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白天一直销声匿迹,恐怖的记忆还是常会在夜晚复甦。
「……呜呜呜……」
所以深夜十二点刚上床不久,就听见隔壁床位传来痛苦呻吟声的奥利佛,马上就察觉发生了什么事。
「……呼、呼……呼……!」
「…………」
「呼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皮特!」
别说是恢複平静,隔壁床的呻吟反而变得愈来愈严重。奥利佛跳下床走向朋友,抓住对方的肩膀摇醒他。
「冷静点,皮特。那只是梦。有我在……我就在这里。」
「……咦……啊……?啊……」
皮特睁开眼睛后愣了几秒,他凝视着室友的脸,然后慌张地环视周围。确认这里是和平常一样的房间后,少年总算明白自己是做了恶梦。紧张的情绪瞬间消退,让他沮丧地垂下肩膀。
「……对、对不起,又给你添麻烦了……」
「不用道歉,你又没做错什么事……稍微调整一下呼吸吧。」
奥利佛坐到皮特旁边轻轻搓着朋友的背,温和地说道。同时他也在心里想着──会作恶梦才是正常的反应。
毕竟皮特目睹了老人的工房,以及彻底无视伦理道德、透过燃烧许多生命完成的疯狂发明。亲眼目睹那具机械神,听人说明其设计和构思的过程,然后「稍微理解了那些事」──对两年前还只是普通人的少年来说,这已经足以让他大为动摇。
奥利佛明白,当时皮特心里一定有许多东西崩溃了。过去茫然地相信的正义与禁忌,以及作为普通人生活时一辈子都不会怀疑的价值观,全都一起被粉碎了。
皮特已经知道最极端的那些魔法师是什么样的存在,以及自己如果继续走这条路,或许也会变成那样。追求魔道的路上,不管做什么事都不会被谴责。
随着伦理、道德、正义、禁忌等构成人格基础的概念都被动摇和质疑,他被迫重新定义这些概念。奥利佛很清楚这会带来极大的压力,因为他也是过来人。
「……皮特,过来这里。」
稍微思考了一会儿后,奥利佛将两手分别伸向朋友的背和腿弯,直接将他抱起来。
「咦……?」
皮特愣愣地被抱走,从被他睡着时流的汗弄湿的床,搬到隔壁的奥利佛的床。奥利佛温柔地放下朋友后,直接从背后用双手抱紧他。
「──咦……?」
「不好意思委屈你用我的床。如果你不介意,就先保持这样吧。」
奥利佛拉了一条毛毯盖住自己和怀里的皮特。两人在同一张床上紧贴着彼此。
「……脉搏很快,魔力循环也乱了。看来也同时进行治疗比较好。」
「等……!嗯嗯……!」
皮特还来不及说完,奥利佛已经掀开他的睡衣将手掌贴在背上。虽然皮特已经体验过很多次魔力透过皮肤流进体内的感觉,但之前身体都没有贴得这么紧密。更重要的是──
「……喂、喂……我今天是……!」
「嗯?」
就在準备说出「今天是女生」前,皮特的嘴巴僵住了。
他很清楚──只要说出这句话,奥利佛就会立刻离开。少年会为自己不够细心致歉,然后立刻反省,重新拉开和他的距离。
然后……或许未来就再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接触他了。
奥利佛明显将他当成了亲近的同性,所以才会经常和他有近距离的肌肤接触。即使皮特之后觉醒了两极往来的体质,奥利佛也没有改变态度。这是因为皮特自己曾表示希望朋友们不要在意这种事,只要像平常那样对待自己就好。奥利佛只是照做而已。
所以皮特觉得只要一说出「今天是女生」,这个魔法或许就会解除,让自己永远失去这股温暖。
因此他将这句话又吞了回去。
「……没事……」
「我可以继续吗?」
「…………」
皮特轻轻点头。获得许可的奥利佛重新进行治疗,少年完全不晓得自己的举动给对方的内心带来了多大的动摇。
「……真怀念。虽然立场相反,但我以前也常在刮强风的夜晚,让妈妈对我这么做。」
奥利佛的微笑里掺杂着乡愁。皮特将自己的身体完全託付给他的手,侧耳倾听。
「我每次吵着要听睡前故事时,妈妈都会告诉我多到惊人的故事。那些故事实在太有趣,让我变得更不想睡,这时候爸爸就会过来阻止。结果隔天我们三人都睡过头了……我很喜欢这样。」
奥利佛断断续续地说着,同时温柔地用指尖梳理朋友的灰发。他以缥缈的语气诉说这段已经逝去的时光,让皮特觉得胸口彷彿被人紧紧揪住。奥利佛很少讲以前的事情,就只有这种时候──平常总是那么可靠的少年,会让人觉得脆弱到彷彿一碰就会碎裂。
皮特也很清楚──这一定是位于对方心里深处的伤痕。
如果自己一直这么弱小,未来绝对无法帮他分担这份伤痛。
「……不用太担心我。」
「?」
皮特反握奥利佛的手说道……没错,如果是去年还不好说,但在这间学校度过一年后,自己也稍微变强了。
「……我完全没打算就这样接受那个景象。」
至少可以澄清这点。消除自己在那个疯狂老人的工房看过「那个」后,室友内心最大的担忧。
「卡蒂也是这样吧。虽然她跟密里根学姐学了许多东西,但并没有打算变成像密里根学姐那样的人。她想学会那些知识和技术,以其他方式活用在自己的道路上。这点我也一样。」
皮特尽全力以坚强的语气说道。透过从背后传来的感觉发现对方仍未放心后,皮特再次说道: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还没有像卡蒂那样坚定的目标和自觉……这我不否认。我还在摸索自己的道路……不过……」
皮特停顿了一下,用力握紧奥利佛的手……他的状况确实和卡蒂不同。因为皮特目前并未怀抱任何理念或理想,只是作为一个人,他已经找到了榜样。
「……即使如此……我还是有想要追逐的背影。」
皮特如此宣告。他挤出所有勇气,抱持着类似从高处往下跳的决心,用颤抖的声音表露心情──你就是我的目标,我一直在追逐你的背影。
面对这个一生难得的告白──当事人在他背后微笑着说道:
「这样啊……原来你有憧憬的对象……」
「……唔……!」
这个反应让皮特瞬间理解最重要的部分完全没有传达到。奥利佛完全没有察觉室友对自己的心意,用力抱紧怀里的皮特露出温和的笑容。
「──呃啊?」
皮特不让奥利佛把话讲完,直接用头撞对方的下巴。而且只撞一下还无法消气,他又继续撞了两三下。每次都会发出听起来很痛的声音。
「好、好痛!等等,皮特,你到底怎么了!」
「闭嘴!闭嘴闭嘴!」
奥利佛要求说明的声音根本是火上加油,在那之后的十几分钟,直到皮特气消为止,奥利佛的下巴都一直被头槌攻击。
过了一个晚上,奥利佛清醒后就拉开窗帘,让柔和的夏日阳光照进室内。今天气温适中,蓝天被绵延不绝的云朵笼罩,西风温柔地晃动髮丝。
「…………」
是个平静的早晨。但一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就让人觉得格外讽刺。
「──早安,皮特。红茶要加砂糖吗?」
「……我要两颗。」
奥利佛一转头询问,在床上睡眼惺忪的皮特就揉着眼睛回答。不过──他似乎在这时候想起了昨晚的事情,立刻红着脸将视线从室友身上移开。奥利佛见状笑了一下,然后开始像平常那样準备提振精神的红茶。
在宿舍的走廊上与凯碰头后,三人在前往校舍的路上与从女生宿舍出来的另外三人会合。捲髮少女一看见奥利佛等人,就率先举手打招呼。
「……啊,早安,奥利佛!皮特和凯也早安!」
「在下有件事想马上和各位分享。卡蒂今天早上睡昏头时说了非常有趣的梦话──」
「哇!不用一开始就讲这个吧!」
卡蒂慌张地捂住室友的嘴巴。奥利佛露出微笑,看着这个一如往常的热闹场景──同时在心里担心自己的表情有没有显得不自然。
「……刚入学的时候,我本来以为在我们当中只有我和奈奈绪特别会吃。」
六人一进校舍就先去「友谊厅」,一起在有许多学生的热闹空间中吃早餐。凯环视其他同桌的成员,然后将目光停在正以惊人的气势将食物塞进嘴里的卡蒂和皮特身上。
「这两个人最近很不得了。简直就像是在替暖炉添柴火似的。」
「不吃就太浪费了!凯也一样吧!这个燕麦片给你!」
「为什么偏偏是燕麦片啊!虽然我会吃啦!」
凯像是被牵连般收下盘子,无奈地吃着燕麦片。奥利佛苦笑着看向旁边,眼镜少年注意到后,连忙放下麵包将叉子伸向沙拉盘。
「……我也有好好吃蔬菜喔。」
「嗯,皮特真了不起。」
奥利佛笑着轻抚少年的头。即使不悦地哼了一声,皮特还是没有反抗继续用餐。雪拉静静地喝着红茶,温柔地看着同伴们。六人像平常一样享用早餐。
上午的课程匆匆结束,如今就算髮生一些骚动或多了几名伤患,也不会有人因此动摇。卡蒂等人快步离开教室,然后立刻去跑下一个行程。
「好!那我要去看狮鹫了!」
「我要去图书馆。凯、卡蒂,别忘了晚餐后要开读书会。」
「我知道啦。我要再去练习一下咒语。」
凯目送两人离开后,自发地独自留在教室内开始複习咒语学。奈奈绪和雪拉挥手和他打了个招呼后,也跟着前往走廊,此时奥利佛转向与两人相反的方向。
「……我去一下洗手间,妳们先走吧。」
「嗯,知道了。」
奥利佛自然地与两人分开前往洗手间。幸好那里现在没什么人,他一走进厕所隔间──
「……噁……!」
他就像是溃堤般将胃里的东西全数吐进马桶内。舌头根部充满胃液的酸味,少年就这样吐了几十秒。
「……呼、呼……」
等胃里已经没东西可吐后,奥利佛无力地起身靠在厕所隔间的墙上。他按下把手沖水时茫然地想着──看来自己的肠胃演技不像脸那么好。
奥利佛休息了约一分钟便走出厕所隔间,在洗手台仔细洗手漱口,确认自己映照在镜子里的表情……姑且不论有没有顺利隐藏好自己的紧张,至少眼睛没有因为睡眠不足充血。少年在心里想着或许昨晚是多亏了皮特才能睡好,离开了洗手间。
「──您身体不舒服吗?」
看似无人的走廊突然响起一道声音,一名娇小的少女出现在奥利佛的身旁。事到如今他早已不会感到惊讶,取而代之的是露出苦笑。
「居然跟到了男生厕所,妳可真是个了不起的密探呢。」
「我平常不会这样,只是今天……」
泰蕾莎含糊地说着,对少年投以关心的视线。觉得这个反应相当罕见的奥利佛,有些夸张地耸肩。
「……不用太担心。面对那样的强敌,会像这样紧张也很正常。」
「有办法消除紧张吗?」
「不是没有──但我现在不想服用会对精神状态产生影响的魔法葯。就算只有一点点,也不能让感觉变迟钝。」
奥利佛回答完后,握紧右手……必须以万全状态挑战,否则就连面对那个魔人都有困难。
「泰蕾莎,妳不害怕吗?」
他突然在意起这件事并询问眼前的少女。泰蕾莎低下头,困扰地思索。
「我不太清楚。我对死亡……没什么排斥感。毕竟我是在金伯利出生长大。」
换句话说,她的日常生活本来就时时充满生命危险。因为恐惧和胆怯可能造成妨碍,所以她只剩下最低限度的情感。奥利佛再次体认到她受的就是这种教育。
「…………」
「……?」
他不自觉地伸出手,用手指梳理少女的黑髮。泰蕾莎本人一定不晓得这个举动有何意义。面对她困惑的视线,奥利佛苦笑着回答:
「……真是完全颠倒呢。」
两人明明互相关心对方,情感上却无法产生交集。奥利佛觉得两人某方面来说其实很像。无论是他或泰蕾莎,在内心深处都不认为自己有让人关心的价值。
唯独此刻,这共通的扭曲让他感到自在──居然被这种感觉拯救,自己未免太让人傻眼了。
「放心吧,跟之前一样──只要燃起斗志,就不会再颤抖。」
少年直视少女,做出坚定的保证。泰蕾莎也跟着点头。
「──吾主,我对您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