声地喊道。肥皂泡在她的面前飞向了窗外。后悔的她即使想追也没有用了。千惠慌忙跑到窗边,而小小的肥皂泡已经不知道飞去了哪里。
在刚才那一瞬。
千惠确实看到了志弦的身影。
那是坐在小小的肥皂泡里,穿着白色的宽鬆服装,与现在的千惠很像的长髮少女。简直就像是出现在小孩子的童话里不可思议的事件一样,千惠确实在那个瞬间看得一清二楚。
她惊呆了。
这当然是眼睛的错觉或幻觉。
无论告诉什么人,对方都不会相信吧。而且,就连亲眼目睹的本人都无法相信,更不用提去跟家人倾诉了。在电视上播放心灵学相关的节目时会反感地说「无聊」「太不严谨了」之类的父亲,听到这件事一定会暴跳如雷吧。
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看到的东西,又该做些什么。
不过,对于千惠来说,志弦在七年忌之前可能会回来的想法也没什么不对。
于是,没有得出结论的她将这件事放在心里。如果是几年前的话也许还可以偷偷地跟母亲商量。
她是这么认为的。所以直到今天,千惠仍把那一天看到的奇特景象当成记忆藏在心中。
没错,今天,这一天。
她再次看到了「那个」。
那是刚过中午,千惠发现苍衣他们来访,打算去外面迎接他们的时候。
千惠拉开了玄关的门,那时她从面前敞开的门缝中看到一个小小的肥皂泡轻飘飘地乘风飞向了屋顶上方。
剎那间,她的视线固定在肥皂泡上。
「!」
小小的肥皂泡里出现了一个白色的人影。
肥皂泡缓缓地飘上屋顶。她慌忙抬头,想要确认一下,但是站在大门外的两位客人已经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如果放着他们不管去追逐肥皂泡的话,对方一定会怀疑她的年龄。
即使肥皂泡上的另一位客人——那个美丽的女孩吸引了千惠的目光。
总之,那时的千惠撩了一下脑后的头髮,放弃了追逐那个肥皂泡,前去迎接两位客人。
为了告诉姐夫等待的客人已经到来,她又回到家中。正当她打算走向姐夫所在的客室时,从家里的后院方向传来一股奇特的骚动气息,她听到了昨天刚刚在家里住下的亲戚大叔对父亲的喊声。
「喂,幸三先生!狗的样子很奇怪啊!」
虽然听清了那句话的内容,但她并不在意。
年岁已大的太郎最近身体状况越来越恶化了,它经常会有轻微的身体不适。而且,自从千惠有了洁癖症之后,她就再也没有碰过太郎,也一直不怎么靠近后院。
现在的千惠基本上已经不关心太郎了。
总之,她对这件事的感想仅限于一会去后院就能找到父亲。
所以,千惠首先前往客室,告诉姐夫他的同伴已经来了。接着,当她为了通知父亲而走向后院的时候————后院里的父亲大声地呼喊着她的名字。
「千惠!出大事了,快给兽医打电话!」
父亲的声音很拚命。
她心想,又来了啊。这样的事已经发生过好几次。
后院的氛围会如此骚动,多半是因为还不习惯这种情况的亲戚们也在。就算是太郎真的遇到了危险,对于现在的千惠来说,她也没有什么感慨。
总之,她暂且向后院走去。
从家中来到走廊,她继续走向后院的迴廊。
迴廊和后院里聚集着大部分这两天刚刚来到家中的亲戚。
她忍不住开口说道。
「什……什么?爸爸,你们在吵什么?」
在说完这句话,来到后院迴廊的时候,千惠与「那个」视线相合了。
满身是血,抱着太郎的父亲。
观望事态,躁动不安的亲戚们。
但是,她看到的并不是其中的任何一方。
越过满身是血的父亲的肩膀,千惠看到的是————以异常的方式冒出泡沫,从草坪上扩散的太郎之血中轻飘飘地向上空飘浮的小小肥皂泡。
「………………!!」
她睁圆了眼睛。时间彷彿停止了。
在肥皂泡中确实站着一个小小的,白色的人影。
身穿白色衣服,双手背在身后,和姐姐还很有活力的时候很像的人影。
由于隔得太远,细节部分看不清楚。但是,千惠的确与「那个」视线相合了,而「那个」也向千惠露出了温柔的微笑,在下一个瞬间,肥皂泡啪地一下破碎了,里面的人影也消失得无影无蹤。
「啊……」
最后,时间停止的氛围也消失了。
留下来的只有扑面而来的悲惨景象。
狗、草坪、庭院里的树木,还有充满了洗涤剂和血腥味的后院。另外就是全身沾满了大量的鲜血,抱着已经和尸体没有两样的太郎,还仰望着千惠的父亲。
「………………!!」
千惠彷彿被冻住了一般,浑身发抖。
这里看起来别说是细菌的聚集地了,简直就是病原菌的巢穴。
父亲怀中的太郎尸体的口中,不断滴出如同鱼卵一样的泡沫,混合着口水的粘液拉成了一道血丝。
「你、你在干什么啊!?太髒了,快点住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