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吶,相马。你加入管乐社嘛。」
一早,突然就有人来向我招募。
时间回溯到十秒前。
大石裕美晃着一头茶色短髮,咚地一声就伸手撑在我的桌子上。我直到刚才都还撑着脸颊在发獃,可真的是吓了一大跳。何况还是刚结束打工,不是午睡而是早睡了一小时左右过后就来这招,更是让我吓得不轻。
「我说,大石啊。妳来向我招募进社团,自己都不觉得奇怪吗?」
「我知道是有点晚了。但现在勉强算是四月,还说得过去吧。」
「晚的不是时期,而是年级好吗?我跟妳一样是三年级喔。况且,要招募我也晚了两年。」
「没办法啊。我直到最近才知道你国中是管乐社的嘛。」
早上八点过后的教室里,已经有超过半数的同学来上课了。
当我想着有没有人可以来救助一下,并环视了四周,只见大家脸上都挂着苦笑。要是站在相反的立场,我应该也是露出那种表情,远远地旁观吧。
「总之,你来加入我们社团啦。今年新进社员太少了,很伤脑筋耶。」
「那还真是可怜。所以说现在有几个人?」
「从一年级到三年级共计十人。」
「还真是冷清啊。」
比起其他文化性质的社团,管乐社更需要有一定的人数。我能理解她因为社团人太少而伤脑筋。
「所以我才去调查哪些人有接触过管乐,并一个个招募中。」
「哦~~咦?但你们在去年校庆时,不是有满大规模的演奏吗?」
虽然没有仔细去数,但感觉有六十个人左右。就算因为学长姐毕业,这人数锐减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一言难尽啦。更重要的是,反正你也閑着没事吧?那就加入管乐社啊。」
啊,被矇混过去了。个中原委确实让人很在意,但特地追问下去就太失礼了。而且我也不是真的那么想知道。
「很可惜的,放学后我都要準备打工,忙得很呢。」
打工是从半夜两点左右开始,所以放学后必须早点睡,以确保睡眠时间。我敢保证在所有同学当中我一定是最早睡的。不过我还不知道这股自信有什么意义就是了。
「既然是要打工那也没辙了。这次就特别放过你吧。」
「虽然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得到妳的原谅,但还是谢谢妳喔。」
「相对的,你给我一点情报嘛。国中时还有谁跟你是同一个管乐社的呢?」
「同年级当中应该是没有吧。」
说穿了,本来就没有跟我念同一所国中,并跑来这所高中念书的同学。理由也很单纯,因为这所高中距离母校的校区有点远。
想拚个好学校的人,就算得搭电车通勤,也要去念私立的明星高中,要是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就会随波逐流到距离家里徒步可及的高中去。从这两方面来看,我念的这所公立高中都不上不下,会从我们国中特地跑来这里念书的,就只有特别好事的人而已。
顺带一提,我之所以会来这所学校念书,是因为想骑脚踏车通勤。而且那感受确实一如我预料的畅快,但天气不好的时候会很伤脑筋。
「而且是谁跟妳说我以前是管乐社的啊?」
「一个说是跟相马念同一所国中的新生告诉我的。还是说,你听到有个可爱的学弟妹就想加入了呢?」
「不想。」
「是喔。相马这个笨蛋。」
冷哼了一声,大石就回到她自己靠走廊那一侧的座位上。
即使如此,情报来源竟然是个新生也很奇怪。
我只在管乐社待到国二冬天而已,都还没升上三年级,早早就退社了。所以我实在想不透,一个今年升高一的新生,也就是小我两岁的学弟妹,怎么会知道我本来是管乐社。
不过,对方也可能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所以我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强忍下呵欠,我发着呆,度过在开始上课前的这一小段时间。
骑着菜篮生鏽的机车,穿越清晨的街道。
引擎的震动让这台老旧的车体以及我的身体都跟着晃动起来。满满堆在前方菜篮里报纸,也跟着发出窸窣的声音。
若要说我的生活是以这份配送报纸的打工为中心也不为过。
放学后,我一回到家就先稍微吃点东西,晚上七点前就会钻进被窝。起床时间是凌晨一点。稍微梳洗準备一下之后,凌晨两点左右就要到营业所拿报纸,再骑着破旧机车穿梭在巷弄间。一天大概就是这样的流程。
我一升上高中不久就开始从事这份打工了。但必须考到驾照才能骑机车配送,所以这样的工作模式还不到一年。一开始因为不习惯骑车而觉得紧张,不过直到最近也渐渐产生了对清晨凉飕飕的空气感到满舒服的从容。
京都的街道是棋盘式的格局,所以不太会迷路。对着年幼的我这么说的人正是祖母。京都出生的祖母非常喜欢这个城市,一牵扯到京都,她就会反覆地说着这是个好地方。
自从开始从事配送报纸的打工之后,这样好认的道路确实带给我很大的帮助。只是地址上会表记着西边东边的,长长一大串弄得很複杂,因此要记下配送路线时费了好一番功夫就是了。
上京区东侧有一半是我负责的配送区域。像是要连接起堀川通跟乌丸通似的反覆穿梭,并渐渐往南下走去。就算是白天人来人往的这条道路,在清晨时分还是相当平静。
但是注意着安全驾驶的我,今天眼中也是看到各式各样的人。
身穿制服正在等红绿灯的男女、身穿西装走过横跨堀川的短桥的人,以及穿着浴衣走在小巷弄的道路内侧的女性等等,清晨的街道上有各式各样的人在活动。
无论天气炎热还是寒冷,清晨能看见的人们都是一样的身影。简直就像陷入了时间停止的错觉之中。
我很喜欢只存在于黎明前的这片景色。有很多是白天无法见到的东西。
由于我是安全驾驶,像这样放宽视野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无论多么习惯配送工作,还是很害怕出车祸,因此我都会随时保持专注并谨慎驾驶。
今天也像这样开始工作了两个小时。
在乌丸通右转之后,过了一条戻桥(注1),并往西前进。
这附近是我从小就很熟悉的地方,所以就连小巷弄我都一清二楚。尤其是堀川通在春天时可以看到开得很漂亮的樱花,只是现在几乎都凋谢了。下次还想看到盛开的景象,就只能等到明年了吧。我无法想像自己届时究竟会在做什么。
我骑着车一边哼歌,快活地一家家配送下去。只要在脑海中播放出音乐,配送报纸也就跟音乐游戏一样了。无论驾驶还是投递,节奏感都很重要。
「嗯?」
在熟悉的一幢幢住家之间,我突然撞见了陌生的光景。
溶入夜色之中的独栋房屋,有个女生正站在那家的信箱前面。昏暗的天色下,我还看不清她的长相,但至少可以辨别是男是女。
我放慢速度,并朝着手錶看了一眼。从放出亮光的表面看来,现在还不到凌晨四点。
那个女生也没有要出去散步的样子,感觉就像在等候着什么一般站在原地。
难道是在等报纸配送过来吗?
「早安。」
我儘可能耍帅地停下生鏽的机车,并将报纸递给她,但对方看起来也没有久候的感觉,很乾脆地就收了下来。
「你好。好久不见了,相马学长。」
她说话的语气平稳,而且好像认识我。
「那个……」
谁、谁啊?
我环视着四周想寻找提示。配送时我都只顾着看要投递的信箱,因此没有连同建筑物都看得很清楚。但仔细想想,我记得这里是以前同学的家。
名叫中井恭介的那家伙,是个模範般喜欢窝在家里的人,再怎么样也不是会跑到屋外拿报纸的类型。说穿了那家伙不但是男的,更何况还过世了。
啊,但他有个妹妹吧。好像小他两岁的样子。
现在抬头看着我的那双深邃大眼睛,以及绑成一束扎实麻花辫的髮型。那个造型就跟我记忆中还留有一些稚气的中井妹妹一模一样。而且不知为何,她还穿着我们高中的制服。
当我察觉到的同时,中井妹妹像是等到不耐烦了一般。
「我是中井优子。真亏你能这么正大光明地忘掉别人的长相呢。」
「不好意思。」
话虽如此,我也很久没碰到她了。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恭介的葬礼上,时隔快四年了。当时还在念小学六年级的中井妹妹,也到了升上高中的年纪。经过这么一段岁月,给人的印象会有所改变也理所当然。
「相马学长是在打工吗?」
「对啊,我可是个模範勤奋少年。要给我粉丝信也很欢迎喔。」
「看来你还是继续做下去了呢。管乐社应该有去招募你吧?」
「是没错啦……啊,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啊。」
班会前的谜题很快就揭晓了。
向管乐社的大石泄漏我社团经历的人就是中井妹妹吧。就算是小我两岁的学妹,如果是中井妹妹就会知道我曾待过管乐社。我跟她哥哥恭介是朋友,而且以前还是一周两次的程度,频繁来这个家叨扰。
但我不知道中井妹妹跑来就读同一所高中,而且竟然还加入了管乐社,更是令我难以想像。
「不过招募的事我已经婉拒啰。对我来说打工比较重要。」
「就算见到我,你也没有回心转意吗?」
「妳那是什么莫名的自信啊?」
「如何呢?」
中井妹妹的态度莫名冷淡。感觉就像她的口气降低了四周气温似的,一道冷风从我背后窜了过去。
「如果要找人一起参加社团活动,比起我这个三年级的,去约妳的同学比较好吧。」
「为了演奏哥哥做的曲子,需要的不是别人,正是相马学长的力量。」
中井恭介做的曲子。
这句话让我的心掀起了一阵涟漪。
时间冻结似的感觉让我一时陷入混乱,但仔细想想天气并没有这么冷。不如说很热。甚至连掌心都沁出了汗。
「哦,是喔。」
不给些回应也很奇怪,因此我随口附和了一句。这听起来就像一场笑话一样,因此我也自然而然地浮现了笑容。
「抱歉,我还要急着去送报。改天再慢慢聊吧。」
随便搪塞过去之后,我便骑着机车逃走了。
虽然知道中井妹妹还在后面看着我,但我一点也不想回过头。
***
第一次遇见那家伙,是在难忘的五岁那时。
那年我学了新的事物,去上了小号的才艺班。
起因是已经过世的祖母。
总是热情地谈论着年轻时在时髦的餐厅听见的演奏有多精彩的祖母,在我生日的时候送了一把闪闪发亮的小号给我。
当时的我非常中意小号金闪闪的模样,但除此之外全都只觉得讨厌而已。
毕竟很重。而且对一个小孩子来说也太大了。一旦放进乐器盒又显得更大更重。对五岁的我来说,光是抱着去上课再回家,就已经像是一种修行。
现在走起来只要十五分钟左右的路程,照小孩子的步伐来说要花一倍以上的时间。起初是跟妈妈一起搭公车过去,即使如此抱在怀里的小号还是重到令我印象深刻。
音乐教室的外观看起来就跟普通民宅没什么两样。若要说起特别之处,就只有地下室有间隔音室这点而已。
调查出住在那里的女性有在经营小号的个人课程,并安排让我去上这个才艺班的也是祖母。事后才听妈妈说其实连学费都是祖母出的,看来她真的很想让我学习小号吧。
就这样,从五岁生日开始学习小号,并过了三个月的时候。
我潜藏身为天才演奏家的才能……不但没有因此展现出来,甚至依旧糟糕到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而且根本吹不出声音来。对于当时认为只要吹气进去乐器就会自己发出声音的我来说,光是在那个当下就错愕不已。后来开始只用吹嘴练习,才总算吹出声音,但即使如此还是只能吹出有气无力的丢人乐声。
无论怎么练习,都感受不到自己有所进步。不但嘴跟手都很痛,而且小号就是很重,甚至让我几乎都要对乐器本身感到厌恶了。
或许是察觉到我这样的心境,那天老师在比平常还要早的时间就要我稍作休息,并为了替我準备饮料而离开了隔音室。
那家伙就是在这个时候现身的。
他推开门隔着一条小缝隙,对着依然吹不出像样乐声而闹起脾气的我搭话道:
「你那是小号?」
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个瘦瘦高高的可疑少年。
手脚都很纤瘦,而且都没有晒黑。自然卷的头髮底下一双圆圆的眼睛,正紧盯着我手上的小号。
那家伙应该只是想确认这件事才来向我搭话,然而我却误以为那道视线是对我投以钦羡的目光。
其他小孩所没有的特别的东西。那时,我第一次产生了想向人炫耀自己这把小号「很帅气吧」的心情。连我自己也觉得未免太单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