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帚術（Broom Ride）

他从未如此辗转难眠，就连作的梦都很奇怪。

肩膀以下都浸在不冷不热的泥巴里。与其说手脚沉重到无法自由行动──不如说就连泥巴和自己身体的分界都十分暧昧，让他迷失了自己的形象。

泥沼不断冒出气泡，彷佛底下有火源般，从底部逐渐被加热。他一察觉这点，就开始惊慌地拚命挣扎，努力划动没什么感觉的手脚，但依然无法摆脱泥沼。

热气开始逐渐从脚底攀升。讽刺的是，那股热反而逐渐在他与泥巴之间形成鲜明的轮廓──

「──呜啊！」

在全身热到难以承受的瞬间，皮特．雷斯顿从床上跳了起来。

「呼、呼、呼……刚才的梦是怎么回事……！」

少年在阴暗的房间里大口喘气，感觉自己的身体像刚全力冲刺过般发烫。湿床单黏在肌肤上的不快感，让他皱起眉头。

「可恶，流了好多汗，得快点换衣服……」

放衣服的柜子就在床旁边。皮特一将手伸向那里，就瞬间察觉不对劲并停止动作──感觉有点奇怪。虽然说不太上来，但活动身体时的所有感觉都变得莫名新鲜。然后──在那当中，有个部位让人觉得特别不踏实。

「…………？」

皮特疑惑地往下看。他单手掀起被子，看向「那个部位」──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道惨叫划破早晨的宁静，奥利佛在听见声音的瞬间，就从床上一跃而起。

「──怎么了，皮特！」

他抓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杖剑跳下床，迅速进入备战状态看向室友。只见皮特红着脸将被子拉到脖子上。

「没──没什么啦！别、别过来！」

奥利佛反射性想走向皮特，但是却被少年激动地阻止。这个出乎意料的拒绝，让他困惑地歪了一下头。

「──？呃，怎么可能没事会叫那么大声。如果有什么异状就坦白说──」

「我说没事就是没事！别过来，不準再接近了──！」

皮特的语气变得愈来愈激动，甚至开始随手抓起身边的东西扔过来。奥利佛察觉对方几乎已经陷入惊慌，于是举起双手试图安抚──

「冷静点，皮特！我不会对你做什么！所以先用说的──唔！」

但在奥利佛的努力奏效前，飞过来的时钟已经先击中他的鼻子。

「啊，三位早安……咦？」

三个女生在餐厅吃早餐，男生们比她们晚了约十分钟才到学校。卡蒂率先察觉异状。奥利佛和凯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困扰，皮特则是站在与他们隔了一段微妙距离的地方。

「你、你们吵架了吗？感觉气氛有点奇怪……」

「不，我和奥利佛都跟平常一样。是这家伙──」

「哇啊！别、别碰我！」

皮特敏感地跳着躲开想轻拍自己肩膀的朋友的手。凯叹了口气后，直接坐下。

「……如你们所见，他突然变得像是进入叛逆期的儿子。不管怎么问，他都坚称『什么事也没有』。你们怎么看？」

「嗯？好像……也不是身体不舒服。」

「哇哇哇！」

就连面对起身走过来的雪拉，皮特也一样过度敏感地往后退，让纵捲髮少女沮丧地垂下肩膀。

「也不愿意让我靠近啊……被朋友像这样拒绝，还真是令人难过。」

「不、不对！不是那样的……！」

雪拉悲伤地低下头后，皮特惊慌失措地辩解。卡蒂见状，就停止用餐问道：

「该不会是凯对他做了什么吧？皮特，你可以偷偷告诉姊姊喔？」

「为什么有嫌疑的不是跟他同房的奥利佛而是我啊。还有谁是『姊姊』啊？我斜前方明明只坐了个小鬼头。」

两人针锋相对，互瞪了几秒后，各自用右手拿起叉子和汤匙上演了全武行。雪拉开口训斥不守规矩的两人，奥利佛朝那里瞄了一眼后，跟着在东方少女旁边坐下。

「早安，奈奈绪……你知道皮特怎么了吗？」

「早安，奥利佛。很遗憾，在下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但皮特今天看起来确实跟平常不太一样。」

奈奈绪凝视着皮特，直接说出自己的感想，皮特受不了一直被盯着看，没入座就直接转身离开。

「我、我先走了……！今天尽量别找我说话！」

「皮特，你不吃早餐吗？这样对身体──」

眼镜少年没有理会纵捲髮少女的劝阻，快步离开餐厅。奥利佛看着少年的背影叹了口气。

「……看来暂时只能先观望了。」

「在地上爬行的可怜生物们，欢迎你们的到来！你们将在今天进化！」

四十几个一年级生在操场集合，一个年轻的男教师潇洒地出现在他们面前，用毫无恶意的语气如此说道。虽然有些学生因此皱起眉头，但男教师脸上的笑容像是衷心在祝福他们。

「虽然普通人有许多让人同情的地方，但最可怜的一点还是『不能在空中飞』。你们也这么觉得吧？一辈子都只能待在地面，死后还要被埋进土里，再也没什么比这还要悲惨又难堪的事情了──啊，顺带一提，我将来当然是要鸟葬。因为我想回归天空，而不是土里！」

男教师得意地如此说道。或许是因为入学没多久就体验过很多次，已经没有学生会对金伯利教师这种程度的狂言感到惊讶。甚至还有人小声吐槽「反正最后还是会变成鸟粪回归土里」。因为说话者就是旁边的凯，害奥利佛得稍微憋笑。

「大概就是这样，我叫达斯汀．海吉斯，在金伯利负责教帚术。请大家叫我达斯汀老师。因为一些个人因素，我跟老家的关係不太好。

唉，总而言之，这堂课没有扫帚就没办法开始。所以我先带大家去『扫帚之家』！跟我走吧！」

帚术教师开始大步领着学生们往前走。东方少女跟在后面，表情凝重地双手抱胸。

「唔唔唔……这个时刻终于到了。」

「？奈奈绪，难得听你说这种话。原来你也有不安凌驾好奇心的时候。」

「与其说是不安，单纯只是不认为自己能够做到。如果是生物也就算了，在下完全不觉得能够骑着扫帚飞上天。」

奈奈绪坦率说出真心话。奥利佛闻言后露出微笑。

「……原来如此，你也误会啦。」

「唔？」

「我告诉你一件事──『扫帚不会在空中飞』。不管在魔法界还是普通人的世界都一样。」

「什么？可是奥利佛，你现在不正──」

背着扫帚吗？奈奈绪看向他的背。那里确实背着一支长度跟少年身高差不多的扫帚。奥利佛没有回答对方的疑问，脸上继续带着神秘的微笑──就在这时候，他们来到一栋高大的建筑物前面。

「这里就是『扫帚之家』。有些脾气比较粗暴，大家要小心一点。」

达斯汀提醒完学生后，拿起白杖。随着门闩被咒语解开，铁门发出沉重的声响朝左右开启。一阵温热的空气从里面流泄出来。

「……唔？这个味道是。」

察觉不对劲的奈奈绪开始到处闻来闻去，其他还有几个人也做出相同的反应，帚术教师看着他们笑道：

「有些原本是普通人的学生似乎已经『发现』了。这里不像是单纯放扫帚的地方吧？特别是味道。」

说着说着，达斯汀走进建筑物内。如同他所说，「扫帚之家」里给人的感觉明显不像「单纯放扫帚的地方」。宽广的空间里到处散落着木屑和树枝，整体充满了动物的味道。真要说起来还比较像是马廄。

学生们战战兢兢地走进门。下一个瞬间──一群扫帚飞到他们头上不断盘旋。

「唔喔──！」

「亲近人的家伙都聚集过来了。好好欢迎它们吧。当中也包含了你们将来的搭档喔。」

在学生们头上盘旋了一会儿后，扫帚一支接一支降落地面靠了过来。面对这些确实可以用「亲近人」来形容的举动，奈奈绪用手指触摸其中一支扫帚的握把顶端，眯起眼睛说道：

「──它们并非道具，而是『生物』呢。」

东方少女直观地做出这样的推论，教师也跟着点头肯定。

「没错。正确来讲是扫帚科野牛属──它们不是施加魔法的扫帚，而是货真价实的『魔法生物』，会自己活动和繁殖。」

普通家庭出身的学生，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扫帚自由奔放的举动。达斯汀瞄了他们一眼后，继续补充道：

「当然这并非拟态。据说很久以前有人把它们的尸体捡回家用在打扫上面，这就成了『扫帚』作为道具的起源。按照顺序来讲，它们其实比我们还早出现在这世界。虽然我们是最近几千年才开始骑它们，但曾有人在十万年前的地层里发现它们的化石。以物种来说，它们可是拥有相当长的历史。

顺带一提，那边的眼镜同学。你现在脚下踩的就是扫帚的粪便。」

「呜哇！」

皮特听见后立刻跳了起来。他的反应让达斯汀笑着说道：

「放心吧，一点都不脏。它们吃的食物和我们不同。这些家伙的主食是魔素和精灵──它们通常是在空中飞时，顺便将大气内的这些东西摄入体内。比起进食，更接近呼吸。有些洄游鱼也是这样吧。」

奥利佛赞同地点头。许多鱼类不会锁定目标狩猎，而是在海中快速游动，同时张嘴吃进海中的浮游生物藉此生存。扫帚这种生物则是在空中做相同的事情。

「当然，它们也不是好心<免费>让我们骑。对这些家伙来说，由魔法师注入的魔力就像是一顿大餐。让我们骑乘时，它们是透过消耗我们的魔力飞行。因为能比自己飞的时候还要快，所以它们也会觉得很畅快。」

教师摸着身旁的一支扫帚说道。看在普通人眼里只是一束枯枝的尾端，其实也是反覆经过魔法生物学上的进化演变而成的形状。明白这点的卡蒂，用闪闪发亮的眼神注视着扫帚。

「不过──既然是生物，那当然会挑骑手。虽然体格和个性也有影响，但最重要的还是魔力的质。如果不合它们的胃口，就连骑都不会让你骑……唉，如果用人类来比喻，就是如果只能挑一种啤酒无限畅饮，一定会想挑最合口味的吧？」

达斯汀自认举了一个非常贴身的例子，但还不能喝酒的学生都听得一脸似懂非懂。达斯汀毫不在意地继续说明：

「只要用手摸一下握把，就能知道魔力是否契合。大家鼓起干劲找搭档吧！如果再继续发獃，会被其他人抢走喔！」

这就是「选帚仪式」开始的信号。教师的话让学生们慌张地展开行动。此时，米雪拉轻轻站到奥利佛旁边。

「奥利佛，你有带自己的扫帚来啊。」

「嗯，因为我已经骑得很习惯。可惜这样就不能参加这里的选帚仪式了。」

「我懂，我也很期待这个活动──那我先走了，奈奈绪、卡蒂、凯、皮特，我们都要找到最棒的搭档喔。」

米雪拉连离得比较远的皮特也一起鼓励后，就走向其他同伴。卡蒂和凯凝视着在身旁飞来飞去的扫帚，马上就陷入沉思。

「嗯～每一支看起来都好可爱……只能从里面挑一支啊……」

「嗯……先、先选你好了？──唔喔，好危险！」

被惹恼的扫帚，用握把的部分敲向凯随意伸出的手。奥利佛露出苦笑。不想让不喜欢的人碰自己──这也是它们作为生物的证明。

「……喂，那里……」「……嗯……」

仪式开始几分钟后，忙着挑扫帚的学生们就逐渐察觉异状。他们的视线，都集中在同样边走边挑扫帚的东方少女身上。不过──有上百支扫帚在她的周围飞舞。看见这个明显与其他学生不同的状况，教师佩服地说道：

「喔──Ms.响谷，你是受到扫帚喜爱的体质呢。如果拥有纯正又澄澈的魔力，很容易会变成这样。看来你应该能轻易找到自己的搭档。」

「那还真是令人高兴。受到这么热烈的欢迎，让在下也喜欢上它们了。

──唔？」

这情况与其说是奈奈绪在挑扫帚，不如说是一群扫帚跟着她走──但少女突然停下脚步。在建筑物的最深处，有一个用来让扫帚睡觉的扫帚架。她发现有一支扫帚动也不动地待在那里。

「你不出来吗？」

「啊──等等！那家伙很不妙！」

达斯汀一发现奈奈绪走向那支扫帚，就慌张地大喊出声，对困惑地回头的少女说明：

「它是一支性格特别暴躁的扫帚。而且还非常挑人，最近几年都没人能够骑它。如果随便靠近，小心被它踢成重伤。」

达斯汀语气严厉地警告。奈奈绪闻言便轻轻点头，但没有转身离开。即使周围的扫帚都因为察觉危险而拉开距离，少女依然毫不畏惧地将手伸向沉默的扫帚──但扫帚恐吓似的弯曲握把，让顶端在她手指前方一掠而过。

「喔──原来如此。」

即使被激烈拒绝，东方少女仍无畏地再次伸出手。扫帚这次不客气地像甩动鞭子般，用握把部分发动攻击。奈奈绪用双手一一化解那些攻击，露出微笑。

「真令人怀念……秋风一开始也是这样。」

少女的眼里充满乡愁。在其他学生的紧张观望下，奈奈绪平静地对扫帚说道：

「即使不用言语也能传达，你只会让『真正的主人』骑自己吧？」

一听见这句话，原本激烈反抗的扫帚就顿时停止动作。在紧绷的寂静中，少女与扫帚互相对视。

「在下不会强迫拒绝自己的对象改变心意。在下只想传达一件事──你眼前的这个小姑娘，最中意的扫帚就是你。」

奈奈绪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坚定地伸出右手。她的眼神里寄宿着绝不动摇的意志。

经过一段漫长的沉默后，扫帚在她面前一口气飞到靠近天花板的地方，然后划了一条大大的美丽弧线回到地面──等这段短暂但精湛的飞行结束时，扫帚的握把已经确实握在少女手中。

「──在下明白了。

一起携手共进吧。」

用手掌承受对方的心意后，奈奈绪凛然地握着新搭档转身。在一旁观望事情发展的学生们，都一脸震惊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