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作了个过去的梦。
这时的拉撒禄是个随处可见的瘦巴巴孤儿——甚至连拉撒禄这个名字都没有。
虽然不清楚双亲为自己取了什么名字,但在自己记住之前,他们就抛弃自己离去了。在那段像是趴在地上求生的日子之中,他并没有使用名字的需求。说不定,他是刻意把自己的名字忘掉的。
当时的他,一直以为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敌人。
同样是孤儿的群体,是在暗巷里争夺垃圾的敌人,收购这些垃圾的大人们则是将本来就没什么价值的物品再次砍价的敌人,除此之外的人类则是以名为冷漠的棉绳缓缓勒紧自己脖子的敌人。
他知道政府以救济孤儿的名目设立了孤儿院,同时也知道孤儿院的真面目是个相互抢食猪饲料的人间炼狱。帝都的暗巷里之所以孤儿成群,就是因为从孤儿院逃出来的小孩多不胜数。
当时的他满脑子想的都是下一餐的着落,完全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思考人生未来。说起来,他也不具备设想未来远景的想像力。躺在巷弄入睡之际,他也想过「总有一天会结束这样的日子」,但他所想像的并非自己出人头地,或是受人援助一类的光景,而是极为单纯的——在某天早晨起床时变成冰冷尸骸的瞬间。
持续过着这种如履薄冰的生活,有朝一日自然会支撑不住。因此在那一天,他倒卧在巷弄之中的时候,并没有涌起太过讶异的情绪。
他偶然在巷弄中捡到了一枚银币,而拾起银币的动作被其他孤儿看见了。几秒钟后,他的后脑杓挨了长木条的一击,随即流出泊泊鲜血,身体也动弹不得,银币自然也脱手而出。
手脚使不上力,头部虽然没有感受到疼痛,却被一股轻飘飘的感觉包覆。他直率地想着:「我大概会因为这股伤势而死吧。」
就算伤势不至于送命,他今天的收入也被人抢去,想必会在不久的将来饿死吧。
偶尔在睡前想像的光景,如今和自己合而为一,让他莫名地感到心安。由于已经想像过很多次,因此他也不怎么害怕。腰际一带变得极为沉重,感觉要这么陷入地面之中,就在他準备顺着这股感觉睡去之际——
「————喂。」
这时,有人向他搭了话。
他勉强转动如铅重的眼珠往上看去,察觉有一名男子站在自己的面前。
「————」
他虽然想说:「我身上已经没值钱的东西,别管我了。」但嘴巴却没办法吐出话声,恐怕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吧。他缓缓地闭上眼睛。
「喂,是哪一面?」
因此,再次听到男子传来的说话声时,他感到相当心烦。
心烦的对象不只包括了不让自己走得安详的这名男子,也包括迟迟不肯就此死去的自己。
「是哪一面?」
他发现男子正蹲着向自己伸出了手。那是非常简单的游戏——从男子双手呈交叠的姿势来看,应该是接住了抛掷的硬币吧。而这个游戏就是猜测硬币朝上的是哪一面,是机率各半的赌博。
谁知道啊——他怀着这番心思与男子对上了视线。
对他来说,与人四目相接却没有涌上敌意,这体验还是头一遭。或许也和他已濒临死亡有关吧,但男子此时展露的目光,并没有让他联想到敌人应有的恶意。
「正面。」
因此他立刻这么回答了。
「这样啊。」
男子点了点头。
男子抽开了覆盖的手掌,他虽然不知道手背上头的硬币朝向哪一面,但从男子露出的表情来看,结果显然是正面朝上。
「这样啊。我说,孤儿小鬼啊————」
这就是第一步——从无名孤儿成为赌博师的第一步。那是他第一次进行赌博,也是第一次订下契约。
同时也是拉撒禄以「拉撒禄」这个身分步上人生的决定性瞬间。
(想不到我还挺习惯的。)
买下莉拉过了约一周后,拉撒禄忽然冒出了这个想法。
换句话说,拉撒禄不仅适应了有其他人和自己共住同一个屋檐下的生活,也适应了有人会迅速对自己的自言自语产生反应、拿来各种物品——包括烟斗、酒、衣服或是鞋子——的模式,也习惯了吃别人亲自下厨所做的东西。
拉撒禄至今之所以会一个人独居,并不是出于什么顽固的信念,单纯只是因为不对任何事物抱持关心而变成如此。因此现在的他很能明白,自己是属于那种生活中多了一个人也不会有所改变的个性。
倒是另一人似乎还得花上一段时间,才能适应这段生活的样子。
莉拉还是一如往常,要是放着不管,就一副要呆站到身上长苔的模样。若没告诉她「你可以这么做」的话,她就不会主动採取行动,但反过来说,一旦对她下令,她就什么都愿意去做。
这样的个性对拉撒禄来说并没有什么损失,要说无所谓,倒也是无所谓没错。不过,她就算萌生了自主性,也同样不会对拉撒禄造成损失。
躺在沙发上的拉撒禄,就这么边想这些事情边看书——忽然间,他察觉到视线而抬起了脸。衔在嘴边的烟斗微微一晃,嘴角呼出了一缕轻烟。
「怎么了?」
只见莉拉正无言地凝视着自己。
在这几天,莉拉主要以客厅为中心,整理着橱柜一类的物事。拉撒禄下达了「大多数东西都可以丢掉」的指示,但其中也包含着莉拉没见过的、或是她没办法自行判断该怎么处理的东西,在遇上这类状况时,她就会像这样来到拉撒禄的身边。
「…………」
「呜哇,这啥?是药品吗?我可不记得买过这种东西。」
莉拉拿过来的,是装了某种东西的瓶子。这不透明的宽底小瓶里头装满了某种液体,正展露着些微黏性晃蕩着。
这应该是很久以前买的东西吧。拉撒禄看了看褪色的标籤后,貌似不快地皱起眉头。
「喔,是那个啊。想要的话可以给你。」
「…………?」
「这个是『讚扬葯』啦。」
拉撒禄的话语让莉拉微微侧首。她脑袋里的词库似乎不存在这个商品的名称。
(不过,她的表情好像比刚来的时候更好懂一些……了吧?还是说只是我看惯了而已?)
要读通这名褐肤少女的心思绝非易事,但如今的拉撒禄不若第一天那般不知所措了。曾几何时,那股锥心刺骨的恐惧感已经从莉拉的眼中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漫无边际的空白会不时进驻到她的双眼之中。
「所谓的讚扬葯呢,指的就是鸦片酊,也就是迷幻药啦。」
「…………呃。」
莉拉像是大吃一惊似的颤了一下肩膀,不过,反倒是拉撒禄被她这样的反应吓了一跳。
「什么啊。哦,也对,鸦片好像在某些国家是违法的嘛?但在这个国家是合法的,就算持有也不会有问题…………我是说真的啦,别用那种猜忌的眼神盯着我看。鸦片酊这种东西连在书店都买得到啊。」
一直到十九世纪中叶,鸦片才开始被人们视为有害的毒品。
在此时的帝都,鸦片酊是名副其实地「随处可见」。除了符合分类的药局之外,就连餐饮店、酒吧,甚或是看似完全无关的书店都有在贩售。
当然,也有些人对鸦片所引起的成瘾性和幻觉有所戒心,但普罗大众都认为,那仅和烟酒一类的癥状差不多,只要适量摄取就不会造成危险。甚至还吹起了崇尚鸦片带来的幸福感、认为鸦片比酒更为高尚的风潮。
拉撒禄回溯着朦胧的记忆,隐约记得自己是在很久以前买下的。
「是什么时候买的啊……算了,这点浓度的话,就算喝了也不会出人命,想要的话就给你吧。毕竟我不喜欢这玩意儿。要是喝下去的话,可是会体验到置身天国般的幸福感啊。」
「…………?」
莉拉展露出有些难以捉摸的疑惑。大概是因为拉撒禄嘴上说「置身天国」,但那语气怎么听都像是「置身地狱」的关係吧。
拉撒禄擅自将她的困惑解读为「若能感受到幸福的话,那不就是一件好事吗?」。反正就算搞错了,莉拉也不会提出纠正,因此他随性地回答道:
「若是毫无意义地变得幸福,也只是徒增空虚吧?」
「…………」
莉拉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随即拿着瓶子走回橱柜旁边。她以像是拿着炸弹般的胆怯动作,将讚扬葯的瓶子和被列为垃圾的东西摆在一起。看来她并没有要拿来自用的意思。
在那之后,莉拉也一次次拿了东西过来,询问拉撒禄是否要扔掉。
老实说对拉撒禄而言,这些东西就算全数扔掉,大概也不会让他有所挂怀,但要莉拉明白这一点终究还是太过困难了。因为她来询问的时候无法出声,拉撒禄没办法得知她是基于欠缺哪一方面的知识而无法判断,因此每逢这种状况,他都得亲自做出裁量。
由于阅读的过程被一次次打断,拉撒禄也忍不住出声抱怨了几句:
「你那没办法说话的伤势,意外地还满不方便的啊…………我没有要骂你的意思,不用那么害怕啦。」
当然,若是照着莉拉被设定好的用途「使用」她的话,那不管能不能说话,都不会构成任何障碍。
莉拉最后拿来的,是不知为何被随意放置的女用戒指。她将灰尘拍掉之后收进了小盒子,与饰品一类的东西放在一起。
也许是交代的指示都完成了吧,只见莉拉像是回到既定岗位似的,站回沙发的旁边。
在没有下达指示的时候,莉拉就一定会站在该处。拉撒禄拎着烟斗朝着沙发的扶手轻敲,在抖落剩余的烟灰后抬起视线。
「你读写都不会吗?」
「…………」
「这样啊。哎,不过,就算多个表现意思的手段也不碍事吧。我就帮你弄个像这样的木板吧,然后再用黑炭缮写——」
躺在沙发上的拉撒禄边说「像这样」边动手比划,描出了一个可以吊在脖子上的小巧板子。只要削平表面,并以黑炭作笔的话,至今只能靠点头和侧首表达意见的莉拉,大概也能表达一些更为精确的意见吧。
(但说起来,还不知道这小丫头有没有表达意见的兴緻啊。)
莉拉的眼睛虽然追着拉撒禄的动作,但只像是在看飞在空中的苍蝇似的毫无感情,甚至看不出她究竟想不想要这样的工具。
要是给她木板的话,她说不定会意外积极地用各种文字或是图画表现意见,但也可能就这么置之不理,直到木板腐朽为止。拉撒禄对她的认识还没深到能看出这份心思。
「对了,我记得罗尼还挺会做这种东西的。」
拉撒禄回想起来,在他狭隘的交友圈里,有个喜欢做些简易木工的赌博师。
罗尼原本是家具工匠的儿子,但因为许多因素走入歧途,如今是个靠着耍老千赚钱的赌博师,同时也是拉撒禄的朋友。
(反正他还欠我一些钱,要是看到他的话,就踹他屁股一脚命令他做吧。)
拉撒禄想起罗尼被踹了一脚后,那张马脸窝囊地歪成一团的糗样,忍不住露出一抹邪笑。
「不晓得那家伙现在是在哪个赌场混啊?」
自言自语的拉撒禄,这时也因为看了一个早上的书而感到疲倦,就在他打算阖上双眼的时候,察觉了有人敲门的声响。
他伸手制止了身子一颤、打算就这么前往玄关应门的莉拉。
「…………还是由我去吧。」
来敲门的访客,应该是拉撒禄认识的人。但碍于那尴尬的立场,若是轻率地让莉拉前去应门,很有可能会让访客吓得退避三舍。
拉撒禄坐起身子搔了搔头,打了个呵欠。他一踩上地毯,随即就掀起了一片宛如棉花般的尘埃。
由于拉撒禄对家事一窍不通,因此这间屋子总是充满尘埃。要莉拉打扫地毯一类的家具也未尝不可,但这地毯累积的埃垢,恐怕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清除完毕的。
要是没加以制止,她大概会不眠不休地进行清洁,直到全数告一段落为止吧,但若是交给他人打扫,却还得时时刻刻担心对方的疲劳状况的话,那可就是本末倒置了。
因此作为折衷方案,地毯就这么被搁置不管了。拉撒禄一边踩出一片片的尘埃,一边打开了玄关的大门。
结果——
「请帮帮我,凯因德先生!」
在开门的瞬间,一名女性的嗓音便闯进了家门之中。
大概是因为平常做的是赌博师这种随性行业的关係,拉撒禄对所谓的工作制服抱持的厌恶感远在一般人之上。
交到他手里的这套制服,颜色是以暗红色为基调。明明衣服的用料不错,剪裁也不怎么拘谨,拉撒禄却一直觉得脖子像是被掐住了一般。他一次次无意识地以手背擦过颈部一带。
「谢谢您!真的很谢谢您!」
「哎,反正我最近也有点缺钱,这倒是帮了我一把。」
拉撒禄说着,挑起了左侧的眉毛。而他的视线所向,正是不久前冲进拉撒禄家里的那名女子。
女子名为库丽.巴洛,和拉撒禄相识已有数年之久,今年将满三十二岁。虽然过去曾结过婚,但因为丈夫早逝,目前正以未亡人的身分接手经营丈夫生前开设的咖啡厅。
她有着一张温柔和懦弱的气息参半的脸蛋,加上有着略微下垂的八字眉,与其说她适合当店家的老闆,不如说她更像是个适合在家相夫教子的女性。但说起来,要不是丈夫过世,她说不定真的会成为一名顾家的主妇吧。
「堂堂咖啡厅老闆却看不穿耍老千的伎俩,这未免也太逊了吧?」
「实在是很抱歉……」
库丽沮丧得彷彿可以听见「噗咻」的消气声似的。她身上带着一股明显与年纪和职业不合、有如温室花朵般的直率气息。
「…………?」
没听到多少说明就被带到这里来的莉拉,眼里渗出了少许困惑。她依然穿着平时的洋装,也许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的关係,她就像是只硬被拽到亮处的夜行性动物般,有些不自在地缩起了肩膀。
莉拉的视线偶尔会瞥向拉撒禄。虽然转动眼睛的动作稍纵即逝,但一旦心怀困惑就会露出这样的反应,也称得上是她在这短短一周以来的一大进步吧。
拉撒禄在察觉她的视线后——
「咖啡厅过去确实有作为学堂的功能,但那样的时代早就没落了。」
据说在一个世纪前,咖啡厅里会有来自各层阶级的人们齐聚一堂,并向彼此谈论关于思想、哲学和政治方面的见解。当时的咖啡厅禁止女性出入,并备有大量的书籍,拥有身为文化设施的另一面。
时至今日,那样的风潮早已退去,现在咖啡厅的客群阶级隐有壁垒分明之势,而在里头举行的也多半不是议论,而是赌博。
这间名为「威尔」的咖啡厅也不例外,而有赌博之处即有耍老千,这也是世间的真理。
「总之呢,看来这间店的赌博被人出了老千,但这位让人摇头的老闆却看不出耍老千的手法,因此大为头痛。她在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委外寻找能揭穿手法的人士,然后在偶然之中轮到了我上场。也就是说,她是只雇我这一天,要我找到耍老千的兇手啦。」
也不知道是懂了还是没懂,只见莉拉点了一次头。
「才不是偶然呢!这种工作还是只能交给信得过的人做呀!」
「信得过的赌博师——光是有这种想法,就代表你太过天真啦。」
看到库丽一脸认真地这么主张,拉撒禄刻意地重重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