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今天早晨一改昨天的晴天，天空覆盖层层乌云。

天气预报还说早上可能有暴风雪。现在虽然没有风，但是滑雪场已经开始飘雪。

「手还好吧，高须？」

听到北村的声音，龙儿回头挥挥戴着手套的右手：

「没事，只是有点麻。」

龙儿在早餐时烫伤了——被那名稀有笨蛋烫到的。全体同学在餐厅吃饭，龙儿看到起身準备再盛一碗味噌汤的大河，于是从背后小声问道：「结果如何？」因为女生今天还是无视男生，所以龙儿也小心翼翼，不敢以太明目张胆的动作和大河说话，结果就是惨遭烫伤。

「唔！」大河故意把装得很满的味噌汤洒在龙儿手上，可是龙儿只是想问她演戏演得如何而已。

「……我已经看开了。以后千万不要靠近手拿危险物品的大河。」

「这只是意外，原谅她吧。」

「大河也说了同样的话……『唉呀，真巧！这是意外哟！太遗憾了！』……除此之外一句道歉也没有。」

「或多或少也和昨天的事有关吧。」

就这么算了吧——扬起嘴角的北村挥动双手。那当然——龙儿也抬起眉毛回应。

上午是自由活动时间。

随处可以听见练习滑雪的同学开朗欢笑。有人摔倒，有人悠哉堆着雪人。能登和春田抱着滑雪板坐上缆车，前往符合自己等级的高度。

「不用跟着我，去滑你的吧。」

「我今天的计画是教会高须V型减速。」

虽然北村这么说，可是龙儿却以「不用了。」加以拒绝。要顾虑龙儿，北村就无法尽情滑雪，再加上龙儿知道北村是热血教头，会拒绝也有几分是希望逃离魔掌。

「反正我没有天分。大河好像也是一个人在那边拖雪橇，我去陪陪她。」

龙儿举手和走向缆车的北村告别，一个人走下平缓倾斜的滑雪场。

大河是否只有一个人倒是其次，最主要是龙儿想一个人思考。脑袋直到现在依然一团混乱，实在不适合和朋友一起滑雪。

龙儿穿着靴子前进，脚陷进雪里。今天的气温远比昨天低，脸颊感觉快要裂开了。他打算前往山麓那栋木屋，缓步前进小心不要跌倒。

龙儿已经不在乎如何开口询问实乃梨的真正心意，甚至连「真正心意」是什么也无所谓。他的内心彷彿有个空洞，上面还有什么东西不断落下。最重要的部分消失已经够痛了，哪有余力去原谅什么。

龙儿叹了口气、揉揉眼睛。昨天几乎没什么睡。朋友睡着之后，龙儿脑里不断想着实乃梨的事、实乃梨和亚美吵架的事。他知道再怎么想也没有意义，也知道无论怎么想，实乃梨的心意都不会改变。

只是他隐约感觉到在那场争执之中，亚美似乎拚命想煽动实乃梨说出她决定不说，而且龙儿不知道的「某件事」。

话说回来，亚美也隐瞒「某件事」不说。

吐着白烟的龙儿龙儿开始思考：实乃梨、亚美、大河和北村都有「某件事」没说。没说的「某件事」通常都是「最想让对方知道」的事。如果每个人都能够互相坦诚、互相理解，就可以毫无欺瞒地让齿轮顺利转动。

问题是说不出口，不能说。害怕承认其中存在不协调，害怕一切摊在阳光下时，这种不协调将造成关键性的分离。因为提心弔胆而担心害怕，所以大家都把话藏在心里不说出口。就算不说也会懂吧？对方也会明白吧？彼此都能理解吧？于是开始猜测他人的脸色。

可是仍然希望对方说出来，甚至有时彼此的相处也因为不说出来而难过，隐瞒不说还是对双方带来伤害。龙儿也有没说出口的「某件事」，而且为数不少。除了实乃梨的事……龙儿虽然没有说，但是「某件事」确实存在。

在环视零星散布在滑雪场上、身穿鲜艳滑雪装的同学里，龙儿看到了大河。她和实乃梨共乘一辆雪橇，两人正在开心大笑。

没有理由介入她们。于是龙儿转过身——

「喔……你在这里做什么？」

「脚有点痛，所以在这里休息。」

——视线对上亚美。

她蹲在附近没什么人的柔软雪中，一个人阴沉堆着雪山。龙儿有些意外亚美竟然用普通声音回应，先前的亚美都是一看到他，就以冷漠又坏心的态度说「讨厌笨蛋」。

发生过昨天那件事，龙儿有些尴尬地走近亚美：

「……你摔倒了？」

亚美身后的滑雪板和滑雪杖插在雪里。

「对，而且我累了。忘了带钱包，去木屋也不能买咖啡。」

「……所以你就一个人在这里做雪山……？」

「这才不是山，是雪屋。」

怎么可能是雪屋——看到亚美用戴手套的手堆出一座脆弱的小山，就算是对雪完全外行的龙儿也知道不可能堆出雪屋。

「……不是用做雪山的方式，而是要像堆雪人一样先推雪球吧？」

「这样就好。」

亚美依然蹲在地上堆雪山。戴手套的手捧起雪、铺在小山上拍一拍——这样下去永远也堆不出能够容纳亚美的雪屋。

龙儿望着亚美反射雪光的脸，不用说也知道亚美为了昨天和实乃梨吵架一事心烦，才会一个人在这种地方收集白雪压平，无所事事地消磨时间，像是在翻搅複杂的心情。

「啊、喂！」

「我来帮你吧。」

龙儿坐在她对面帮忙堆雪。他并非想要安慰亚美，也不打算过问昨天吵架的事，甚至没忘记亚美讨厌他这个笨蛋。

只不过龙儿也是一个人，就算加上亚美也做不出她想要的雪屋。他无法放下一个人在这种地方空虚收集白雪的亚美。反正自己如果真的碍到她，亚美也会直说。

「……喂，要把雪弄结实啊。」

「……」

「照做吧。既然要堆，那么崩塌就浪费了。」

亚美停下动作，龙儿伸手拍打雪山让雪不再往下掉。没想到——

「喔！」

亚美的脸突然撞向雪山，就像喝醉的派对主角把头撞向蛋糕。

「你在搞什么！很冷吧！难道是什么美容秘方！」

过了几秒钟。

「我说……」

亚美总算抬起头，睫毛和眉毛都沾着雪，脸颊和脖子因为太冷而通红：

「我有件事必须向高须同学……忏悔。我……」

「喔、我知道我知道，我想也是，而且还不少。那么先从叫我笨蛋这件事开始道歉吧？」

「不是那件事，不是……那个……」

她的下巴摆在快要崩塌的雪山上闭起双眼，用鼻子吸口气，然后一鼓作气开口：

「实乃梨会拒绝你，也许是我的错。」

龙儿什么也没说，只是一副「你在说什么？」的表情张开嘴巴看着亚美的脸。

「前阵子……在你不知道时，我曾经挖苦实乃梨……我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说那些话，可是说出口的话不可能收回。我想实乃梨就是因为在意那些话，才会拒绝你。」

即使亚美这么说，龙儿也无法即刻做出反应，因为他根本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呃……总之……告诉我你对她说了什么吧？」

「你生气了吗？哈，一般人都会生气吧。」

「你没有告诉我内容，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能说。」

又来了，又是「不能说」。

「而且我昨天和实乃梨吵架了。明明后悔上次说过那些话，可是只要一看到她的脸，我就一肚子火。生气的原因有很多，不过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她从来不曾正面面对我。无论我们吵架吵得多凶，还是没能问出实乃梨的真正心意。」

垂下长睫毛的亚美缓缓伸出双手，一个手刀弄坏雪山。接着叹了口气：

「高须同学太笨了，所以我讨厌你。」

「你还说啊……」

「……但是我也讨厌愚蠢的自己。」

亚美以无力的姿势瘫坐在自己破坏的雪堆里，两手拨弄、破坏、乱洒雪山残骸，然后仰望散发银灰色光芒的天空：

「喂，高须同学。」

雪开始变大，亚美的头髮沾上片片碎冰。龙儿只是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听说老虎最近在努力独立，实乃梨也乾脆拒绝你……她们两人都放开你的手，我该趁这个机会握住吗？其实这么一来就完全符合我的作战计画。因为我一直喜欢高须同学，想要和你交往……如果我这么说，你会怎么做？虽然是骗人的。」

还没来得及理解——

「……咦咦咦咦！还来不及感觉惊讶就吓到摔倒了！」

咚！龙儿拚命搓揉自己的脸，想要剋制狂跳的心脏。手套上的雪让冻到快掉下来的鼻子感觉更冷。

亚美没有露出笑容，只是正面凝视龙儿：

「就跟你说是骗人的。相信我，根本没有什么作战计画……我也没有想过『如果这样就好了。』真的没有……可是……唉，我介入太深也是事实。」

明明和我一点关係也没有——雪落在说话的唇边融化消失，好不容易出现的淡淡微笑也同样快速消失。

「……被罪恶感束缚，连我也自作自受。因为做错许多事，才会导致现在的结果。」

「现在的结果……你是指栉枝拒绝我？你没必要感到有所责任。我不知道你和栉枝之间发生什么事，但是我不允许有人把我被甩的原因推给别人。」

「……说得也是。」

亚美吸了一下鼻子，缓缓起身露出微笑，以美丽的亚美招牌笑容低头看向龙儿：

「好，我们绝交吧。」

「……啥？」

亚美特地脱下手套夹在腋下，双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勾在一起伸向龙儿：

「绝交，切断我们的关係。」

亚美以有节奏的声音说完之后，分开自己的双手。

「……为什么要和我绝交？」

「因为我讨厌笨蛋……所以，啪嚓。」

讨厌笨蛋？可是现场有两个笨蛋，亚美没说是要和哪个笨蛋绝交便转过身去。

这算什么？

我不是跟你说过要把话说清楚吗？

龙儿看着亚美的背影，不晓得该说什么，只能手足无措僵在原地。

「蠢蛋吉咿咿咿咿咿咿咿让开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们不是故意、不是故意、不是故意的呀啊啊啊啊啊！」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大河和实乃梨乘坐的雪橇朝着亚美直冲过来。

她们拚命想要用脚剎车，却因为加速过猛停不下来。在哑口无言的龙儿面前，摔下雪橇的大河猛力撞向雪地，失去平衡的实乃梨也跟着飞了出去。

无人的雪橇辗过亚美，一口气滑到滑雪场入口附近。

「……明明叫你让开了……」

就连大河也不禁一脸紧张，把埋在雪里的亚美挖出来，一边道歉一边拍去她身上的雪。

「你……你这家伙！你到底要摔几次雪橇才甘愿！笨蛋学人家坐什么雪橇！一步一步在雪里用走的就好，呆瓜！」

「所——以——跟你道歉嘛。对了，我们去木屋那里，我请你吃冰淇淋？」

「才不要！冷死人了，蠢蛋！」

发飙的亚美狂踢大河屁股，不过有宽大的滑雪装保护，亚美的攻击似乎不太有用。

「亚美对不起！雪、雪橇停不下来……原谅我！对不起！」

实乃梨也跑过来向亚美道歉——

「说什么『原谅我』……！」

亚美瞪着实乃梨大声说道：

「你是故意的吧！刚刚绝对是故意的！我感觉得到你的杀意！」

「咦咦！不是不是，没有那回事！只是真的停不下来！」

「绝对是故意的！其实你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气吧！话说到底，你是因为看到我和高须同学说话，才冲过来阻扰对吧！我就知道一定是这样！」

如此说道的亚美脸颊与双眼变得通红，太阳穴浮现漫画一般的青筋，连鼻子也是一片红，还对实乃梨丢掷雪球。

雪球正中实乃梨的脸，实乃梨一下子脚步不稳：

「啥啊啊啊啊啊啊啊！昨天的事？你是说你找我吵架的事吗！我都已经不当一回事了，你居然还翻旧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