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喧鬧之森（Noisy Forest）

魔道会跨越世代，持续让子孙继承，所以必然会与「家」的概念紧密结合。由父母传给孩子，再由孩子传给孙子──即使偶尔会产生分支，魔法师的家系仍像这样连绵不绝。

虽然魔法没有单纯到存在愈久愈好，但人们对历史悠久的家门出身的魔法师，都抱持着相对应的敬意与畏惧。这是因为他们背后累积的岁月，代表了数不清的成功与失败。而且在耗费漫长时光，进行次数多到恐怖的实验后，会让那个血统天生具备某种能力。

萨尔瓦多利这个家系，在这类魔道名门中也算是历史特别悠久。据说这个家系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大曆之前，也就是人类与亚人种的关係比现在还亲近的时期。像是为了印证这点般，他们的祖先──纯血的淫魔在这个世界已经是灭绝的物种。

「──就像做料理一样，将各种生物的精子，放进『这里面』混合。」

叫奥菲莉亚的少女用白皙的手指轻抚自己的腹部，阐述家门被赋予的宿命。比她略微年长的少年──卡洛斯•惠特罗坐在桌子对面聆听。

「淫魔这个物种与其他种族间的生殖屏障原本就特别低。无论对象是何种生物，只要一盯上就能让对方发情，她们会夺取精子，让自己的子孙继承那个特质──淫魔就是选择了这种生存战略（生活方式）的生物。」

少女滔滔不绝地说明，但少年察觉少女一直趁说话时的间隔观察自己的表情。她那些刻意惹人讨厌的言行，都是用来测试对手的反应。

「但到头来，这似乎并非正确的选择。毕竟她们好不容易取得各种生物的精子，却在未能活用的情况下灭绝了。母亲说她们搞错了目的与手段。『淫魔必须在某个阶段决定自己的方向性』──明明她们当初也是基于这个目的，才对各种生物敞开大腿。」

说到这里，少女轻轻窃笑。她像是发自内心觉得滑稽般嘲笑自己血统的身影，让少年感到一阵心酸。她究竟是经历了多少不讲理的待遇，被迫咽下了多少苦楚，才变得会像现在这样悲惨地如此自嘲。

「很好笑吧？这种下场就像是个得意忘形地不断换男人，最后被所有人抛弃的轻浮女人。」

「…………」

少年反覆思索，但还是不晓得该怎么开口，最后只能保持沉默……他有好多话想说，想全力否定少女的说法，不过──他也知道现在这个阶段无论说什么，都无法打动对方的内心。

少年默默痛苦着，少女像是看见什么稀奇的景象般歪了一下头。或许是因为没预料到少年会沉默，她显得有些困惑，但还是立刻继续说道：

「不过──就算是那样的祖先，在看见现在的我们（萨尔瓦多利）后也会大吃一惊吧。」

少女的嘴角浮现出裂痕般的笑容，同时看向周围。在阴暗的房间里有许多异形生物四处爬行，发出奇妙的叫声。

「…………」

少年在被带到这间房间时，就下定决心绝对不能露出不悦的表情。因为周围这些扭曲的生命，有一部分就是少女亲自生下来的。

「还是会觉得厌恶呢……自己的末裔变得像调理盆（salad bowl）一样，并非为了延续血统接纳其他种族，而是不断尝试新的组合，生完就丢──」

＊

原本像是沉入黏稠又甘甜的蜂蜜中的意识，一点一点地重新浮了上来。

「……呜……」

少年一直感到呼吸困难，醒来就觉得心情奇差无比。充满全身的倦怠感，让他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由于感觉实在太差，他完全不想回头继续睡。

「……呼……呼……！」

皮特用手撑着莫名温暖的地板缓缓起身。他觉得视野有点模糊，于是反射性地将手伸向脸颊，但摸不到眼镜。

他连忙在长袍内翻找，幸好备用的眼镜还在。戴上眼镜后，视野就变清晰了，但与此同时，映入眼帘的现实也以压倒性的魄力重重震撼皮特的内心。

「──唔？」

皮特摸的地板会发出奇妙的脉动，手掌也能感觉到一股生物特有的弹性。他的前后左右都被相同质感的墙壁包围，只有正面的墙壁长得像铁栏杆，但仔细一看，那面栏杆也是从地板上「长出来的」。用肉做成的监牢──眼前的景象只能如此形容。

「……这、这里是哪里……」

随着意识逐渐清晰，记忆也慢慢恢複。他还记得自己和同伴一起潜入迷宫，观望包含奥利佛在内的三人与同学决斗，并对奥利佛深不可测的剑技看得入迷。然后──就在因为事情告一段落而感到安心的瞬间，他们遭到不明魔兽袭击。

「……大家都被关起来了吗……」

皮特环视牢内，发现有许多学生都和他一样被关起来了。大部分是一二年级生，而且至少有十人以上。虽然能从呼吸声判断他们还活着，但所有人都没有清醒的迹象。皮特推测自己刚才应该也是这样。

就在他试着起身，战战兢兢地将手伸向离自己最近的学生时──从某处传来了脚步声。

「……唔！」

皮特立刻趴下，拚命假装自己正在熟睡。他没有想太多，只不过──在这群昏睡的人当中只有自己醒着，他直觉地认为这个状况很危险，所以决定装睡。

从牢外传来的脚步声没多久就来到他身边。儘管察觉有人在俯瞰自己，少年仍害怕得连看都不敢看。他拚命装睡时，听见一道轻柔的声音。

「……睡得真熟──大家都是好孩子，所以就这样睡下去吧。只要永远不会清醒，就跟作恶梦差不多。」

皮特勉强忍住发出惨叫的冲动──他不可能忘记这个声音。在刚入学时，他曾经被捲入校舍的侵蚀，和奥利佛等人在迷宫内迷失方向，并在那时候遇见这个恐怖的高年级生。

「……唔……」

过不久，气息和脚步声再次远离。即使如此，皮特也没有马上开始动，等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慎重地起身──只要走错一步就会丧命。他对自己面临的状况几乎是一无所知，但还是本能地明白了这点。

皮特压抑从内心涌出的绝望，拚命思考──要怎么做才能活下去？面对这个状况，自己该採取什么行动才能活着回到地上？

＊

跟平常相比，今天迷宫的第一层可以说是几乎没人。奥利佛等人在这里走了一个小时以上，一路上都没遇到其他学生，可见戈弗雷主席的戒严宣言非常有效。

「…………」

这片寂静，让奥利佛再次体认到即使金伯利平常就是个危险的地方，目前的状况仍然算是特别异常。

「我想趁现在先告诉你们几件事。」

就在所有人都安静前进时，带头的密里根突然开口。魔女是这场搜救行动的嚮导，所以三人都仔细聆听。

「首先，奥菲莉亚•萨尔瓦多利的实力远胜于我。保守估计至少比我高两个层级。如果正面对上，我们绝对不会有胜算。」

光是魔女一开始传达的事实，就足以让奥利佛感到背脊发凉──他对自己之前和奈奈绪一起赌上性命和蛇眼魔女战斗的事仍记忆犹新。即使最后惊险获胜，但密里根当时明显从头到尾都「没有认真」。

魔女的实力原本就远胜两人，若她使出全力，两人从一开始就不是她的对手，不过──就连这个可怕的魔女都认为和奥菲莉亚•萨尔瓦多利战斗没有胜算。

「因此我们应该考虑的是，要如何在不被她发现的情况下救出皮特──这部分没问题吧？」

「……我对这点没有异议。学姐认为皮特被囚禁在哪里？」

「几乎可以确定是在她的工房。用途也大致推测得出来。」

「──她打算对皮特做什么？」

雪拉激动地问道。密里根用手托着下巴，思考了一下后回答：

「应该会榨取他的精气吧。不过奥菲莉亚要的只有属性偏向男性的魔力，应该不会对他的身体下手。她平常是透过交涉取得术式需要的魔力，但这次需要的量很大，才会抓走低年级生。」

「……榨取的过程会伴随着痛苦吗？」

「不会喔？为了方便管理，应该会让那些学生睡着，所以并不会有什么痛苦的感觉，但可能会作恶梦吧。」

魔女乾脆地说道。与其说她是在顾虑雪拉的心情，不如说是觉得这种事情无关紧要。奥利佛露出不悦的表情……四年级生和一年级生对这种事的感觉差异就是这么大。

「只是那些人会日渐衰弱。毕竟被榨取了生命力，所以这也是理所当然。至于会不会直接将皮特榨乾，就只有奥菲莉亚本人知道了。」

密里根说到这里就暂时结束话题。雪拉的表情瞬间大变。

「等一下……妳说是要榨取『男性的魔力』？」

纵捲髮少女只重複这个部分，然后便看向旁边的少年。奥利佛也点头回应，他知道雪拉在担心什么。

「奥利佛……！」「……嗯。这样或许会很不妙。」

「……嗯？你们在着急什么？」

跟不上话题的密里根露出困惑的表情。就在奥利佛困扰着该如何说明──应该说是犹豫该不该说明时，一旁的奈奈绪突然开口：

「皮特最近觉醒了两极往来的才能。」

「奈奈绪？」

奥利佛惊讶地看向少女，但奈奈绪静静摇头。

「这件事跟之后的行动有关，所以不应该隐瞒。姑且不论过去的争执──密里根大人现在是与我们同生共死的盟友吧？」

少女直视着奥利佛如此说道，让他顿时哑口无言……或许是因为少女曾经上过战场，所以对敌我关係的转换适应得很快。就在少年这么想时，总算明白状况的蛇眼魔女露出微笑。

「没错，我也希望你们不要对我有所隐瞒。不过──两极往来者啊。还真是抽到了一个稀有的体质呢。偏偏是在这种时候。」

奥利佛和雪拉也深有同感。实在是太不凑巧了。皮特的性别会随着日子变动，所以无法稳定从他身上抽取奥菲莉亚想要的「男性魔力」。

「很遗憾，必须儘快行动的理由又多了一个。在正常情况下，这种贵重人才通常能活比较久──但对坠入魔道的奥菲莉亚来说，两极往来者只会妨碍她的术式成立。要是这件事曝光，他应该会提早被杀掉。」

「既然如此，就必须儘快赶路──！」

雪拉焦急地加快脚步，但密里根轻轻按住她的肩膀。

「Ms.麦法兰，不可以着急……奥菲莉亚的工房位于第三层的某处。妳应该没忘记吧？在去那里之前，我们得先通过第二层才行。」

这道冰冷的声音让雪拉止步。奥利佛也用力点头……没错，先不论状况紧不紧急，他们得先设法活着抵达皮特的所在地。

「如果轻举妄动，很快就会丧命──你们对迷宫的了解还不够深。我答应你们会儘快赶路，所以先乖乖听从学姐的建议吧。」

「……好的。对不起，是我太激动了。」

雪拉接受密里根的忠告，惭愧地道歉。密里根一听，就笑着重新看向前方。

「乖孩子──你们看，马上就要到你们的秘密基地了。」

不知不觉间，奥利佛他们已经来到熟悉的地方。他们朝藏在墙壁里的门喊出暗号，走进六人之前一起过夜的工房。三人直接穿过空蕩蕩的客厅，进入隔壁的大房间。

「──马可！你平安无事啊……！」

奥利佛一打开门，就发现有个巨大的身躯蹲在房间角落，他立刻喊出对方的名字。原本在打瞌睡的马可缓缓抬起头。

「呜──奥利佛。我，没事。卡蒂，呢？」

「她也没事！抱歉，之前让你勉强自己了……！」

马可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担心卡蒂的安危，奥利佛赶到牠身边报告卡蒂平安的消息，并说明现在的状况。晚一步进入大房间的密里根感动地说道：

「喔，真是个好兆头。马可，你没被合成兽盯上吗？」

「呜──牠们，没有，追我。」

马可一面往墙边退，同时如此回答。考虑到密里根之前做的事情，马可会对她抱持恐惧和警戒也很正常。相较之下，看起来毫不在意的密里根理解似的点头。

「这样就证明那些合成兽并非失控，而是按照奥菲莉亚的指示行动。她还没完全失去理智──至少目前是如此。」

雪拉的表情稍微恢複精神。儘管只是一时的宽慰，但这是久违的好消息。

「即使把两极往来者这点考虑进去，奥菲莉亚也没有积极杀害皮特的理由。对手只是一年级生，完全不用警戒他的抵抗，只要她还保持冷静，就会适当让皮特睡着吧。只因为碍事就收拾掉──这种不经考虑的作法『不符合她的行事风格』，所以一旦她做出这种行动，就表示她已经几乎失去所有的理性。」

「……意思是现在情况还没那么急迫吗？」

「应该是这样没错……我好歹也跟奥菲莉亚在同一间校舍当了四年同学，可以向你们保证她很会忍耐。我相信就算她快要完全坠入魔道，也不会轻易失去理智。」

密里根如此断言。即使对一年级生来说，奥菲莉亚•萨尔瓦多利是个彷彿怪物的高年级生；但对密里根来说，奥菲莉亚是她认识多年的同学，有些事情就是因为这样才会知道。

「不如说目前你们还比较让人担心。即使有我的协助，也不晓得能不能顺利抵达第三层。」

密里根难得露出严肃的表情，但马上就回到客厅开始确认储备物资。奥利佛、雪拉和奈奈绪也跟着展开行动。他们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所以立刻确认这里储备的粮食够不够马可吃。

「我们过几天会再来看你。不好意思，马可，在那之前请你不要离开工房。现在还不晓得外面有多危险。」

「知道了。奥利佛、奈奈绪、雪拉……你们也，小心，不要受伤。」

最后，三人依序握住马可庞大的手，约定近期内要再会后，就离开了秘密基地。他们在心里发誓，一定要让剑花团的成员再次相聚。

「──唔。」

虽然四人重新启程，但密里根在即将抵达第二层时，像是察觉到什么般停下脚步。奥利佛等人也马上就跟着察觉──从走廊前方传来异常的气息。有某种体型远比人巨大的异常存在，在前方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马上就遇到第一个门槛了──听说你们之前被袭击时，完全不是『那个』的对手？」

「……！」

一行人拔出杖剑进入备战状态，过不久就看见敌人的身影。敌人拥有超过二十英尺的庞大身躯，全身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触手。雪拉倒抽一口气。虽然不晓得是不是同一只──但那个身影无疑是曾当着他们的面抓走欧布莱特、威尔诺克和皮特的合成兽。

带头的密里根前进时刻意不隐藏气息，所以合成兽也已经发现四人。双方间隔超过十五码的距离互相对峙，蛇眼魔女再次开口：

「你们之前撤退是对的。要是你们以为自己能够对抗奥菲莉亚的合成兽，应该早就全都被奥菲莉亚囚禁了。这家伙就是这么棘手。正常来讲，至少也要升到三年级才能与其对抗。」

魔女肯定他们之前的判断。皮特被抓时的记忆再次于脑中浮现，让奥利佛与雪拉共同感到心痛──没错，他们当时根本对这只魔兽束手无策。

「麻烦的是，如果无法克服这道难题，就无法拯救皮特。这样你们该怎么办才好？」

密里根丢出这个问题后，往前踏出一步。她面对魔兽时的背影，看起来毫无犹豫和恐惧。

「答案很简单──先看我示範，然后好好学起来。」

魔女说完就开始往前沖。魔兽蠕动着触手迎击。奥利佛咽了一下口水──她到底打算怎么对抗那些数量众多且攻击範围很长的触手？

「变换形体！」

魔女连续咏唱。从她的杖剑里放出数道光芒，分别落在不同的地方。接着石头地面开始隆起，像是被看不见的手雕刻过般改变外形──最后变成大小和人类差不多，会不断晃动的石块。由于重心偏低，因此这些石块能够持续保持平衡，就像不倒翁一样。

「重点一──这家伙的眼睛不好！」

密里根才刚说完，魔兽伸出的触手就抓住了那些诱饵。奥利佛等人大吃一惊──魔兽的行动被那些不倒翁扰乱了。密里根无视他们的惊讶，继续说道：

「因为牠的眼睛都被触手给挡住了──开玩笑的。单纯是这种魔兽无法同时具备灵巧操纵这么多触手的能力和优良的视觉。只要有一定程度的魔法生物学知识，就会知道神经系统有其界限──变换形体！」

魔女坚定地如此断言后，继续咏唱咒语。这次出现的每个诱饵形状和大小都不同，看来是要测试魔兽会对什么产生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