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雷克威尔正在离村庄不远的一处庄园借宿。
想知道他的行蹤,只需造访乔瑟夫的家就够了。他的祖父的职业是修路工,虽说这种只是重新铺路的工作都是让最贫穷的阶层干活,但这种工作要收集八卦也非常容易。
谁、何时、驾着什么样的马车、带了什么行李、送礼给谁、前往何处──各式各样的资讯都会从马车落到路上,并被修路工拾起。
只要向乔瑟夫的祖父询问威廉的去向,以及再顺便问上几个问题,就能获得必要的资讯。祖父的个性和乔瑟夫成对比,是个极端寡言的男人,但他的脑海里似乎塞满了知识。
而要与威廉见面也同样不难,毕竟他的未婚妻──爱蒂丝就在拉撒禄身边。虽说未婚的千金小姐搭上赌博师和奴隶,看起来是有些罕见的阵仗,但人都特意前来了,主人自然也不能随便打发他们。
如此这般,在告知庄园的主人后,拉撒禄粗鲁地敲起了客房的房门。
「谁?」
房内传来了威廉的说话声。拉撒禄没有回应,就这么打开了房门。
「嗨,威廉。」
「…………真是个无礼之徒。你是谁啊?」
以轻鬆的姿势阅读书本的威廉皱起了眉头。拉撒禄大剌剌地走入房内,抓起了一张椅子,在与威廉相对的位置放下,一屁股坐了下来。
「昨天才见过面,今天居然就忘掉了,你是患了痴呆症吗?」
「…………哦,是那个赌博师啊。」
说着,威廉的表情掺进了些许轻蔑之情。说起来,他之所以连名字都记不住,也是因为他不认为拉撒禄有被他记住的价值。
威廉伸出手指,以缓慢的动作轻抚鹰勾鼻的鼻尖。他之所以闭口不语,是为了等拉撒禄自行开口吧。拉撒禄虽然看出了这一点,但有好一段时间,他都紧闭着嘴巴没有说话。
率先按捺不住的是威廉。他以像是连对话都要求效率的毛躁口吻开了口:
「你这个赌博师找我有事?」
「这个嘛……总之,我先把这边的最终要求说上一遍吧。『我要你把和爱蒂丝的婚约放上赌桌,然后和我赌上一把』──我今天登门造访,为的就是这个理由。」
拉撒禄开门见山的口吻虽然无礼,但威廉并没有出言怪罪。威廉的视线变得凌厉,但拉撒禄看得出来他的双眼深处正在计算利益得失。
就本质上来说,威廉就是这种类型──能将各种事物放上天秤的人类。这是在资本主义的薰陶下培育出来的价值观,只要有人上门谈交易,那他们就会反射性地先思考过一次。
他没有把拉撒禄轰出去,也没有破口大骂,而是等着拉撒禄继续说下去的反应,正是最好的证明。你打算拿什么东西放在天秤的另一端──他无言地问道。
「就前提来说,你如果拒绝我的邀约,我就会和爱蒂丝结婚。这虽然很难说得上是我最好的选择,但你的企图会就此灰飞烟灭。」
「我们的婚约已经立了白纸黑字。至于虽然没有正式承认离婚的法律,但成功离婚的例子要多少有多少。要让你们的婚姻失效可是很简单的。」
威廉所说的确实是事实。就算在教会宣示过永恆的爱,人类终究还是会变心的生物,而只要掏得出钱,要扭曲法律也相当容易。说起来,这可是个连国王都离过婚的国家,只怕没什么是比提倡离婚无效更为空虚的事了。
照爱蒂丝的想法,只要能成婚的话,就能阻止威廉的企图。而照威廉的想法,只要他手上还握有婚约,就能阻止爱蒂丝和其他人结婚。两方的盘算都有一定程度的正当性,所以拉撒禄认为双方只会陷入僵局。毕竟两造都认为自己的主张合理,再去思考也是无济于事。
不过──在威廉开口之前,拉撒禄先一步打断了他的话语。
「这对你来说也不是最好的选择吧?要是这样一搞,可是会酿成大骚动的。乡下地方的传闻可是会存活很久啊。」
「也是啊。」
威廉不多加掩饰地点了点头。他是会相当在意传闻的那类人,而拉撒禄不认为在上演一出情场大戏后,他还有办法忍受那样的氛围。
反正大概会失败吧──拉撒禄抱着这样的念头,姑且开口问道:
「所以就用婚约当赌注,和我来一场对决────」
「看来这事没什么好说的。」
他用一句话给了拉撒禄闭门羹。威廉一副对拉撒禄失去兴緻的模样,将视线拉回书本上头。似乎患有近视的他,用鼻尖摩擦着书页说道:
「我若是继续等下去,你大概就会和爱蒂丝结婚,但最后夺得爱蒂丝的终究是我。不管这是最好还是次好的选择都无所谓。既然如此,我就没理由奉陪你的提议。」
「哎,所言甚是啊。」
拉撒禄苦笑着点了点头。到目前为止都是意料之中的对话。
「既然如此,我们这一方就提高下注的金额吧。」
咚咚──他以脚跟敲了两下地板。
门扉静静地开启,一名少女走了进来──是原本在门口待命的莉拉。她披着兜帽,让人联想起刚来到拉撒禄家的模样,并踩着无声的脚步走近两人。
在看到她的瞬间,威廉有了极其剧烈的反应。
「…………────唔!」
威廉用力掐住了椅子的扶手撑起身子。他的双眼燃烧着炽热的情慾之火,并呼出了粗重的气息。从威廉腿上掉落的书本在地板上弹跳了一下。对于朝自己走近的莉拉,威廉反射性地伸出手,然而,这只意图触碰莉拉的手却扑了个空。
这是因为拉撒禄先一步拉住了莉拉手臂的关係。
威廉虽然没有碰触到莉拉,拉撒禄却有一股莉拉正被紧揪着不放的错觉。他的身子散发出黏稠的热意,像是打算藉此攫住莉拉似的。
拉撒禄让莉拉靠向自己,并环上了她的腰。虽说是她主动表明要以自己作为赌注,但终究还是感到紧张了吧。拉撒禄从她薄薄的皮肤上感受到了紧绷的肌肉。
「从你的反应来看,似乎非常中意啊。」
「你那个……是怎么……」
「就只是单纯的缘分而已啦。总之,这丫头如今是被我僱用的女僕。如果你愿意参与赌局的话,我就把这丫头当作下注金吧。」
「下注金」这习以为常的辞彙,今天却在拉撒禄的舌头上留下了苦涩的滋味。
「……………………」
他看到威廉无声地呢喃了「女僕」这两个字。
威廉忙乱地敲着自己的鼻尖。以闪耀生辉的视线扫视起莉拉的他,看得出来正想像着将莉拉纳为己有后的光景。威廉的脸上浮现出嗜虐的笑容,让拉撒禄担心起他会不会就这么滴下口水。
拉撒禄像是要激起威廉的嫉妒心似的,以毫不遮掩的动作将莉拉拉到身边,抚摸起她的腰枝。每当拉撒禄的手一有动作,威廉的呼吸就会变得急促。
(就算做到这种地步,应该也不会带来太多的影响吧。这种类型的收藏家,没办法辨别「想要」和「到手」的差异。毕竟想要的想法很快就会被到手的事实强行取代。)
更何况,这还是他向奴隶贩子特地下单,砸了大把金钱企图弄到手的东西。交易一度破局的事实,更是加深了他的慾望。
「────好吧。」
没过多久时间,威廉便这么说道。
「我就和你赌一场吧。要用什么方式对决?」
莉拉的紧张感稍稍消褪了一点。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遭到拒绝,那原本的计画就要化为泡影了。就拉撒禄看来,威廉会选择参与赌局,就和太阳会从东边升起一样自然,但对莉拉来说想必不尽如此。
「我毕竟是专业的赌博师,要是你事后反悔的话我也会很头痛。你就选个自己想赌的赌博方式吧。」
「那就赌骰子吧。详细的规则要怎么订?我这就写份合约。」
「今天是星期天,等明天晚上再来对决吧。合约也是到时候再来签订。」
拉撒禄在迅速谈妥要点后随即起身。既然目的已经达成了,那此地就不宜久留。
「嗯,真期待明天的到来啊。」
威廉目送着拉撒禄等人并这么说道。他的脸上露出了陶醉的神色,似乎已经想像着将爱蒂丝和莉拉双双纳入掌中的光景。
拉撒禄在轻轻挥过手后关上了房门。
「…………呃。」
这一瞬间,莉拉整个人瘫了下来。她像是全身无法使力似的,一屁股坐倒在地板上。而她的呼吸频频发颤,嘴唇也呈现铁青之色。
(哎,这也难怪啦……)
威廉.雷克威尔正是想将她买下的人物。莉拉之所以会受到伤害、受到凌虐,并被剥夺各式各样的尊严,为的就是卖到他手中吧。
下定决心并不等于无所畏惧。一旦拉撒禄败北的话,她就会被送到原本的买家手上。光是在离开房间之前都能不让恐惧之情展露脸上,就该说是胆识过人了吧。
莉拉在颤抖的手脚上使力,企图爬起身子,但却不怎么顺利。不管试了几次,她都像是忘记该怎么站起来似的,一次次坐回地上。
拉撒禄稍稍烦恼了一会儿后,对她伸出了手。
「喏,握住吧。」
莉拉看着拉撒禄的手,连连眨了几下眼睛。
她随即试图摇头,打算拒绝拉撒禄的帮助。然而,在她正要动起头的时候,忽然以僵硬的动作停了下来。
莉拉交互看着拉撒禄的脸、拉撒禄的手掌和自己的手。莉拉像是期待着拉撒禄抽手般,以缓慢的动作将手伸向拉撒禄的手掌。
拉撒禄握住她的手,将她从地上拉起。
「好啦,在和爱蒂丝会合后就回去吧。」
「…………」
「怎么啦?妳是想被我抱起来吗?」
「…………呃。」
莉拉以发出声响的力道用力摇了摇头。拉撒禄被她慌张的模样逗得忍俊不禁,接着撑着她的身子迈出脚步。
暖炉石炭碎裂的声响,令拉撒禄蓦然回神。
虽然从庄园回到了无主修道院,但拉撒禄还是像往常一样,沉溺在读书之乐中。这时距离晚餐结束已有好一段时间,大厅里没有其他人的气息。
不对,就只有一人像是融入了自暖炉延伸出来的影子般伫立着。那是带着几分睡意的菲莉。
「老爷,菲莉认为您差不多该就寝了。」
「也是啊,我确实是困了…………喂,妳刚才说了啥?」
「您似乎要和大小姐成婚了,如果事情会发展到那一步的话,那就该称拉撒禄大人为老爷才是。」
「我现在不就努力着不让事情走到那一步吗?」
「老爷,您不需感到害臊。菲莉也想趁现在多为将来的老爷拍些马屁呢。」
这不知是真是假的言行,让拉撒禄摇了摇头。他挥了挥手要她快去睡觉,接着又补上一句话:
「在妳睡觉之前,帮我拿点饮料过来吧。酒也可以。」
「菲莉也认为应该做些準备,但只要再过几分钟,您的要求应当就会解决才是。那么,晚安。」
菲莉留下了让人摸不着头绪的话语后,随即果断地转身离去。拉撒禄原本想对着她的背影搭话,但最后还是没有出声。
「无所谓啦。」
虽然喉咙有点干,但还算不上什么大问题。拉撒禄再次将视线挪回书本上头。
几分钟后,他听到了一声「喀哒」的轻响。拉撒禄原本以为是菲莉折了回来,打算不客气地瞎扯几句,却被鼻子嗅到的香味制止了。
那是泡得略淡的红茶、牛奶以及盐巴的味道──正是如今已闻惯的茶香。他望向放在桌上的茶杯,循着正握着茶杯的手掌望去,随即看到莉拉站在那儿。
「嗨,妳还没睡啊?」
「…………」
莉拉点了点头。她端来的托盘上头还有另一个茶杯,莉拉将茶杯放到了拉撒禄隔壁的座位上,接着轻巧地坐了下来。
虽说他待在暖炉旁边,但寒气依旧慑人。身子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凉了下来,光是用手指触碰茶杯,上头的暖意似乎就要渗到骨子里似的。
(看来不是赛门或菲莉泡的啊……)
想到这里,他对光是从杯子里飘出的茶香就能察觉此事的自己感到有些好笑。
他浮现了「妳去借了厨房吗?」或是「这么晚还不睡不要紧吗?」一类的话语,但他还是将这些话吞进肚里,默默换了个话题。
「…………妳会紧张吗?」
「…………?」
「虽说妳明天不会参与太多,但这仍会是一场大对决。心情如何?」
「…………」
听到拉撒禄的话语,莉拉露出了有些奇怪的表情──那是很符合她现有年纪的呆愣之情。接着,她以轻柔的动作摇了摇头。
从拉撒禄的位置,可以清楚看到坐在隔壁的莉拉的木板。她随手在上头写下的,是否定的话语。
『不。』
「少骗人了。再怎么说这都是攸关自己安危的赌局,哪有可能不紧张。」
在这么开口后,拉撒禄才发现自己的语气带了点钻牛角尖的味道。莉拉虽然又被这样的话语吓了一跳,但还是否定了拉撒禄。
『和平常、一样。』
「哪里一样?」
『主人、不会、输。』
也许是觉得光是这样说还不够吧,莉拉将木板转了回去,接着前文写下文字。
『主人、赌博、不会、输。我、会、等待。和平常、一样。』
「…………」
仔细想想,莉拉之所以能有现在的生活,靠的全都是拉撒禄赌博的收入。
虽说像这回直接赌上自身的状况还是头一遭,不过,拉撒禄迄今参与赌局的行动,肯定已经是拉撒禄──以及莉拉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