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金伯利的学生来说,每升上一个年级,就表示要踏入更深的黑暗。在他们接下来能上的新科目当中,有一个就是其中的代表。
「……虽然我知道这堂课是新科目,但感觉大家今天特别紧张?」
教室内明明座无虚席,却莫名地安静,让凯觉得很奇怪。一旁的雪拉摇头回答:
「不,本来就该像这样紧张一点。我们接下来要学的是咒术──即使是在众多魔法领域中,这也算特别危险的一种技术。」
「咒术啊……爸爸和妈妈都没教过我,所以我也不太清楚。果然很危险吗?还有,这个水是干嘛的?」
卡蒂困惑地看向前方,所有人的面前都摆了一瓶水。跟平常一样一起行动的六人,正围着一张左右两侧设有洗手台的大实验桌。从外形来看,那和鍊金术课用的桌子很像。
「只要弄错用法就可能会有生命危险,这点不管在哪个领域都一样……但从本质上来看,咒术原本就带有『危害特定事物』的浓厚色彩。如果将其他魔法技术比喻为『葯』,那咒术更接近『病』。并非因为误用才变得有害──而是其存在本身就会侵蚀我们的身心。」
奥利佛以严厉的语气说道。皮特一听就皱起眉头。
「……这样听起来,感觉很难活用在好的方面上,为什么我们要学这种技术?」
「其中一个原因,是因为真的派得上用场。例如必须驱除大量有害生物时,咒术具备的『类感性』能发挥强大的效果。虽然不能说得太详细,但视作法而定,甚至有可能直接咒杀整个群体……或是整个物种。」
「整个物种?那也太乱来了吧……?」
「喔,感觉很适合用来驱除害虫。」
卡蒂露出不悦的表情,凯则是佩服地双手抱胸。两人的反应完全相反,让奥利佛不禁露出苦笑,但就在这时候,他的背后突然窜过一阵寒意。
「看来只能聊到这里了──好像来了。」
奥利佛说完后望向教室入口,其他人也跟着看了过去。接着,一股浓稠的黑暗从开启的门流进教室。
「什么──」「咿……?」
一股压倒性的寒意,让所有学生的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除了恐惧以外,他们同时感觉到一股生理上的厌恶感──就像人类看见一堆虫子时会产生的感情。
流进教室内的那股黑暗团块沿着地面滑动到讲台,从内侧露出宛如死人般苍白的双手和脸庞。直到看见那张稚嫩的脸孔,学生们才意识到「那个」并非来路不明的黑暗团块,而是一个穿着破旧的黑色衣裳的女性。
「……各位二年级生,欢迎你们。不好意思吓到你们了。」
女子发出宛如喉咙受伤的羊般不稳定的声音,露出笑容。学生们吓得一齐后退,底下的椅子也跟着用力摇晃。他们以前都不知道,原来还有这种只会带来反效果的笑容。
「先跟大家打个招呼。我是负责教咒术的瓦蒂亚•穆维兹卡米利。虽然外表看起来和你们的年龄差不多,但其实我和小凡妮同年。我的身体是因为诅咒才没有继续成长──啊,我说的小凡妮是指凡妮莎。」
学生们都觉得这个玩笑实在开得太大了,怎么可能有人用这么亲昵的方式称呼那位暴君。不对,这个人或许就是全世界唯一会这么做的人。
「通常第一堂课都是先从概论开始上,但在那之前有个非常重要的注意事项──那就是绝对不能碰我。除非经过我的允许,否则也不能碰我摸过的东西,并儘可能避开我走过的路。还有,最好别跟我在同一个空间待超过两个小时。如果不遵守这些规则,可能会被传染。」
瓦蒂亚以轻快的语气说出沉重的警告,她将苍白的手抵在自己胸前,继续进行带有自虐色彩的说明。
「用看的应该就知道,我身上背负着不得了的诅咒,而且数量多到让人数不清的程度。大概是全世界最多的人吧?举例来说──」
女子指向教室后方,学生们反射性地跟着看过去,发现一盆植物在他们的眼前迅速枯萎。瓦蒂亚微笑地看着表情僵硬的学生们,继续说道:
「──如各位所见,无法抵抗诅咒的植物光是跟我同处一室就会枯萎。动物的状况也差不多。虽然你们这些魔法师多少能够抵抗,但普通人应该早就陷入濒死状态了。如果忘记刚才的警告,你们也会变成那样,所以要小心点喔?」
女子说到这里时,已经有些学生开始捂住嘴巴。瓦蒂亚像是早已习惯般,对那些忍不住从椅子上起身的学生们说道:
「对了,想吐的同学可以去旁边的洗手台吐。这是人体的自然防卫机制,所以最好不要忍耐。『跟我呼吸相同的空气会想吐是很正常的事』,不需要太在意。」
没等瓦蒂亚允许,学生们就已经接连到洗手台吐出胃里的东西。过不久,皮特也加入那些人的行列,奥利佛立刻起身轻轻帮他拍背。然而在他们六人当中,其实不只眼镜少年觉得不舒服。
「…………」
「凯……!」
第一个察觉异状的雪拉,开口呼唤同伴的名字。高个子少年面如土色地默默坐在椅子上,完全不见平常的活力。瓦蒂亚从讲台上发现后,望向少年说道:
「嗯?那位同学,我刚才有说过想吐的话不用忍耐吧。」
「……不用了。我不想第一次看见别人的脸就吐……」
「──喔?」
瓦蒂亚露出更加明显的笑容,走下讲台。那动作像是带有黏性的液体在地板上流动,又像是一群虫子在地上蠢动。
「好开心,好开心啊。很久没遇见会说这种话的孩子了。你叫什么名字?」
「……凯•格林伍德……」
「凯同学啊。呵呵呵,真可爱。你长得好高,身材也很结实,非常帅气呢。」
随着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想吐的感觉也变得更加强烈,但凯还是咬紧牙关忍耐。最后瓦蒂亚来到凯的面前,将苍白的脸凑向仍在持续忍耐的少年。
「但不可以勉强喔──乖,吐出来。」
「唔……!」
凯在瓦蒂亚对着自己耳边说话的瞬间面临极限。他的身体往前倾,胃里的东西也跟着逆流而出,但他的朋友们立刻做出反应。奥利佛用咒语接住呕吐物送到洗手台,雪拉则是用治癒咒语舒缓凯的痛苦。瓦蒂亚见状,露出满意的笑容。
「做得很好──不用担心,刚才吐过的同学也一样,只要再吐个两三次就会习惯了。吐完后可以用桌上的芳香水漱口,这样嘴里会比较清爽。」
原来一开始放在桌上的水是这个用途,奥利佛以苦涩的心情接受这项事实。凯仍将手撑在地上大口喘气,卡蒂脸色大变地走向他。
「凯,你还好吧?要去医务室吗?」
「……不用,我没事……已经平息下来了……」
凯摇摇晃晃地起身,踩着蹒跚的脚步回到座位。瓦蒂亚再次朝凯露出阴郁的笑容,转身回到讲台上。
「看来大家都恢複得差不多了。那么开始讲解概论吧。
就先从诅咒是什么开始讲起吧──简单来讲,诅咒就像是一种以非物质的连繫为媒介进行传染的疾病。例如曾和某人说过话,和某人是同一个地区出身,或是喜欢某人喜欢到晚上睡不着──这些关係性全都可能成为传染诅咒的途径。」
瓦蒂亚若无其事地重新上课。这让奥利佛等人体认到,许多学生呕吐这种程度的事,对这堂课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
「视关係的性质与强度而定,能够施展的诅咒种类也会改变。其中一个倾向,就是愈稳固、亲密又封闭的关係,愈容易培养诅咒。通风不好的地方特别容易发霉吧?大概就是这种感觉。首先要选择环境,然后按部就班地将诅咒培养得更大更强,最后再释放到对象身上──这是诅咒大型生物时的基本步骤,大家要记好喔。」
「……唔……」
桌上响起沙沙的写字声。皮特吐完后就将芳香水瓶放在旁边,专心抄写笔记。其他五人见状,也跟着将注意力集中在课堂上。
「诅咒是个容易寂寞的孩子。因为诞生自与他人的关係,所以总是寻求诅咒的对象,无论何时都想前往某人的身边。
普通人之间似乎流传着『只要将感冒传染给别人就能痊癒』的迷信,但就诅咒来说,这有一部分是正确的。只要选择适当的对象并进行适当的程序,就能将『诅咒转移给别人』。当然这不能根本地解决问题,在解咒时只能用来争取时间。」
瓦蒂亚以同时带着讽刺与亲昵的语气持续说道,像是将诅咒的性质当成了自己的事情。
「但有时候也只能这么做……当诅咒被培养到没人能够解除时,就只能找个适当的容器封在里面。『就像这样』。」
说到这里,瓦蒂亚缓缓解开黑色装束的前襟。当学生们在目睹衣服里的状况后都倒抽了一口气──苍白的胸前,浮现出几个扭曲的人脸。那些人面疮的眼球不断转动,用混浊的视线回望学生。
「在我背负的诅咒当中,有些效力强到只要解放就可能导致人类灭绝。无法控制的诅咒被称作大祸。过去甚至曾经发生过为了防止诅咒的损害扩大,而烧毁整个国家的案例。
诅咒就是这样的存在。如果没处理好,死的可不只是施术者一个人。会先从最亲近的人开始波及──在最坏的情况下,还可能会造成难以想像的损害。」
学生们都不可避免地理解了这点。因为眼前的教师,正是由那些「最坏的结果」凝聚而成的存在。这个名叫瓦蒂亚•穆维兹卡米利的咒者,就是那些培育过度的诅咒的终点,是在最后将那些诅咒一饮而尽的存在。
「大家在上我的课之前,必须先明白这些事……要好好珍惜自己的朋友喔。」
「……这是我上过最可怕的课。」
上午的课程结束,进入午休时间。六人一如往常来到「友谊厅」后,卡蒂率先如此说道。
「虽然至今遇过许多糟糕的老师……但那个人和他们都不一样。她应该是个能沟通的人,或许还能够体谅我们的心情。
不过就是这样才可怕。感觉只要接近那个老师,诅咒也会跟着接近。我知道愈是亲近、理解或喜欢一个人,这份心情就愈容易招来诅咒……但总觉得她似乎也期望着这种事发生。」
少女的话听起来十分沉重。五人没有插嘴,默默听着她说话。
「我知道有些人背负着诅咒,但一直茫然地觉得可以用对待有毒生物的方式与他们相处,只要对方没有恶意就不需要担心。在持续以诚相待后,一定能够建立良好的关係。
不过……现实并非如此。无论有没有恶意,只要一产生连繫就会被诅咒。毒可以小心避开,但诅咒就不同了。自己释出的诚意和好意,最后全都只会造成反效果……」
世界上居然有如此讽刺的事情,这让少女感到十分难受。奥利佛也在同一时间理解,咒术这个领域和卡蒂•奥托可以说是完全不合。
「虽然遗憾,但妳说的没错……避开诅咒最简单又最确实的方法,就是不要和背负诅咒者扯上关係。不要对他们产生兴趣,不要注意他们,对他们保持漠不关心。儘管这么说有点极端……但这样就绝对不会被诅咒。」
奥利佛在将砂糖加进红茶时如此说道。坐在他对面的纵捲髮少女也跟着点头。
「没错,那终究是最极端的状况。无论是用看的或听的,只要一意识到眼前的对象,就不可能保持『漠不关心』……不只是人类,所有生物都一定会依赖与其他事物的关係。证据就是野兽、昆虫和植物,也能当成诅咒的媒介。」
雪拉表示只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并和其他事物产生连繫,就不可能完全避开诅咒。
「某个魔法师曾经这样形容诅咒的普遍性──或许所谓的诅咒,『是在平等地嘲笑世上所有生命』。」
沉默降临,所有人都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寒意。问题已经不在于瓦蒂亚•穆维兹卡米利这个人,他们彷彿窥见隐藏在世界背后的巨大恶意。
「……我一点都不觉得可怕。」
凯在这片寂静中轻声说道。其他五人惊讶地看向他。
「虽然我这个跟着吐的人或许没资格说这种话……但我觉得她看起来很寂寞。」
少年叹息着说道。隐约感觉到危险的奥利佛开口说道:
「……凯,我并不是想否定你的感性,但你这样非常危险。许多魔法师都极具个人魅力,但是咒者当中特别多这种人。这是因为这样有利于和他人建立关係,诅咒对自己抱有好感的对象也比较容易。」
「我明白这个道理,但难道要我去讨厌原本不讨厌的对象吗……我办不到这种事。人心才没有这么简单。」
「……唔。」
既然凯都说到这个地步,奥利佛也无话可说……没错,如果人能够合理地配合状况产生感情,不晓得人生能够轻鬆多少。与目的相反的感情,以及伴随决断产生的纠葛,奥利佛正是最为这些所苦的人,而且恐怕未来也将持续如此。
「……比起我们,凯更重视那个老师吗……?」
捲髮少女不安地说道。卡蒂当然知道不该强迫对方二选一,也明白这是个任性的问题,但她还是开口了。这是她对朋友撒娇的方式。卡蒂比谁都要坦率地表现出希望凯未来也能陪在自己身边的心情。
凯忍不住苦笑地轻轻拍了一下卡蒂的头。这也是他表现亲密的方式。
「傻瓜,我又不是这个意思……不用担心,我只是不想因为有诅咒就讨厌别人,并不是迷上了她。皮特,你也不用担心!」
「为、为什么要把话题丢给我?我从一开始就没在担心!」
凯回答完卡蒂后,立刻转身去搭皮特的肩膀。虽然眼镜少年试着抵抗,但凯还是紧紧抱着他,用开朗的声音继续说道:
「真要说起来,我比较喜欢脸色更加健康红润的类型。跟蔬菜一样,即使没有长得很漂亮也无所谓,重点是大又好吃。我想娶的是这种老婆。」
「喔~像是之前遇到的那个一年级女孩吗?」
「莉塔吗?笨蛋,她是学妹吧。」
「哎呀,你讨厌年纪小的吗?」
「不讨厌喔,只是我家从以前就是由比爸爸年长的妈妈在管事,所以觉得农家女就是那个样子,对年纪小又个性温顺的女孩没什么感觉。唉,如果当成妹妹倒是会觉得很可爱,就像这样,好乖好乖。」
「别摸我的头!我才不是你妹妹,顺带一提,我今天是男的!」
皮特拨开凯的手,阻止他玩弄自己的头髮。整张桌子顿时充满欢笑的气氛,就在奥利佛开始放心时,从其他地方传来了声音。
「你们在聊恋爱的话题吗?我也要加入。」
一个女学生以明显过于亲昵的语气过来攀谈,并迅速移动到皮特身边。儘管知道对方是同年级的学生,但六人和她都没说过什么话。眼镜少年困惑地缩起身子。
「妳、妳干嘛突然插进我们的对话……」
「Mr.雷斯顿~不需要这么冷淡吧。我一直都很想和你聊天,也想让你记住我的名字,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女学生在说话的同时拔出白杖,用咒语从旁边的桌子拉来一张椅子。奥利佛正想开口,他的背后就传来新的声音。
「如果是那种话题,那我也想加入。Ms.响谷,妳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健壮和苗条,妳比较喜欢哪一种?」
另一个同样和六人没什么交情的男学生,也隔着奥利佛向奈奈绪搭话。东方少女闻言困惑地停止用餐。
「对男性的喜好吗……?在下从来没想过这种事,请给在下一点时间思考。」
「奈奈绪,妳不用想得太认真……我说你们几个,如果想加入对话,就该按部就班地来。你们刚才那样的行为,已经可以算得上失礼了。」
奥利佛提出劝诫。男学生听了后,将手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真是死板。Mr.霍恩,你不需要这么露骨地戒备。我知道你不希望自己的真命天女被抢走,但Ms.响谷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东西。大家的机会都是平等的吧?」
「我没有在戒备,只是你们刚才太没礼貌了。」
「但你的话里包含了私心。Mr.霍恩,别一个人在那里扮演乖孩子好吗?」
女学生也跟着出言讽刺,让奥利佛不悦地皱起眉头。察觉气氛不对的雪拉开口说道:
「你们几个,该适可而止──」
「你们未免太得意忘形了。」
这是第三次有人插话,但奥利佛最近才听过这个声音。一个脸上带着轻浮笑容的高个子少年站在桌边,奥利佛惊讶地凝视对方的脸。
「Mr.罗西……?」
「嗨,奥利佛。我本来不打算介入,但他们拙劣的手法实在让人看不下去哩。」
罗西叹息着说完后,将视线移向另外两个闹事者。
「我说你们两个,如果想对其他团体的人出手,就该遵守一定的规矩。没打招呼就直接乱来,不管是谁都会生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