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身处梦境。这是因为出现在眼前的,是只有在梦中才能遇到的对象。
「真是的,你这小子,我不是告诫过很多次『生死在舌头的权下』吗?」
「…………爸爸。」
养父正凝视着拉撒禄。
虽然在意起梦中的环境确实有些古怪,不过目前他身在自己的家里。就像过去养父还活着的时候常有的那般,两人正坐在客厅椅子上对看着。
养父蓄着大把的鬍子,留着长长的髮辫,灰色的双眼有些阴郁,散发着有如深邃针叶林般的氛围。回到了将死时期、看起来垂垂老矣的养父,在拉撒禄的面前捻着鬍子。
拉撒禄一边感受着头部的刺痛感,一边露出了苦笑。
「我记得下一段说的是『得着贤妻的,是得着好处』对吧?到死都还是孤家寡人的爸爸有资格引用这段话吗?」
「…………你什么时候开始读起圣经啦?」
「在爸爸死掉之后啊。不对,这很奇怪。你刚才不是还一副在谈人生大道理的口吻,怎么我才接着引用下去,你就露出这种震惊的表情啊?」
养父看似头疼地垂下了眉角。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你变得愈来愈不可爱了啊。」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拉撒禄加深了脸上的苦笑。
和死人是没办法对话的。这只是一场梦,眼前的父亲则是从拉撒禄的记忆中诞生的幻影。因为回想起来的是死前的养父,自然不知道拉撒禄在他去世后所看过的书本内容。
拉撒禄蓦然察觉,自己变回了十来岁的模样。那是养父将死之际、自己还是个孩子时的身体,椅子看起来也比现在更高了一些。
之所以明知梦境却继续交谈,是因为养父的身影实在是太令人怀念的关係。
「现在回想起来,我真的觉得爸爸把我教得很好呢。」
「是啊。我也觉得我把你教得很好。你以前大闹时咬在我手上的伤痕,到现在都还没褪去喔。」
「因为有那个伤,我才有办法认尸的。原谅我吧。」
「啊,原来我的尸体变得那么凄惨啊。结果你怎么处理的?」
「我把你埋到欧布莱恩老师的教会去啦。不过是孤坟就是了。」
「以赌博师来说,光是能被埋到坟墓里,就算是走得相当不错的了。毕竟惨一点的会直接变成猪饲料呢…………不过,你也到了谈论育儿经的年纪啦。」
「已经到了就算结婚也不奇怪的年纪喽。」
「嗯。话说回来,那个和你感情不错的芙兰雪怎么样了?」
听到已经分手的恋人名字,拉撒禄提起双手甩了甩。光是这个动作,养父似乎就明白他们之间的关係变化了,只见他弯起嘴角笑了起来。
拉撒禄缓缓将手放下。
「我现在因为种种原因,正和一个小鬼住在一起,但还真是麻烦死了。明明是个乖巧听话的家伙,结果反而处处要人担心,真是头痛死了。」
「不是和你正好相反吗?」
「吵死了。喏,你看看这房间吧。我根本没下达指示,她就算没去做,我也不会生气,但我一个回神,才发现她已经打扫过了。爸爸,你知道这片地毯本来是这样的颜色吗?」
眼前有养父,自己则是变得年轻,但客厅却呈现出今日的风貌。光是有把每个角落打扫乾净,以及将杂物好好整理过,就让客厅看起来比养父还在世时宽敞了一倍以上。
拉撒禄在椅子上抱膝而坐。缩起身子就能冷静下来,是从在冰冷的路上就寝的孤儿时代残留的习惯。
「明明就给她周薪了,她却没有花用的意思。就算没叫她工作,她也会一直顾虑我的状况。既然是个奴隶,就该像个奴隶般浑浑噩噩地度日,但她的本性却又太过温柔。我明明是去帮她买衣服,她却送了一个怀錶给我,那小丫头到底是怎样啊。」
「谁知道呢。我还没讨到老婆就死了,实在不懂女人心呢。」
「这时候不是该接句『她就是因为基于这样那样的理由才会对你温柔的』才对吗?不过这样亲切地解说也满恐怖的,我可是会倒胃的喔。」
「你真的变得一点也不可爱了啊。」
「那丫头平常顶着一张冷漠的外壳,但要读懂她的心情却意外容易。明明总是战战兢兢地警戒着,却又不时会露出破绽。毋宁说,因为看她拚命掩藏表情的样子很好玩,所以我老是在逗她。不晓得她有没有发现啊。」
忽然间,他脱口问道:
「————爸爸,你为什么会死呢?」
「因为犯了错,惹得大人物生气的关係啊。」
「那你为什么会犯错?」
拉撒禄按着刺痛的额头。
这股疼痛,想必是来自昏厥前被棍棒殴打所造成的伤势吧。然而,在这个记忆的时间点——身体还如此年轻的时候,他也曾体验过类似的痛楚。这阵头痛既是来自现实的外伤,同时也是记忆中的痛楚。
「那个时候我生了病,爸爸则是疲惫不堪。但仍和赌场牵扯得愈来愈深的爸爸,最后还是没能平安抽身。想和他们断绝关係的话,最需要的还是钱啊。明明状况如此,爸爸为什么还是死了?」
「你彷彿想说『都是因为我生病的关係,才会害爸爸一时心急失了手』。这种说法未免有些自我陶醉,但没关係,我就告诉你吧。」
拉撒禄抬起了脸。
「就连你都不知道的事,我又怎么可能会知道呢?」
养父的幻影露出了贼兮兮的笑容。
「…………说得也是啊。」
「正是如此。而且,你差不多该醒过来了。要是不快点醒来,你那位朋友就会用粗暴的手法试图叫醒你,这回你的头盖骨可是真的会被打凹喔。」
「的确。总觉得房间外头传来了好吵的声音啊。」
他自然而然地察觉了从梦中醒来的方法。拉撒禄从椅子上起身,伸了个懒腰。只要走出客厅,他就会醒来了。
就在拉撒禄为了快点醒来而搭上客厅的房门时,养父从背后叫住了他。
「哦,对了,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啊。你不过就是我的记忆不是吗?」
「正是如此。这里的我就只是你的记忆,因此没办法教导你任何的守则。这是因为从养父那儿学来的守则早已被你牢记在心,不需再次赘述。」
「那你到底想说什么?快点说啦。」
「我能够告诉你的,就只有单纯的事实。那也是你相当清楚的一件事。」
他一个人打开了房门。黑暗随之从开启的门口不断流入,而养父在最后开了口:
「『所有的守则都是为了被打破而生』。至少我就没能好好遵守守则,没错吧?」
这不过是梦里的对话。
只要醒转过来,就会全部忘光,是宛如泡沫一般的简短对话。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因此当睁开双眼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来到了死后的世界。
不过,这样的想法很快就遭到修正。这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最和死后世界格格不入的、宛如连脑浆都是由肌肉构成的脸孔正在窥探自己的关係。
「…………我懂了。因为帝都死人太多忙得过头,所以连天使都变成了肌肉男对吧?」
「能和平常一样随口胡诌,看来是没事啊!你平安真是太好了!拉撒禄!」
「吵死了,琼恩。我可和你不一样,是被揍就会受伤的普通人啦。」
他一面咒骂一面坐起身子,发现眼前是一间陌生的房间,因此还以为这里不是自己的屋子。不过,空气里蕴含的气味和气氛确实和自宅如出一辙,他在稍微想过之后,才发现这是拉撒禄平常不会踏进的房间。
过去住在这里的是养父,之后由现在已经离开的女子接手,如今则是作为莉拉的起居室使用。
莉拉——这个名字成了契机,唤醒了混浊的记忆。
「喂,有看到莉拉吗?」
「我才正想问你啊!我原本想来你家吃晚餐,结果看到屋子变得一团乱,可真是吓死我了!」
「…………这样啊,那丫头被他们带走了啊。」
他以平板的口吻这么说着摇了摇头。似乎是琼恩帮忙包扎的绷带随之渗出些许鲜血。
「被带走了?」
看到不知原委的琼恩皱起眉,拉撒禄便整理着自己的思考,并谈起今天的事发经过。
在谈到布鲁斯.夸特製造假钞和失势一事就已经是疑点重重,聆听此事的琼恩的脸色也变得相当难看。理所当然地,随着话题延续下去,他的心情当然也没有随之好转,在讲述到整肃内部的风波延烧到莉拉身上,并凭藉暴力强行带走她的时候,拉撒禄忍不住担心琼恩的脸上会不会喷出火来。
在把话听完之后,琼恩立刻举起了拳头。
「好!走吧!」
「要走去哪啊?你这白痴。」
「当然是把她抢回来了!哪有因为这种愚蠢的理由,就把一个孩子拖回去的道理!」
「我要问的是,你去了之后打算怎么把她抢回来啦。又不是把每个人都打一顿就能了事。」
莉拉被带往的地方,八成是能称为布鲁斯.夸特根据地的黑巧克力坊吧。但若说冲进去大闹一番是否就能解决此事,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既然是根据地,想必会有相当规模的大量混混驻守,而就算琼恩真的凭藉着一身怪力将莉拉抢救出来,接下来等待他们的也只会是布鲁斯.夸特的报复。琼恩既然身为人类,就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不睡觉,想随时提防不知何时来袭的杀手是不可能的。
「那你说该怎么办!」
「不怎么办。就只能这样了吧?这既不是拳击手能解决的事,也不是赌博师有能耐解决的状况。唯一的损失,就是我乱讲话被白揍了一顿罢了。到此为止了。」
他以冷淡的口吻这么断定。这是事实——他在内心呢喃着。这个世上多的是在发生当下就无力挽回的事件,莉拉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无所谓。」
他明明这么说了,琼恩却蹙起眉头,露出了愤怒的神情。
「少胡说八道了!」
「胡说什么啦。」
「你总是用这种方式欺骗自己的心情!」
「所以说,你是在说什么啦。」
他又补上一句:「欺骗他人本来就是我的工作。」
实在不懂他想表达什么——在拉撒禄这么想的时候,琼恩伸指比了过来。他指的是缠在拉撒禄额头一带的绷带,以及目前还未消肿的眼角。
「总是爱耍帅的你,若真的觉得这件事无所谓的话,怎么会让自己伤成这个样子!」
「只是在回覆的时候稍微说错话啦。」
「你这是在瞧不起『便士』凯因德吗!至少就我而言,我可不认为你是会犯下这种失误的家伙啊!」
「感谢你这么高估我呀。」
在讲完的瞬间,他的胸口被抓住了。拉撒禄明明也是个成年男子,但琼恩光是用单手就不费吹灰之力地将他举了起来。
他被拉到了脚尖几乎构不着地的高度,胸口传来了不祥的声响。拉撒禄的视线被强制拉到与对方齐高,而琼恩带着强烈目光的双眼,就这么贯穿了拉撒禄。
「这根本不是什么无所谓的事吧!」
「别讲得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
「你老是这样说谎!如果这样能让你满意的话也就算了,但就是因为无法满意,你才会被揍成这样不是吗!」
「听我说话啊。」
「你爱耍帅是你的自由,但那女孩能依赖的就只有你了啊!不仅把他人捲入风波,还企图隐藏真心话,这是谎言之中最低劣的一种!」
「别一个人自顾自地亢奋起来啦。呃,喂。」
被悬在空中回应的拉撒禄,在这时感受到滑过脸颊的触感而皱起眉头。看来是绷带在被琼恩摇晃的过程中被弄鬆了。
「喔,抱歉!」
「别叫啦,会震到伤口的。」
拉撒禄以手掌接住差点从脸颊上滴下的血,并伸手擦了一下脸颊。一直待在莉拉的房间也不是办法,两人遂离开二楼的房间踏上走廊。
拉撒禄走进客厅,一边自行重新捆紧绷带,一边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坐在椅子上抵着脸颊,过了十几秒后,才察觉没人端葡萄酒过来的事实。于是他怀着疲惫的心情站了起来。
他要跟着入内的琼恩冷静点坐下后,踏着地毯迈开脚步。
在感觉到少了些什么后,他才察觉在踏出脚步的时候没有扬起灰尘。地毯已经经过清洗,变回了原本鲜艳的红色。
过去和储藏室没两样的厨房,也在不知不觉之间被整顿得井井有条,光是一眼扫去,就能看出每项物品被放在哪个位置。
从库存的酒瓶所倒出的葡萄酒,在杯子里注出了新颖澄澈的湖面。
「…………唉。」
回到座位上后,他支起感觉变得沉重的头部。
坐在对面的琼恩粗鲁地哼着气,像是打算继续方才的话题似的,但在拉撒禄听来却显得十分寂静。
视野虽然被大块的肌肉压迫着,但屋子里却感觉变得格外宽敞。上次觉得家里宽敞的时候,已经是养父死去时的事了。几乎完全忘却的梦境,在这时浮出了些许的残渣。
他为了确认时间而伸手入怀,然后手指就碰到了那个东西。
「…………」
是有着雄鹿雕饰的怀錶。
他「啪」的一声打开盖子,看来自己只昏倒了几个小时而已。外头目前才刚刚入夜,距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