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深淵大圖書館（Ancient Record）

据说能否踏入迷宫第四层，是金伯利学生升上高年级后将面对的最大障碍之一。

「据我所知，几、几乎没有二年级生能够潜入这里。即使带低年级生来……也、也只会碍手碍脚。我自己──第一次踏入这里，好像，是四年级快结束的时候。当时，有、有一只手被溶掉了，所──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这里是第三层「瘴气沼泽」。又重又黏的泥泞地面上多出了一道道脚印，走在奥利佛旁边的消瘦男子结结巴巴地进行说明。他是金伯利六年级的罗伯特•迪富尔克，知道奥利佛另一面的「同志」之一，脸上总是挂着阴森的笑容。

「没错，我也记得很清楚。我明明跟你说了很多次在处理『课题』的时候只要躲在背后支援就好，要是我当时没帮忙防守，你应该会有一半的身体被溶解吧。搞不好前年的共同葬礼还会再多一个人。」

走在一旁的女学生加入对话，嘲弄男子。她是七年级的卡莉•巴寇，留着红色短髮，双耳都戴着耳环，也是「同志」之一。虽然她乍看之下是个性格直率的人，但眼神带有独特的魄力，让人觉得不容易亲近。

「真、真是无话可说。不过──学、学姐那时候也很惨吧。原本脸看起来就很兇了，淋、淋到酸液后……根、根本是恐怖到让人无法直视──」

「你知道拿别人的长相开玩笑，需要付出相对应的代价吗？」

卡莉说完后，用手掌抓住罗伯特的后脑杓。等后者的头骨开始发出奇怪的声音后，奥利佛的大哥──走在背后的格温才用力咳了一声。卡莉乾脆地放开手，笑着转向奥利佛。

「抱歉抱歉，陛下，我很吵对吧。我从以前就不擅长保持安静，你可以严厉地斥责我喔。骂我太吵，或是太过鬆懈之类的。」

「──不。」

奥利佛想不出责备她的话，默默摇头。即使他现在只是二年级生，但只要戴上面具就是同志们的君主。即使对方是高年级生，他也早就做好喝止这种散漫举止的觉悟，不过在这个场合──

「……不如说反而让人觉得可靠。我现在还没有余力在这个阶层閑聊。」

奥利佛坦率地说道。即使多少有些轻视自己的成分在，但他们的閑聊并非出于鬆懈，而是透过让精神适当放鬆表现出的「日常行为」。卡莉似乎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

「哼～真是坦率呢……但以你现在的立场来说，这算是种美德吗？」

「卡莉！」

最后是格温先看不下去。他毫不在意对方比自己高一个年级，以奥利佛亲信的身分严厉地瞪向卡莉。

「妳闹得太过头了。罗伯特也别光顾着看，你应该要阻止她。」

「对、对不起，格温。可、可是──我、我也想和他说话。趁、趁现在还有机会。」

罗伯特在耸肩的卡莉前面道歉，侧眼看向奥利佛……他是基于重要的个人理由才想和少年沟通，而奥利佛从一开始就察觉了这点，所以才没有拒绝。

「没关係──大哥，你不用担心我。」

奥利佛伸手制止格温。本来以为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没想到一个从背后追上来的女学生突然插入少年和两名同志之间，让奥利佛惊讶地睁大眼睛。他的大姐夏侬•舍伍德收起平常的温和笑容，阻挡在他的前方。

「呵呵呵，看来你的姐姐不这么想喔。」

卡莉露出嘲弄的笑容。虽然奥利佛很感激大姐的好意，但对方的眼神明显已经把他当成是一个大少爷。奥利佛表面上维持沉默，在内心思考该如何收场。

「……不準妳，欺负诺尔。」

「我只是在疼爱他。看起来像是欺负吗？」

「……像。因为不管诺尔怎么回答，妳都不会满意。」

「啊哈哈，果然瞒不过妳──」

卡莉毫不愧疚地笑道。两名女学生之间瀰漫着紧张的气氛──与此同时，泥泞的地面传来激烈的震动。奥利佛準备开口警告同伴时，已经被卡莉抓住衣领拉了起来。

「──唔！」

少年被移动位置后，他上一秒所在的地面就炸裂开来。喷溅着泥巴现身的，是身长轻易就超过十公尺的环形魔法生物──泥龙。牠们是能够感应到猎物走在地面上时的震动，然后发动袭击的第三层强敌。圆形的嘴巴里环绕着锯子般的牙齿，而且正为了重新吞下刚才攻击失败的猎物再次扑到奥利佛等人上方──

「「「「侵蚀电光。」」」」

同时放出的四道咒语窜进泥龙口中。又大又长的身体稍微痉挛一下就停止动作，口吐白沫地倒在泥地上。夏侬沖向目瞪口呆的奥利佛，所有同志都已经没在看那只无力再战的魔兽。

「就快脱离第三层了。接下来会变危险，陛下，做好心理準备了吗？」

「……嗯。」

奥利佛咽下恐惧点头──刚才的事情对这些高年级生来说，甚至称不上「危险」。他重新体认到这个事实。

一行人继续走了约二十分钟，穿越沼泽地。奥利佛抵达奥菲莉亚事件时并未踏入的领域后，紧张地停下脚步。周围的景象明显换了个样子。地面、墙壁和天花板都变成光滑又散发光泽的石造建筑，形成一个和校舍竞技场差不多的椭圆形空间，再更前面的地方有一扇巨大的门。

「……这里是……」

「第四层之前的空间，通称『图书馆前广场』。」

卡莉说明时，前方发生了异变。门正前方的一块空间开始扭曲，从里面出现一个黑色的影子。那个像黑色破布的存在急速形成轮廓，最后固定成一个连头都包在黑衣底下，身高约两公尺的瘦弱身躯。那个存在散发出压倒性的魔力──不对，应该说是「死亡的气息」，让奥利佛反射性地将手伸向杖剑。

「……唔！」

「冷静点，不用和他战斗──虽然这样也没比较轻鬆。」

卡莉按住準备进入备战状态的奥利佛肩膀，然后转向背后的同志们确认：

「『课题』的部分，按照预定计画分成三个人一组，我和罗伯特保护陛下。两位亲信，这样可以吗？」

「──唔──」

「这样就行了。」

格温举手阻止想要提出异议的夏侬，点头回答。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奥利佛感谢他的体贴──他很高兴大姐有这份心，不过如果连这时候都要家人保护，就无法当同志们的君主。

「我没问题。大哥和大姐保护泰蕾莎吧。」

「……诺尔……」

「我知道了。」

夏侬一脸不安，格温用力点头，泰蕾莎则是持续用毫无感情的眼神注视着这一切。少年在三种视线的目送下，走向两名同志所在的广场中央。先一步走在前面的卡莉开口说道：

「你挺有胆识的，但我要认真提醒你，绝对不要跑到我们的前面。」

「不、不如说我们不会让你这么做。即──即使遇到最坏的情况，也、也要由我们先死。」

罗伯特以阴暗的笑容断断续续地说道。奥利佛对他这段话里蕴含的决心毫不怀疑，以君主的身分回应：

「我能说的只有一句话──我不允许你们任何人死在这里。」

少年如此断言。受到这句话的激励，两名同志露出笑容。

「哈哈，遵命。」「那、那就没办法了。来──来轻鬆取胜吧。」

卡莉和罗伯特各自举起杖剑。在他们眼前，黑衣人影的手上出现了一本书。卡莉一看见封面就立刻喊道：

「运气不错，是之前看过的封面！这次课题选的书是《巴特罗手记》！」

她才刚说完，数十张的页面就离开书本在空中飞舞。纸片围绕着奥利佛三人不断旋转，周围的景色也急速改变，很快就看不见待在附近的格温等人的身影。

「是、是第八章第二节。格──〈格林托德的灾厄〉。」

罗伯特说出这句话时，他们人已经在完全不同的地方。周围是朴素的农村景象，一群普通人在这里拿着锄头耕田或是挤牛奶，但奥利佛立刻察觉不对劲。无论再怎么乡下，这些人的服装和产业型态都过于古老。看起来是超过两百年前──魔法带来产业革命之前的景象。

「你、你吓到了吗──如、如你所见。这、这里是将魔法书的部、部分内容重、重现出来的地方。」

「因为并非无法逃脱，所以比绝唱好一点。不过──这里的藏书数量可是多到不得了。」

奥利佛透过两人的说明理解这幅景象并非现实，而是重现了书本的内容。换句话说──这个不晓得何年何处的景象，就是罗伯特刚才提到的灾厄发生的场所。像是为了证明这项事实般，周围的人们都对突然出现的奥利佛等人毫无反应。

「《巴特罗手记》的第八章第二节，记述了大曆984年观测到的『外来者』。而这就是当时的受害记录。」

卡莉接着说明，同时仰望上空。现在时间大约是上午，乌云密布的天空中间，出现了一个黑色的漩涡。周围的普通民众也发现了相同的东西，接连发出惊叹。

「终于出现了──看好了，那就是异界的灾厄。」

这句话才刚说完，漩涡里就降下了几百个「神秘物体」。那些东西乍看之下是直径约七英尺的短圆柱体，有点像锈红色的齿轮或车轮。圆柱体落地后发出低沉的声响，开始像球状魔像般旋转移动──一场惨剧就此展开。

「咿……？」「唔哇啊啊啊啊啊！」

田地、住宅、家畜、人类，那些「像车轮的东西」无差别地碾碎一切。看着邻居在自己眼前被车轮碾过，人们开始发出惨叫，恐慌持续朝周围扩散。另一方面，车轮们并没有特别去追赶慌忙逃窜的人们，而是以精密的螺旋运动由外朝内收拢，将範围内的所有物体碾碎。

人们的惨叫此起彼落，奥利佛压抑冲上前的冲动──眼前的景象不过只是重现，这场悲剧其实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即使心里明白，他的内心还是会感到疼痛。

「你知道那些东西在做什么吗？那叫做无差别捕食，毫无计画就成群来到这里的『外来者』常会做出这种行为。因为刚来到其他陌生的世界，所以就先什么都吃吃看。不管是植物或动物，生物或非生物都一样。在发现美味的食物之前，会不断重複试吃和吐掉。」

透过卡莉的说明，奥利佛总算搞清楚眼前的景象是怎么回事──那些车轮果然是生物。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无论人类、家畜或住宅，只要是被那些车轮碾碎的东西体积都会大幅减少。虽然令人难以置信，但碾碎的动作同时也包含了进食的意义。这个行为对车轮们来说是进食，也是狩猎。

这点明显和这个世界的生物不同，就连魔法生物也不会进化成这样。牠们所属的系统树，在获得这种生态前置身的环境和这个世界有根本上的差异。来自不同世界的不速之客──也就是所谓的「外来者」。

「不、不妙，牠们也要过、过来这边了。」

其中一只转向这里的车轮对罗伯特产生反应，卡莉将杖剑瞄準那里。

「一只的话可以先拿来观察──紧缚。」

她用咒语迎击已经接近到只剩数码之遥的车轮生物。车轮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掌抓住般停止动作，卡莉用拘束咒语强硬地停止了牠的行动。

「来，看仔细了──虽然长这个样子，但这种身体构造在『外来者』中算是相当符合常识了。光是会成群活动进行捕食就已经和我们所知的生物相同了吧。」

卡莉继续限制车轮的行动，进行说明。奥利佛在对她能轻易做到这种事的魔法出力感到惊讶的同时，紧盯着眼前的异界生物进行观察。罗伯特体贴地用杖剑从侧面开始解剖。割开的地方流出灰色体液，底下则是像内脏器官的软组织。奥利佛切身体会到这确实是生物。

「虽然目前就已经造成了严重的损害，但等牠们挑好食物后，情况又会变得更加棘手。所以现在是好机会。牠们正忙着找食物，没有余裕注意我们。」

卡莉适时地给被拘束的个体最后一击，然后重新看向仍在进行无差别捕食的「外来者」们。如果只有一只倒还算好应付，但这次的课题是扫蕩「群体」。

「一只一只解决会没完没了，对付这种家伙有个特别合适的方法──罗伯特，把牠们解决掉。」

「真、真是的，居、居然把工作都推给我。」

罗伯特耸肩说完后，站到前方。他掀开长袍，衣服底下绑着几十根试管。每根试管里都装了一只魔法生物，而且每一只都散发出不祥的魔力。他拿出其中一根打开盖子。

「甦醒吧。」

罗伯特对试管内的生物施展咒语──一只像是某种妖精的个体开始剧烈痉挛，从假死状态中甦醒，在咒语的束缚下，牠笔直飞向「外来者」们肆虐的区域。理所当然地，小妖精一经过车轮生物的行进轨道，就立刻被其中一只捕食──连同包含在体内的诅咒一起。

吃掉妖精的车轮生物的行动瞬间改变，不再以精密的动作和群体的同伴合作，反而主动沖向牠们。其他被撞到的个体也发生了同样的变化，这样的影响逐渐扩散，「外来者」们开始激烈地互相残杀。奥利佛战慄地握紧拳头。

「效果真好。『同类相食』的诅咒对这种挤成一团的群体特别有效呢。」

这个预料之内的结果，让卡莉露出微笑。奥利佛也明白髮生了什么事──这是诅咒。以包含诅咒的生物为术式的媒介，透过让敌人吃下该个体感染诅咒。造成的影响不限于进行捕食的个体，还会藉由群体内的接触让诅咒进一步扩大。车轮生物互相冲撞、碎裂，然后一个接一个倒下。

「数量不断在减少对吧？但你可别误会，诅咒的总量一点都没有减少，会蓄积在中诅咒的个体身上。这就是诅咒守恆定律，也就是所谓蛊毒的法则。到了最后──」

随着个体数量减少，斗争也变得更加激烈。诅咒随着同类相残持续增幅，并继续凝聚在剩下的个体中。数量从一百变成五十，五十变成二十，二十变成十。即使如此，冲突还是没有停止，仅存的两只终于也开始正面冲突，并以其中一方碎裂做结。最后只剩下一只散发着漆黑魔力的个体。

「──积满诅咒的个体完成了。如果杀掉会有诅咒泄漏，所以本来应该要活捉并进行解咒。不过这次只是纪录，所以不会做到最后。大图书馆会亲切地帮忙处理『课题』中的诅咒。」

卡莉用炸裂咒语挑衅后，最后一只车轮就滚向这里。牠连原本的性质都被诅咒覆盖，如今只想碾死周围所有会动的物体。这次奥利佛也跟着举起杖剑，因为最后一只不仅比其他个体大上两倍，还因为体内的诅咒变得更强。

「哎呀，陛下，你就悠閑地待在旁边吧。」

卡蒂伸手制止奥利佛，悠哉地往前走，换罗伯特退到少年旁边，像是在说接下来轮到她表现。

「……嘶────」

明明距离愈近就愈危险，卡莉还是在拿着杖剑用力吸了口气后，就动也不动。直到杀气腾腾的车轮生物逼近到她眼前，奥利佛才看不下去地喊道：

「──卡莉！」

「强推！」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卡莉挥下準备已久的杖剑。她并非从对手的正面攻击，而是像朝太阳穴挥出勾拳般，直到猎物逼近到极近距离后才「从侧面施加强烈的冲击」。已经加速到极限的车轮生物，完全无法抵抗来自直角方向的冲击。牠从卡莉旁边通过后就倒在地上，不断吵杂地空转，喷溅着泥土、碎石、人类和同族的血肉。

「啊哈哈哈哈哈！转个不停呢！」

卡莉立刻扑了过去。车轮生物倒下后，露出不管怎么旋转都不会受到影响的中心轴。虽然牠从体内伸出了保护弱点用的荆棘，但卡莉当然早已看穿，在闪躲的同时朝侧面刺出杖剑。她根本不需要砍，只要将杖剑刺进持续迴转的体内，车轮生物本能的行动就会替自己造成致命的损害，整个过程就像是在开罐头一样。

「去死吧──风槌击打。」

当「罐头盖子」打开后，卡莉毫不犹豫地朝那里放出夺命的咒语。风槌猛烈地敲打车轮生物的身体，击碎刚被切开的外壳，连带破坏底下的所有内脏，里面的体液则是慢了一拍才像喷水般四处飞溅。

「好，课题完成──啊，陛下，你刚才是不是在叫我？」

全身沾满灰色体液的卡莉笑着转头看向奥利佛。罗伯特看着那凄惨的样貌，对奥利佛耳语道：

「很、很可怕对吧。那、那就是『染血』卡莉……她、她和人类战斗时也是那样。」

「…………」

奥利佛哑口无言，但基本上还是偏向鬆一口气。他很庆幸没有同伴受伤。

「这次运气不错，抽到轻鬆的课题。这里如果签运太差会很棘手。」

卡莉说完后，周围的景色开始变得稀薄，一行人再次回到大门前方的空间。她向重新现身的格温等人挥着手说道：

「那我们先走一步。我会适当替他介绍里面。」

「我们立刻就会跟上……别跑太远了。」

格温叮咛完后，奥利佛等人就先走进门内。等三人都穿过门后，大门再次发出沉重的声音关上。既然规定必须完成课题才能通过，格温等人接下来应该会接受新的考验吧。奥利佛只需要相信大哥和大姐，在前方等待。

「陛下，欢迎来到二年级生通常没机会造访的迷宫第四层──『深渊大图书馆』。」

走在前方的卡莉转身摊开双手，展示周围的空间。奥利佛也在环视周围后，被这幅景象所震慑──眼前是一座高到看不见顶端，不晓得被分成多少层的书架高塔，许多长着翅膀的亚人种不断在书架之间穿梭。

「……翼人……」

「牠们负责整理书籍。牠们并非被金伯利僱用，而是在迷宫被人发现前就栖息在这里。虽然个性不太好，但也会帮忙进行导览，想还书时也只要直接交给牠们就好。」

卡莉说明利用这里的方法。俯瞰着奥利佛的翼人们看起来确实没有敌意，这里似乎是名副其实的图书馆。

奥利佛谨慎地边走边观察这里，然后发现有黑衣人影靠近。在大门前面选出「课题图书」的也是这种黑色人影。卡莉对警戒的奥利佛耳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