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将来若打算以赌博师为业,就得好好遵守三件事喔。」
过去,拉撒禄.凯因德曾向养父学过这些本领。
他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而既然将他捡去领养的养父是一名赌博师,拉撒禄会成长为一名赌博师,就可说是极其自然的结果。
拉撒禄还记得,养父是在他初次于赌博中取胜的那天夜晚教导他这些守则。但话又说回来,养父总是将这複杂的世界简化为单纯的法则,并喜欢挂在嘴边,因此除了赌博之外,他也教了拉撒禄许许多多的「守则」。
身为赌博师,就必须遵守的三项守则。
第一项可说是极为理所当然的道理。
「其一,不求败。」
这点相当单纯明快。
就如同农家种植作物、商人兜售商品、贵族治理领地那般,赌博师是以赌博为生的职业。
若没办法藉由工作赚钱,就无法糊口过活,这是非常理所当然的道理。因此赌博师不能输。把这样的道理列为赌博师的第一项守则,想必连不曾赌博的外行人也能明白。
反过来说,第二项守则就是不从事赌博师这行的人没办法立刻懂的事项了。
「其二,不求胜。」
由于是在首次赌赢的那天听到这样的教诲,拉撒禄还记得年幼的自己向养父反驳了几句。对于不服气的拉撒禄,养父是这么解释的。
所谓的赌博,其实不算是正经的行为。「不算是」这样的形容法,是身为赌博师的养父这么断定的,真要说起来,应该算是相当不正经的行为,而以此为业的赌博师也可说是所谓的旁门左道。
经营赌场的业者也和赌博师一样——或涉入得更深——同为黑社会的居民。
所谓的赌场既不是公共设施也不是慈善机构,而是十足十的营利组织。对赌场的老闆来说,该思考的是如何从上门的客人口袋里榨取现金。
在赌场里胜出,也意味着从赌场老闆这样的黑道分子手中强抢利益。
当然,既然经营的是赌场,就会需要少部分的赢家存在,也会出现走偏财运而一夜致富的顾客吧。要是赌场杜绝这类客层的胜机,那客人应该也会逐渐失去光顾的意愿吧。
不过,对于仅靠着赌博维持生计的赌博师来说,若是反覆获取大量的利益,就自然会落得遭到老闆盯上的状况。
「不求胜」。
说得更精确些,养父这句话的意思其实就是「若是考虑到事后遭到报复的风险,就不该持续获取足以让赌场老闆盯上的大笔利益」。
虽然拉撒禄觉得这话未免省略了太多部分,但养父就是喜欢用这类简洁的话语交代事情。
赌博师虽然输不起,但也赢不得。
持续获胜下去,就会招致赌场老闆和其部下出动,以充满黑道风格的粗暴手段「解决」事态。不管是谁,应该都不喜欢沉在弗利特河的淤泥里变成腐烂的尸体,或是被拾荒客剥走自己身上的一切家当吧。
对于原本只是一介街童,天天过着躲避孤儿院追捕生活的拉撒禄来说,虽然分类上属于不良分子,但愿意收养自己并教导自己赌博师之路的养父是他深深感激的对象。因此,他儘可能忠诚地遵守着养父给予自己的多数教诲,特别是关于赌博师的这三项守则,更是拉撒禄最为中意的部分。
由于养父最后惹到了黑道世界的大人物,落得了横死的下场,让这三项守则显得更是说服力十足。
「至于第三项则是————」
不求败、不求胜,再加上另一项——
拉撒禄认为,正是因为有好好遵守这些教诲,自己才能在养父生前、死后以及年过二十五的这段期间靠着赌博师的身分维生。
不过,若是以这层角度来看,这天晚上的拉撒禄显然是个严重不合格的赌博师。
「…………这可真糟,我赢太多了。」
在赌场——黑巧克力坊泡了一整晚的拉撒禄,这么低喃着摇了摇头。
事情的梗概很简单,原本一如往常,靠着扑克牌赌博满足兴緻的拉撒禄,察觉今天赢得稍微有点多了。虽然那尚不构成会带来麻烦的金额,但他目前并不缺钱,而且依照拉撒禄的原则,随性赌博赚多的钱,应当减少至最低限度才是上道。
赚着不会被赌场盯上的蝇头小利藉以维生,正是拉撒禄的生存信条。而遵照着这种信条的他,决定将多赚的这些钱全数押在轮盘的其中一个号码上。
为了维持收益,这类赌场都会安排不少耍老千的装置或手法。拉撒禄原本认为,他随便押的一个数字不可能中奖。岂料——
(想不到居然中了。)
即使揉了好几次眼睛仔细看,小球还是稳稳地落在拉撒禄下注的红色十四格子里头。
拉撒禄抬头望去,只见年轻的轮盘荷官露出了与格子相反的铁青脸色。他八成收到了「绝对不能让球掉进红色十四号」的指示,并试图动了些手脚,但也不晓得是操作失误还是出了意外,最后的结果就如眼前所见。
(也许是今天客人多,让他慌了手脚吧……)
拉撒禄一边揣测着荷官的心境,一边有些困扰地用鼻子呼了口气。
黑巧克力坊里设有六张用来赌博的桌子,除了赌桌之外,也在墙边摆了几张长桌,作为用餐或是交易之用。
每张赌桌都不断有赌客们轮番下注,让每一张赌桌都维持在十人左右的规模,但光顾赌场的可不只有这些人而已。
有视赌场为社交场所的好事之徒、有等着赌博师错估情势大败的高利贷商、有被赌场僱用的女侍、有瞄準大捞一笔的赌博师下手的扒手,而小鬼头们为了赚取小费,在客人的缝隙之间探头穿梭,其中也有几名充满好奇心的绅士与淑女的身影。
众人都是怀着想趁着天亮前最后喧闹一番的心态踏入赌场,而此时的黑巧克力坊已经挤到快连站的位置都不剩了。烟斗的紫烟、蜡烛的灰烟、人们的热气、香水的气息,加上咖啡、巧克力和料理的香味也混在一起,让空气变得相当沉重。光是吸上一口,就让人产生了肺部湿成一片的错觉。
拉撒禄反射性地问了一句——质问的内容是他早已熟知的事实。
「啊——单押一个数字的倍率是多少啊?」
「是三、三十六倍……」
荷官以细若蚊鸣的声音这么答覆后,周遭的观众登时为之轰动。
对于一般的客人来说,这种单押一注,而且还漂亮中奖的情境,应该是相当有看头的一幕吧。许多人纷纷向拉撒禄投以喊声,荷官则是以颤抖的手递出了鉅额的奖金。
金币堆积如山。拉撒禄拿起了其中的一枚,在掌心里转着把玩。
这可真糟——他这么想着。虽说帝都的赌场多如繁星,但若是被已经混熟的黑巧克力坊盯上,终究还是弊大于利。
他虽然也想过把这些赚来的奖金一股脑儿地输光,但现在已是黎明时分,赌场差不多该打烊了。要输掉些许固然不难,但要统统赔光就不太可能了。况且,他已经亲身体验过贪图快速而随意押注所带来的后果。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拉撒禄将金币放回桌上,接着将手伸入口袋。
「喂。」
拉撒禄这么一喊,荷官就惹人怜悯地颤了一下肩膀。他满脑子的思绪,想必都被赌场老闆在这之后会怎么要他为这么一个大包扛起责任的恐怖念头给佔据了吧。
拉撒禄掏出了口袋里的金币给荷官看了看。那是现在鲜少使用、名为索维林硬币的旧时代货币。
「我不信奉寂静主义NOTE,但我一直认为,人在感到犹豫的时候所该做的事,其实都是已经注定好的。」
注:一种基督教的哲学概念,主张信徒应透过祈祷将自己完全交给上帝,彻底捨弃自身的意志
困惑的荷官将视线紧盯着金币。那是一枚稍大的硬币,表面雕刻的是已经过世的伊莉莎白女王头像。
「如果是正面朝上的话……就这样吧,我会拿这些奖金买些价格高昂的东西再回家。当然,是在这间店消费。」
荷官一瞬间还摸不清楚拉撒禄的话中含意,但他随即露出了容光焕发的神采。这名荷官似乎有着容易将心思表现在脸上的个性——这样的个性其实极不适合在赌场工作。
简单来说,这次的问题出在赌场赔了太多钱,而拉撒禄只要把赚来的利益交还给赌场,这事就一笔勾销了。这类赌场都和黑社会的居民互通声息,并经手着见不得光的商品交易。
拉撒禄虽然没有特别想要的商品,但只要随便买点昂贵的东西,这里的老闆应该也会心满意足,对荷官的斥责肯定也会减轻许多。但反过来说,拉撒禄也会因此失去这天所有的收入。
「如果是反面朝上的话,我会就这么回家——然后大概会拿这些钱作为资本,做些脚踏实地的生意,从此不当赌博师了吧。不如就试着开间租书店好了?」
这回荷官的表情明显地沉了下来。这个选项会让拉撒禄保住利益,但事后恐怕会遭到赌场盯上,这名荷官想必也会受到严酷的惩罚。
拉撒禄以手指挟着金币,轻轻地晃了晃。
此举有可能会影响自己、眼前的荷官,甚或是赌场今后的命运,但拉撒禄的心情并没有因此振奋。
拉撒禄总是抱持着船到桥头自然直——该说再稍微消极一点的心态。而在掷出硬币后,无论朝上的是哪一面,拉撒禄大概也不会有所改变吧。
他将内心的情感,化为更为精确的辞彙轻声呢喃:
「无所谓。」
他以拇指弹出了金币。
在赌场昏暗灯光的照耀下,金币就像金色的蜜蜂般拖曳着余光向上飞升,但终究没有觅得落脚之处,并受到重力之手的牵引。
拉撒禄伸出单手,接住了向下坠落的小小金币。这熟练的动作,说明了他每次遇到需要抉择的状况时,总会像这样掷硬币决定。
而展露的结果是——
「————好啦,那我就买点东西带回去吧。」
在摊开的掌心上头,浮现出伊莉莎白女王的微笑。荷官也随之露出了连金币都相形失色的灿烂笑容。
拉撒禄开始动脑,思索该拿手边这笔鉅额的收入购买黑巧克力坊的何种商品,才能达成退还利益的目的。
并非在这座赌场经过加工的宝石,以退回利益的效率来说意外并不高,马上就被他从选项里剔除了。至于比市售品的药效更为强烈的毒品或是违法物品固然高价,但对拉撒禄想好好守护的宁静生活可能会有种下祸根的风险。
如此一来,能选择的商品就不多了。
「看来是——人啊。」
价格高昂、属于合法,而且不会带来太多麻烦的商品。
除了奴隶之外不做他想。
后世的人们,想必会将这个时代称为「赌博世纪」吧。
哈姆雷特过去曾这么吐露自己的烦恼。
「是该苟活还是一死To be or not to be,这真是个问题。」
戏曲《哈姆雷特》乃是不朽名作,这句台词更是堪称无人不晓的经典名句。不过,哈姆雷特若是活在这个时代,肯定会这么大喊吧——
「是该下注还是收手To bet or not to bet,这真是个问题。」
由于在上个世纪延揽大权的清教徒势力衰退,他们所制订的规範也随之产生了破绽。原本视严谨、清贫和禁慾为準则的清教徒时代已逝,这个世纪展露出全然不同的新面貌。
赌博文化宛如苦候冰雪消融的草木般,冒出了一片片的新芽,并在转瞬间席捲帝都——甚至是英国全土。
如今,连栋打造的赌场四处林立,所有的一切都成了赌博的对象。无论是政治、宗教、战争还是个人的人生,都可以化为赌金丢入彩池之中。
这个时代瀰漫着近似躁郁症般的气息。历经清教徒的压抑之后,赌博的盛况却讽刺地更胜往昔。
无论是王族、贵族、有钱人还是工人,每个人都对骰子掷出的点数或喜或忧。昨天还是一介乞丐的男子,只过了一晚就跻身富豪之林,贵族则会因为仅仅一张扑克牌而落得一贫如洗的下场。对寥寥无几的赢家的憧憬,造就了数百甚至数千倍之多的输家。
后世的人们,想必会将这个时代称为「赌博世纪」吧。
赌博师拉撒禄.凯因德就活在这样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