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耳边的手机里传来的,是呼叫音。
「……不接」
苍衣面色紧张地挂断电话。他想打电话提醒神狩屋,可打多少次都没接。
三木目说
「出什么事了么」
「可能吧……」
「饶了我吧。要是被袭击了,我可什么都做不了啊……」
三木目抱怨起来。可他握住方向盘手并没有循着来时的路折返回去,反而渐渐提高了车速。
「………………」
三木目的旅行车里,隐约的瀰漫着焦虑与紧张。
所有人都感觉到,情况刻不容缓。儘管现在谁都物无法断言那边发生了「什么」,但状况不容置疑。
毕竟这次<噩梦>的主要角色,全都聚在了一个地方。
如果这样,这场叫人癫狂的讨厌戏剧应该就会抛下身为配角的苍衣等人,由真正的由主角们朝着天昏地暗的终幕表演下去。
没有人能够得救的,悲惨绝伦的惨剧。
『人鱼公主』的惨剧。
雪乃问道
「……没有弄错么?这个<泡祸>的<潜有者>」
「嗯……」
苍衣保守地回答雪乃。
苍衣缺乏自信的回答虽然是他为了融入身边的保守主张的性格使然,可他这样的语气背后,也坚定地凝聚着苍衣头脑中超凡的确信。
†
………………
汩滋、汩滋
刀具一次次插进生肉的声音,响彻能看见海的稀稀拉拉的森林。
湿润的声音随风飘散。海风的味道也好,发动机的焦臭味也好,一切气味都被伴随着这个声音的猛烈血腥味所覆盖。
雅孝倒在血泊之中,千惠骑在他的身上。然后,千惠手中的菜刀高高扬起,再度挥下。
汩滋
打出彷彿熟透烂掉的果实的声音,菜刀深深的刺进雅孝的胴体。
菜刀就算像墓碑一样被菜刀刺进去,雅孝也早已一动不动。他的腹部在被刺无数次之后,与大量的血混合在一起,上面已无法判别是马甲的布料还是衬衫的布料,抑或是被捅得千疮百孔的肉,化作了红黑一色的尸骸。
他的胴体的状态变成了彷彿塞满血与肉的桶子,菜刀深深的埋进里面。
这把菜刀也好,握住菜刀的两只手也好,全都沾满了血和脂肪,凄惨得以无法辨别原本的颜色。
滋咻
伴着湿润的声音,菜刀拔了出来。
从大幅度举起的菜刀刀尖,血珠滴滴答答的零落下来。
锐利的刀尖由于好几次刺到了骨头,已经产生了缺口。千惠的脸被回溅的血弄髒,表情空虚地挥起卷刃的菜刀,作为已经忘记次数的重複作业的收尾,再一次奋力的挥了下去。
嘎啦
刺向胸口的菜刀撞到了肋骨,发出沉重的讨厌声音。
挥下这一击的千惠似乎耗尽了力气,肩膀上气不接下气的浮动着,像拐杖一样当做支撑,紧紧握住插在雅孝胸口的菜刀。
只闻千惠哈、哈、的喘息声。
千惠喘了一会儿粗气,不久后缓缓地从胸口拔出菜刀,一时间茫然地默默注视着自己染成鲜红的双手。
「…………」
一阵沉默。
随后不久,乾燥发粘的嘴唇嘀咕着,微微张开。
「……弄髒了」
轻轻的呢喃之后,千惠流畅的,如同将沾满回溅血的身体拉起来一般缓慢的站了起来。
吸了血的长髮重重的垂下来,千惠脸上粘着头髮,如同亡灵一样心不在焉的扫视周围,好像眼中根本没有幸三似的,视线直接穿了过去,不久转向了大海的方向,摇摇晃晃的走了起来。
「……得洗乾净」
千惠的声音獃獃的,没有起伏。
千惠手握菜刀,拖着缠有绷带的双腿,朝着有防沙林与礁石的那片沙滩,慢吞吞的走过去。
话,总算从幸三嘴里出来了。
「……千………………千惠?」
可是千惠头也不回。幸三茫然的注视着好像没听到一样走过去的千惠,但不久之后,他依旧錶情茫然,踏着神魂颠倒的步子向浑身是血的千惠背后追了上去。
幸三不去理会血腥味。
充满血腥味的森林也罢,倒在血泊中一动不动的雅孝也罢,被血之泡塞满的牧子的车也罢,幸三全都不去理会。
「……千惠……?」
严重缺乏现实感的脚步。还有,严重缺乏现实感的,他的声音。
不知何时,风不吹了。空气,世界,彷彿在梦里,缺乏现实感,恍恍惚惚的停止了。
远方的涛声,奇妙、单调地覆盖周围的世界。
这个海的声音疏浚了听觉,涛声犹如清除淤塞一般,从眼中看到、耳中听到、皮肤感觉到的这个世界中,将「这里是人类居住的世界」的现实感削磨剥落。
在这个漠然的世界中,幸三只听到了涛声,还有踩在沙上自己发出的脚步声。
眼前展开的,是沙滩的海岸,还有被浑浊的灰色云覆盖的,辽阔的黑暗大海。
「………………」
在这片失去色彩的景色中,千惠形单影只的背影走向前方。
追着那个背影的幸三,在失去现实感的世界中,摇摇晃晃的迈步。
「千惠……」
远远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可是这个声音就好像传达不到一样,千惠在海边走着。不久,千惠来到了海浪触之可及的位置,全然无关乎幸三的呼喊,自己静静的停在了原地。
「…………千惠……」
幸三朝那个背影呼喊。
呼喊、追赶、不听使唤的脚向前迈进。
但是,幸三的耳朵突然听到了与之前不同的声音,中途停下了脚步。
幸三抬起脸。
如梦境一般的世界里。
不知不觉间,周围被「声音」所包围。
不是涛声,不是踩到沙子的脚步声,截然不同的声音,在不知不觉间湮没了这个世界。
啤啦啤啦啤啦啤啦…………
泡沫的,声音。
无数泡沫消失继而诞生,犹如无数生物在蠕动,非常有生命,有机的声音。
声音犹如浪涛麇集,势头慢慢的,慢慢的增强。幸三抬起头,然后他眼中看到的,是眼前辽阔的大海的另一头冒出纯白的泡沫,霎时间,铺满视野的泡沫同时向岸边扑来的情景。
「……………………………………………………!!」
白色的,海。
从地平线的另一头,大海冒着泡,蠢蠢欲动。
眼中所见的整面海洋,被纯白的泡沫完全覆盖。
然后将这片海面覆盖殆尽的可怕泡沫之中,就好像被碎尸万段的人体的一部分化作的生物,可窥煞白粘滑的皮肤在蠕动,像鱼一样向海边蜂拥而至。
就像鱼肚子一样煞白粘滑的手臂、脚、头、脸。
手指、舌头、头髮、眼珠。
这些人体部位一边在吞噬海面的泡沫中时隐时现,一边蠢动、泅泳、蜂拥而至。
如同从大海扑向陆地的海啸,用海与泡沫将陆地上一切全部吞没,将居住于此的人全部当成饵料吃掉。
这一幕,另一头的风景。
幸三看得非常非常清楚。
————啊,小镇,要完了。
幸三茫然的这样想到。
他看到了世界毁灭的光景。从童年开始便来到的这座小镇,要被泡沫吞没了。
在记事以前玩耍过的海岸也好,到处乱跑过的农田和树林也好,经常瞎闹的寺庙也好,从小玩到大的主持的死也好。
熟悉的居民也好,他们住的房子也好,有过快乐也有过悲伤的自己的家也好。
所有的一切都将被吞没。牧子也好,她的车也好。
思考了很久很久,终于準备传达自己想要和解的心意的雅孝,还有他的死也好,杀死他的千惠也好,全都将被吞没。
看到孤零零地站在这一幕终结的情景中的,千惠的背影。
看到一声不吭的面朝大海,凝视将海面完全覆盖的泡沫的,千惠的背影。
然后看到,将那边的海面直至尽头完全覆盖的泡沫之中蠕动的无数张脸————不知为何感觉到很像志弦————幸三只是茫然的杵在原地。
2
「只要试想一下……就会发现蹊跷」
苍衣几近呢喃的说道。
「之前设想过很多种角色分配,儘管状况容许下其他设想,但我一直觉得不对劲。因为前提就已经错了」
苍衣说道。大伙在车内都在听苍衣的解说。
「最开始的提议就很怪。我一直只是在看泡这个现象,怀疑过千惠同学会不会是<潜有者>。但我错了。用冒泡的肥皂从名为「污秽」的恐惧中逃离的千惠同学会有「碰到泡身体会溶解」这种恐惧,从通常考虑是很奇怪的」
苍衣觉得,从「通常」考虑就是这样。
「把她当成「会化作泡沫消失」这件事怀有恐惧的人鱼公主这个角色是错误的」
「…………」
「人鱼公主是最后克服了这个恐惧,放弃杀死王子而主动选择化作泡沫消失的登场人物。也就是说,真正必须害怕化作泡沫消失这件事的不是公主,而是其他的所有人鱼。就像我们畏惧死亡一样。
之后,这个<泡祸>也并非神狩屋先生的<断章>苏醒化作的<泡祸>。听过三木目先生的话之后我想过了。成为神狩屋先生的<断章>源泉的恐惧,大概是「唯独自己死不了」这件事。对历经几百年,自己仍旧没有变化地生存着这件事感到绝望,是『八百比丘尼』的恐惧。不是『人鱼公主』的恐惧」
苍衣此前的错误认识消失了。
「不过,这和神狩屋先生也并非完全没有关係。神狩屋先生的<噩梦>虽然在神狩屋先生他们那圈人中作为『八百比丘尼』的故事已经谢幕,但那圈人终究成为了这次的<泡祸>『人鱼公主』中的主角。要说怎么回事……
首先这个小镇本身就是「人鱼国度」。
然后志弦小姐是「人鱼公主」,神狩屋先生是别国的「王子」。
千惠同学和她的妈妈是「姐姐们」。
千惠同学的爸爸就是「人鱼国王」。
……首先最初,志弦小姐——人鱼公主无法从名为医院的水缸中离开。扮演姐姐的千惠同学为不能外出来到外面世界的人鱼公主讲述外面世界的见闻。不久后,人鱼公主遇到了来自外面世界的神狩屋先生——王子,以自身的寿命交换,来到了外面的世界。然后人鱼公主的心愿没有实现就死去了。到这里就是这个故事的第一部分,过去篇落幕。
然后现在发生的,是第二部分。投海自尽的人鱼公主逃过了化作泡沫消失的命运,化作风的女儿回来了。被留下的人鱼们相继化作泡沫死去。迟来的人鱼公主的姐姐,为了讨还人鱼公主的死,拿出了充当匕首的菜刀,想要杀死王子。人鱼国王只是观望着这些。……好了,那么故事的中心是谁呢?我一直怀着这样的疑问不断思考。可我百思不得其解。因为我的视角完全错了」
苍衣向雪乃看去。
「刚才雪乃同学说出『谁才是登场人物中真正该恨的』的时候,我察觉到了」
雪乃的眉头诧异地挤到到了一起。
「……什么意思?」
「这个故事非常的单纯。应该这样去想。在这个故事中,最受这个悲剧折磨的人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