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到从后门走进教会的拉撒禄后,欧布莱恩牧师露骨地露出嫌恶的表情。
「嗨,老师。」
「怎么?若是想来告解自己的罪,我倒是随时欢迎。」
欧布莱恩牧师的弦外之音是「你应该知道自己的人生犯下了不少需要告解的罪行吧?」,对于牧师一如往常的态度,拉撒禄露出了苦笑。说起来,他正是因为自己不是那种会受到教会欢迎的人种,所以才刻意从后门造访。
不过,拉撒禄在没事先告知的状况下逕自从后门造访已是家常便饭,因此这只是无伤大雅的调侃之语罢了。
「遗憾的是,我不是来忏悔的,更加遗憾的是,我最近的手头还没阔绰到能捐献教会。抱歉啊。」
「我不会因为有人捐献而感到高兴,同样也不会因为有人不捐献而出言斥责。唉,算了,进来吧。一直站在门口也碍事。」
欧布莱恩牧师年过六旬,他所经历过的白云苍狗就这么化为皱纹烙印在他的脸上。不过,若是除去那些皱纹来看,年轻时的他或许相当受到女性欢迎。但说起来,如今皱纹已经佔了他的脸孔约莫八成的面积,若真的除掉皱纹的话,就等于是变成另一个人了。
雪白的长鬍子不仅遮住了嘴巴,他在说话时也几乎不怎么动嘴。欧布莱恩牧师在说话时音量不大,却意外地不会让人觉得听不清楚。
就像拉撒禄擅长读懂他人的情感那般,欧布莱恩牧师也在他的人生路上练就了这番说话的功夫吧。那是在众多信徒面前宣扬神之爱的人生。虽然妻子早他一步离世,他膝下也无子,但许多信徒和后进牧师都敬他为信仰的先贤。
「就是这样啦,莉拉。是说,你信的是什么教?踏进教会没关係吗?」
「…………」
在拉撒禄身后亦步亦趋地进门的莉拉,没办法回话。虽说迄今都只能靠着点头或摇头来表达意思,但从今天开始就不同了。
莉拉伸手指向吊在脖子上的木板。
她所指的地方写了「是」。
正确来说,上头写了「是」、「不是」、「不知道」等日常生活里常用的单字,而她指的是其中的「是」。
「那就好。」
「…………唔嗯。」
对欧布莱恩来说,要掌握进门的莉拉的来历想必易如反掌。他虽然皱起了眉头,但幸好什么都没说。
与其说他相信拉撒禄不是个会刻意买下奴隶加以凌虐的恶人,不如说他更像是不愿在当事人面前开口数落拉撒禄的不是。
三人来到靠近教会后门的生活空间,在感觉从拉撒禄出生前就使用至今,看起来几乎要腐朽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这椅子对拉撒禄来说有点太矮,但对于莉拉来说则是有些构不着地,可说是相当古怪的尺寸。
「所以,你来这里有什么事?」
这话虽是对着拉撒禄说,但欧布莱恩的眼神盯着莉拉看。
被藏在长长眉毛和皱纹之间的淡色眼珠这么紧盯,莉拉随即低下了头。那样的眼神简直让人联想到有森林贤者之称的猫头鹰。
就算慢慢开始能表达想法,胆小的个性似乎还是改不掉,莉拉微微缩着身子,靠向了拉撒禄的方向。
「卖我一本这里的教科书吧。」
「?」
大概是联想不到教会和教科书之间的关係吧,莉拉伸手指向木板上的问号符号。拉撒禄耸了耸肩。
「虽然有国家建造的垃圾孤儿院,但教会也努力在打造孤儿院喔。这位循道宗的老爷爷也是其中的一分子。」
在经历前几天夜里的那个事件后,拉撒禄察觉莉拉愿意对自己略为敞开心房了。她感到害怕的频率比以前少上许多,变得会积极做事,而且也会展露一点点情绪给拉撒禄看。
然而,就算莉拉变得再积极主动,她还是处于表达意思的手段几乎全被剥夺的状态。关于喉咙被烧烂无法发声这点,拉撒禄也是无力回天。
不过,他在今天突然想到——「如果要学习文字的话,从现在开始教不就可以了吗?」
「我记得这里有在办周日学校,而且有不少教材对吧?只要是基础教材就可以了,卖我一本吧。」
「…………!」
莉拉慌慌张张地摇起了头。她被带来这里的时候并没听说过来意,因此听到要买书才会吓一大跳吧。
实际上,虽然在造纸技术和印刷技术的进步下,书本已经成了相当普及的存在,但依然还算是价格高昂的商品。对于表明「没有为我花钱买那种昂贵物品的必要」的莉拉,拉撒禄选择了无视。
「哎,若只要一本的话,要送你也行啊。」
「别送我啦,老师,卖我吧。孤儿院的财务状况也满吃紧的吧?」
「轮不到你来操心。」
「…………!」
「莉拉,你打算摇头到什么时候啊?那我就收下了,作为回报,我就随便捐献一些钱吧。」
「这不是该说出口的话。况且,若是以获得捐献为前提而让渡物品,是有违教义的。」
他应该是认真在说教吧。由于欧布莱恩牧师的眼神变得锐利,拉撒禄索性耸了耸肩带过这个话题。
这时传来了「咚咚」的细碎脚步声。在敲门声响起后,门扉被开了一条缝,只见一名娇小的女孩正透过门缝向内窥探。
「啊,拉撒禄先生!欢迎你来!」
少女名为安,住在这里的孤儿院。她手中拿着拖盘,上头乘着几个倒了低浓度葡萄酒的杯子,看来是察觉有客人造访后端了饮料过来的样子。
「好久不见啦,安。你看起来挺好的。」
「真是的——老师!您该提醒我来的是拉撒禄先生呀!这样的话,我就会端再好一点的酒过来了!」
「用这种方式区分访客的贵贱可不行啊。」
「是~对不起~啊,拉撒禄先生居然会带朋友来,真是稀奇呢!你好!」
安的脸上展露出毫不怕生的笑容,毫不犹豫地走到莉拉身边握住她的双手。莉拉看着自己被上下挥动的双手,脸上满是困惑。
「啊,你来得可真巧,我记得教材应该有很多种对吧?莉拉,你跟着安走,去挑本自己喜欢的书吧。抱歉,安,麻烦你帮她一把。」
「我知道了!」
「…………!」
对于安所展现的亲密接触感到一头雾水的莉拉,就这么被拉着起身,消失在门扉后方了。莉拉虽然投来求救的视线,但拉撒禄装作没看到。
安是名会顾虑人的少女,要改善怕生的个性,接触年纪相仿的对象应该是最快的吧。
两名少女离去后,房里只余下一片静默。拉撒禄以为欧布莱恩会率先开口,因此啜了一阵子的葡萄酒,但由于一直等不到对方开口,最后拉撒禄索性主动掏出了一笔金额——以购买一本书来说,那样的金额实在显得相当过剩。
欧布莱恩看着堆在桌面上的硬币没有动手,皱起了眉头。
「这些钱是什么意思?」
「是书的费用呀。」
欧布莱恩伸出手,只拿走了堆在最上头的两枚硬币。他像是不打算多收似的,再次出言问道:
「这些钱是什么意思?」
「我突然萌生了虔诚的信仰之心,打算遵从老师教诲过的『莫大地获得、莫大地节约、莫大地奉献』————」
他才把循道宗提倡的思想说到一半,对方就无言地把硬币山推了回来。
拉撒禄无奈地叹了口气,接着凝神倾听。远处传来了「啪哒啪哒」的脚步声,不管是莉拉还是安,应该都还要再花上一些时间才会回来吧。
「我只是觉得,应该要有个藏身之处才对。」
「你出事的话,应该会有不少人帮你吧?」
「你的嗜好难道是明知故问吗?要藏身的不是我,是莉拉啦。」
拉撒禄明白自己的态度懦弱了下来,但就像罗尼走得突然、其他赌博师也不时传出讣报那般,拉撒禄总有一天也会加入他们成为入殓的一员。
夜里感受到的恐惧也许是被白天的气温融化了吧,如今已经离自己相当遥远了。
「对于自己迟早会死一事,我虽然已经放弃挣扎的念头,但莉拉的状况就如你所见,而且她也几乎没有朋友。为了预防哪天遭逢不测,我希望能先告诉她有个地方可以藏身。」
琼恩是个住在道场里的漂泊浪子,奇斯是个职业情夫,至于库丽那种把优先顺序划得分明的个性,真的到了紧要关头,也很难保证她能帮上忙。
拉撒禄检视过自己的人脉,认为在发生状况时,感觉最为可靠的就是这里。
「要是担心到那种地步,不如就让她在这里住下吧。」
「所以我才要你别明知故问啊。这里已经收容了太多的孤儿,要是再多一个人,真的有办法好好供餐吗?」
要扶养一名人类的金额绝对不低。这座教会的孤儿院所收容的街童数量已经达到上限,若是鲁莽地再多收一人,说不定连教会本身都会撑不下去。
话虽如此,拉撒禄就算打算定时捐献援助孤儿院,以他的职业来说也实在是难以照办。
「在我死掉的时候,我希望让莉拉有地方能逃,若是她跑到了这里,就希望你能给她一点照顾。哎,但在那之后就只能让她自求多福了,况且我也没有寻死的念头。」
设置窗户是要课税的。由于存在着依照窗户数量比例收税的窗税存在,近年来的建筑物全都是没多少窗户的狭窄设计,这座教会似乎也为了减少课税,而拆掉了好几扇窗。
明明还是大白天,教会里却一片昏暗,本来就被皱纹和鬍鬚遮住脸庞的欧布莱恩,此时更像是整张脸都融入了阴影之中。阴影使他的脸孔看起来变得比平时还要严厉几分,让拉撒禄怀疑刚才的那番话会不会激怒了他。
岂料,开口说话的欧布莱恩,话声里带的并非怒气,而是纳闷。
「你有点变了呢。」
「是说我长高了吗?这代表我还在成长期啊。」
「若是以前的你,应该会说『如果死了,那之后一切都无所谓了』才对。」
拉撒禄的玩笑话被欧布莱恩彻底忽视了。
「是你多心了吧,老师?我从以前就是个温柔的人喔。」
「以前的你是消极的温柔,但现在变得积极多了。若是借用你的话来说——现在的你看起来就不像无所谓的样子。」
「…………无所谓啦。」
拉撒禄知道自己回嘴的口吻就像个输不起的孩子,而这份心情也确实传达给欧布莱恩知道了。
欧布莱恩露出苦笑,将桌上的硬币收了下来。就现实层面来说,教会就算收到再多钱恐怕还是不够用。虽说只是买个保险,但光是能买一份心安,就让拉撒禄觉得这笔钱花得十分划算。
不过,那股不服输的心情却在这时侵蚀起自己的心灵。
「别拥有太多东西」。
就像是养父在他耳边这么低喃似的。他虽然说了「无所谓」,但只靠这句话是不够的。一想到自己不知是否重视起莉拉,他就觉得有必要採取行动,证明自己不仅没把她当成一回事,而且也觉得无所谓。
拉撒禄知道这反而会让自己看起来显得更加孩子气,但还是将手探入了口袋。
「好吧,仔细想想,的确把她留在这个教会,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只要赢了赌博多捐些钱的话,应该就暂时不用烦恼伙食费了吧。」
「…………喂?」
「要是正面朝上,就让她继续留在我家,若是反面朝上,那我就让她留在老师这儿然后回家。」
在欧布莱恩制止之前,拉撒禄便弹起了索维林金币,「叮」的一声清响传遍了室内空间——但却在掉落之前戛然而止。
原来是欧布莱恩伸出了手,在金币下坠到一半时出手接住。以一名老者来说,他的动作堪称是相当敏捷。
「…………你啊,我真的会生气喔。」
「无所谓啦。」
原本语气中带有怒意的欧布莱恩,在看到手中的金币后,却仿若感到困惑似的皱了一下眉头。他似乎为该怎么开口而烦恼了一下,最后叹了口像是感到焦虑的气。
「不可试探你的神。你这种胡来的生活态度真让人不敢领教。」
「是是是。」
金币朝着耸了耸肩的拉撒禄扔了过来。在看过伊莉莎白女王的脸孔后,他再次收回了口袋之中。
「比起你的生活态度,买奴隶一事也教人不敢恭维啊。」
「你什么时候改信贵格派NOTE了?」
注:十七世纪英国创立的教派,以坚决反对蓄奴出名
「这和教派宗旨无关,你应该也知道,蓄奴这种风潮本就不是值得称讚的行为吧。」
「我是有苦衷的,而且就算我不买,奴隶也不会就此消失吧。」
「这和你的品行是两回事。」
「…………我是不是该做个忏悔然后走人了?」
拉撒禄以叹气似的口吻这么说道。
(不过,刻意不把最正确的论点说出口这点,就是老师的优点。)
说到底,事情之所以会变得如此複杂,主要还是因为拉撒禄身为赌博师,加上他还打算继续走这一行的关係所致。
只要随意地赚些小钱,并以此为资本,做些正当的买卖,就不用为自己仓促丧命时的后事如此烦恼了。
不过,欧布莱恩绝对不会叫拉撒禄辞去赌博师的身分。正因如此,拉撒禄才会不时造访这座教会,偶尔也会为了援助孤儿院而慷慨解囊。
毕竟所谓坚忍不拔的信念有如削尖的金属,就算被他人触碰,也只会产生伤害而已。
「…………是说,好吵啊。」
几道重叠在一起的「啪哒啪哒」脚步声传了过来。每一道脚步声都不大,但由于数量不少,听起来就像是雷阵雨打在屋顶上的声响似的。
其中一道脚步声迅速接近这里,接着有人用力地把门一把推开。
「…………!」
只见莉拉沖了进来。她头一次展露如此迅捷的身手,加上纤细的身材,使她看起来就像只猫儿。
若将莉拉比喻作猫,那肯定是只全身毛髮倒竖的猫吧。她的脸颊泛红,脸上渗汗,以惊慌的神情快步疾奔,绕到拉撒禄的身后。莉拉颤抖的手指揪住了他肩膀一带的布料,紧紧抓着不肯鬆手。
怎么回事——他虽然冒出了些许疑问,但还没来得及思考,答案就已经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