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還率（Possibility）

现在是上午十一点，今天的气温特别低，外面还下着冰冷的雨。老教师一如往常地以坚毅的态度，在教室内替神情紧绷的一年级生上课。

「……魔法师愈是热衷于魔法战斗，就愈容易迷失咒语的本质。想咏唱得更快、更简短──这样的想法正是危险的徵兆。」

老教师和平常一样不厌其烦地告诫学生。这个魔女──法兰西丝•吉克里斯特十分重视面对咒语的心态。无论有没有效，她都非常讨厌不认真的小手段。

「只要咏唱速度比别人快就能获胜，这种事只适用于魔法战斗，而战斗只是魔法师生活的一部分。以自己的施法速度为傲的人，请立刻改掉这种想法，不然只会踏上和巴塔威尔相同的末路。」

「…………」

巴塔威尔是以咏唱速度极快闻名的魔法师，但他最后还是败给普通的剑士。奥利佛当然知道须以他的结局为借镜。老教师的主张是正确的。然而──如今最让奥利佛感到心烦的就是这些道理。

「优雅的发音与缜密的想像，是咏唱咒语的大原则。要是忽视这些原则去追求速度，只是毫无意义的焦急。即使是你们平日常使用的火焰咒语，只要能够聚精会神地想像，就能产生完全不同的效果──」

魔女的课程是放眼十年后的未来，这让奥利佛产生一股无可奈何的焦躁感，用力握紧拳头──自己想要力量，朋友需要帮助，这些都迫在眉睫。

「……皮特没有回来呢……」

说这句话的凯将餐点装进盘子后，就完全没动。现场的气氛静到令人难受。不只是他们的桌子，平常总是热闹到让人觉得吵的「友谊厅」，这几天都静得诡异。

「……以学生主席戈弗雷为首的高年级生们正全力展开救援。现在只能相信他们了。」

「话虽如此，都已经过几天了？」

面对雪拉的开导，凯焦躁地用叉子敲响盘子，奥利佛也跟着露出悔恨的表情。

「那些学长姐到底有没有好好找啊！被抓的人现在肚子一定很饿了！」

「……凯，这点你也一样。你必须好好吃饭。你平常的胃口明明和奈奈绪差不多，这几天却几乎都没吃东西。」

「我的朋友可是被抓走了，这教我怎么吃得下饭！」

凯用力捶了一下桌子。无法去救朋友，让他感到愤怒又焦躁。儘管非常能够理解他的心情，奥利佛仍努力用冷静的语气说道：

「凯，你冷静一点……我们现在真的什么都没办法做。」

即使努力控制情绪，奥利佛的语气仍透露出悲伤。同样对自己感到无力的凯，像是再也忍不住般大喊：

「那就让我一起去！只要把我带到皮特那里，至少能够替他做饭吧！」

「凯，别再说了。死人是没办法吃饭的。」

某人冷淡地如此说道。凯惊讶地看向至今一直独自默默用餐的东方少女。

「……奈奈绪，妳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如果你和皮特成了尸体，那就只能在你们的坟前放供品了。」

「妳是说皮特已经死了吗？」

「不知道。但若是在下的故乡，在战场上失蹤的人最后八成都死了。」

这句话让凯哑口无言，卡蒂的肩膀也轻轻颤抖。看不下去的奥利佛插嘴说道：

「奈奈绪，妳太悲观了……从那个合成兽的外观来看，牠是被设计成能够活捉猎物。这表示使唤合成兽的人需要让猎物活着，所以皮特他们现在很可能还没死……」

说到一半，奥利佛自己也开始搞不懂哪些是推测，哪些是他个人的希望。在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后，坐在桌子角落的捲髮少女轻声问道：

「那么……那个可怕的学姐抓走皮特后……会对他做什么？」

这句话让沉默的气氛变得更加凝重。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雪拉淡淡吃完饭后，安静起身。

「……差不多该去上课了。」

「喂，等等，雪拉……！」

「继续在这里争论也没有意义。」

纵捲髮少女冷淡地直接离开。凯懊悔地低下头。即使听起来冷淡，这句话依然正确到让人无法反驳。

愈是思考，答案就愈清楚。既然自己现在无能为力，就只能找「有能力的人」帮忙。

「是诺尔吗？」

这里是位于校舍三楼，一年级生很少造访的谈话室。奥利佛的大哥和大姐似乎早就知道他会过来，事先在这里等候。格温朝奥利佛使了个眼色，后者虽然感觉到其他高年级生的视线，但还是直接入座。

「大哥，我就直接问了……你可以帮忙救出皮特吗？」

奥利佛之前就已经跟他们说明过状况，所以开门见山地提出请求。这句话让夏侬的表情瞬间暗了下来。格温替奥利佛倒了一杯茶，然后以冷静的语气回答：

「如果是要我们参加搜救，我和夏侬从三天前开始，就应戈弗雷的请求展开行动了……但坦白讲，情况并不顺利。萨尔瓦多利的根据地在第三层。如果她有心躲藏，想找出她并非易事。」

面对这个预料之内的回答，奥利佛只能沉默不语──不用自己拜託，会协助学生主席的高年级生早就开始搜救被抓走的低年级生了。即使如此，目前还是没什么收穫。从这个事实，也能看出要对付潜藏在迷宫深处的魔女有多么困难。

（不能为了这件事动用「同志们」……你应该知道为什么吧？）

格温改以臣子的身分，用只有少年听得见的声音如此补充。奥利佛以沉默表示肯定……无论是他们之间的关係，或是他们的企图，现在都还不能曝光。

「诺尔，不要勉强自己……我也会，努力去找。」

夏侬轻轻伸出手，包住奥利佛握紧的拳头。少年低着头，注视映照在红茶表面的自己。那张脸就像回溯了十年一样，看起来既稚嫩又无力。

当然，不是只有奥利佛在设法救出皮特。就在同一天，魔法剑的课程结束后，大教室内响起少女的声音。

「──拜託你！请你去救皮特！」

卡蒂激动地哀求。相较之下，站在她前面的魔法剑师傅──嘉兰德脸上不带任何錶情，平常随和的态度也消失无蹤，就像是戴上了一层面具。

「抱歉，我办不到。这是这间学校的规矩，Ms.奥托……老师只有在状况超出学生能力範围时才能介入，Mr.雷斯顿的情形还不到那个阶段。」

「现在还不到吗……？明明就连他遭遇了什么事都不清楚？那到底要演变成什么样的状况才能去救他？」

卡蒂激动地继续逼问。嘉兰德隔了几秒后，才以僵硬的语气回答。

「根据规定，要等学生在迷宫失蹤超过八天后，教职员才能开始搜救。」

「八──八天？」

这个比想像中还要不妙的具体数字，让少女惊讶地睁大眼睛。魔法剑教师没有逃避少女的视线，继续说道：

「『因为这时候生还率才会大幅下降』……虽然这样讲有点残忍，但不能让你们产生『危险时会有老师来救自己』的想法。在金伯利的现行制度下，那样只会造成更多的牺牲者。你们必须为自己的生死负责──校长在入学时也说过，这里就是这样的地方。」

这就是结论。卡蒂在被彻底拒绝后，颤抖着肩膀低下头。

「……我明白了。」

少女结束对话，转身离开。向老师求救的心情已经烟消云散，她的眼神里只剩下觉悟。

「换句话说──学生自己行动就行了吧。」

平常总是六人一起吃晚餐的地方，今天只有奈奈绪一个人。奥利佛忧郁地坐到她旁边，开始义务性地用餐。

「──哟，奥利佛，情况变得很不妙哩。」

过不久，后面传来一道声音。奥利佛稍微举手回应，但没有转头。从这明显的口音一下就能猜出是谁。爽朗地走向这里的同学──前阵子才在迷宫内交手过的图利奥•罗西，站到奥利佛旁边。

「我想你应该也知道，最强决定战中止了。戒严状态让校内的气氛变得非常紧张，不是让一年级生做这种事的时候。真令人困扰……听说欧布莱特、威尔诺克和皮特都被抓走了？」

奥利佛提不起劲说话，只能轻轻点头。罗西看着他的侧脸，不悦地说道：

「你的表情看起来可真凝重……话先说在前头，你可别动什么奇怪的念头喔？像是自己去救皮特之类的。」

奥利佛沉默以对。他不可能没想过这种事。罗西看穿了他的想法，继续说道：

「这跟一年级生之间的战斗不同。对手可是『那个』萨尔瓦多利。就连那些高年级生都是冒着生命危险潜入迷宫搜救喔？你们去了又能做什么。唉，虽然我也没资格说别人。」

「……唔。」

「而且你和皮特也没认识多久吧。装朋友也要适可而止。这里本来就是随时都可能有人死的地方。如果不早点习惯捨弃别人，之后可是会很辛苦喔。」

对在金伯利生活的人而言，这段话可说是再正确不过。看见奥利佛悔恨地低着头，罗西叹了口气準备离开。

「唉，我知道自己是在多管閑事，不过──如果你一下就死掉，我也会觉得很无趣。」

说完这句话后，罗西就混进了餐厅内的其他学生当中。奥利佛难堪地用力抓紧桌巾──居然连那个必须提防的同学都跑来关心，难道自己现在看起来真的被逼得那么紧吗？

「……奥利佛。方便打扰一下吗？」

奥利佛与奈奈绪道别后独自离开餐厅，然后在走廊上听见有人呼唤自己。他一转头，就发现雪拉表情僵硬地站在那里。

「嗯，没关係……」

「跟我来。」

奥利佛按照雪拉的指示，和她一起往没人的地方走。最后纵捲髮少女在走廊角落停下脚步，开口说道：

「我要先告诉你一个坏消息……老师不会帮忙。至少要等到五天后才有可能。」

「……妳跟麦法兰老师谈过了吗？」

「嗯。说来惭愧，我利用了自己身为女儿的立场。」

雪拉停顿了一下后，才颤抖着肩膀说道：

「父亲是这么说的──『如果没有足够的力量保护，那妳在这里交到朋友的瞬间，就等于失去了一个朋友』。」

「…………」

奥利佛完全不晓得该如何反驳，雪拉被父亲这么说时一定也一样。少年陷入沉默，雪拉重新抬起头。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我──今晚要潜入迷宫。」

「──？」

奥利佛瞬间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不过──看见对方眼神里的觉悟后，他明白自己没有听错。

「雪拉，妳疯了吗──这根本是自杀行为。」

「没错。所以我当然会找高年级生帮忙。校内有许多和麦法兰有交情的学生，应该能找到人偷偷带我潜入迷宫。」

雪拉表示自己并不是什么都没想就打算深入险境。奥利佛也明白，除了西奥多这个亲生父亲以外，雪拉在校内还有许多人脉，不过即使如此──他还是摇头反对。

「既然这样，就更应该交给高年级生处理。妳之前也是这么说的吧。」

「……皮特被抓时，是我阻止你回去救他。既然如此，我当然要为这个状况负责。」

「别说蠢话了！不如说当时是我害妳──」

奥利佛大声想要反驳，但纵捲髮少女用食指轻轻按住他的嘴巴。

「听我说。那时候──我在心里『计算』过了。」

「……计算什么？」

「回去救人后全灭的可能性，以及放弃救人时大家存活的机率……我当时找不出能够有效对付那种合成兽的方法，只能勉强看出那种魔兽是设计来活捉猎物。换句话说，我推测被抓的人不会马上有生命危险。」

雪拉开始诉说自己当时的冷静想法。即使因为朋友陷入险境感到焦急，她的内心仍有一部分保持冰冷。所有成熟的魔法师都具备这种冷酷但合理的思考方式。

「将被抓的人数压抑在最低限度，先逃离迷宫，然后再儘快向高年级生求助──我当时认为这是最好的方法。所以我不能让你回去救人。因为奈奈绪一定会跟着你去，其他人也不可能丢下你们不管。」

奥利佛无法反驳。自己当时也是因为相同的理由打消回去的念头。

「我也曾想过……大家同心协力，或许会有机会成功，但最后还是觉得全灭的风险更高。毕竟魔兽不只一只。如果在救皮特他们的期间被其他敌人追上，或是被魔兽绕到后方封住退路，我们就束手无策了……在我脑中，这是最有可能发生的结果。」

少女淡淡说完无从反驳的理由后，深深低下头。她的肩膀微微颤抖。

「到头来──我还是『将朋友的性命放上天平衡量』。」

雪拉的声音里掺杂着沉重的自责与后悔，让奥利佛倒抽了一口气……儘管自从皮特被抓后，她表面上一直表现得很冷静──但其实她才是最苦恼的人。

「请让我负起责任……不然我以后就再也没有脸面对皮特了。」

雪拉表示只有这么做自己才能释怀。奥利佛不可能对这样的她坐视不管，他尚未整理好自己的想法，就任凭一股冲动开口：

「……那我也一起……」

「不行。如果你不留下来阻止，其他三人一定也会立刻潜入迷宫。」

少女摇头打断少年。雪拉的意思非常明显──她不想让其他人跟着一起涉险。

「……啊──」

奥利佛领悟到光靠言语无法说服雪拉，于是强硬握住她的双手。面对困惑的雪拉，奥利佛加重力道展现绝不让她离开的决心──他近距离凝视雪拉湿润的双眼，几乎是用喊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