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斯有个名为集会厅的建筑物。
这可以说是发展程度蒸蒸日上的巴斯镇的近代化象徵。
这里原本只是个穷乡僻壤,镇上有的也只是些粗陋的建筑物。若是想办戏剧或是舞会,就只能包下整座市民会馆,而且设备也显得相当寒酸。虽说随着入浴客的增加,巴斯也搭建了帮浦室,但由于是紧邻着温泉的建筑物,吵闹声不绝于耳,并非能让人静下心来的场所。
自然而然地,造访此地的上流阶级们开始要求搭建配得上他们身分的建筑物,而被冠上「集会厅(Assembly Room)」之名的建筑物也就此诞生。
这座建筑物亦被用来作为舞会的场地,而且「白亮如新」。
这既能用来形容这座建筑物的柱子和墙壁,也能用于形容空气的清洁程度,同时亦是悬挂在天花板上的吊灯反射出来的光芒,更是领受过这些体验后得来的印象。
为了维持建材的白凈,僱用了大量的打扫人力;为了疏通难闻的空气,而在不在乎窗税的前提下打造了大量的窗户;悬挂在天花板上的数座吊灯,展露出一旦入了夜会点亮无数的蜡烛以及供给其之财力。
换句话说,通常会聚集在此地的人们,都是和拉撒禄不会有任何关连的人士。由于居住的世界天差地别,光是待在里头,就让他感觉有些呼吸困难。
在收留了无名少女的一周后的下午,拉撒禄正懒洋洋地待在这座集会厅的其中一隅。
「───事情的梗概大概就是这样,总之,我在一个星期前捡了个差点死掉的小鬼。」
「啥!」
由于早就料到回过头来的爱蒂丝会发出如此尖锐的叫声回应,拉撒禄从一开始就塞住了耳朵,但即使如此,刺耳的声响还是从指缝间灌了进来。
接着,他挥了挥手要爱蒂丝看回前方。虽说拉撒禄徵得了站在身后的许可,但不管是在赌局中回头还是看向他处,都不能算是符合礼仪的行为。
在白昼期间,集会厅经常被当成巴斯的赌场场地。
而今天的大厅也和往常一样门庭若市,每一桌赌桌都有几名上流人士为扑克牌或赌骰子的结果或喜或忧。然而,这里的氛围和拉撒禄过去所知的赌场实在是大相径庭。
待在这座集会厅的人们,都不是为了糊口而赌博的,而且这里也不会有那种赌上全副身家或是性命的残忍赌局。说起来,他们就只是将口袋里的多余金钱放上赌桌,为的是享受游玩的乐趣。
就算撇开好坏的观念,拉撒禄会感觉与以往不同,也是理所当然。
如今拉撒禄和爱蒂丝正待在这座集会厅的一隅。爱蒂丝坐在扑克牌罗列的桌子前方,拉撒禄则是站在她所坐的椅子后方。
两人是以观光的心态来到集会厅游玩的,而莉拉和菲莉并没有跟来。虽说这里的身分管制并没有太过严苛,但因为不清楚哪边有可能会触犯到底线,因此两人并没有与之同行。
由于爱蒂丝的赌博功力并不到家,拉撒禄便担任指点的角色,这样的安排也让同桌的其他三名玩家爽快地同意了。
爱蒂丝接过了送到面前的牌,悄声询问起拉撒禄:
「欸,你是什么意思?为什么都到了现在,你才提起一个星期前的事呀?」
拉撒禄回想着潜入旅馆的某人以及倒在客房里的少女,摇摇头说道:
「毕竟我不晓得犯人是谁,而且那个小鬼一直昏迷不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啊。」
「你不是说有个疑似小偷一类的可疑人物闯空门吗!」
「哎,也不能否定有那种可能性啦。」
偶然闯空门的小偷基于某种理由带了个女孩子在身边,在踏入客房后突然对女孩子施暴,然后就这么弃之不顾。是啊是啊,还真是有可能喔──拉撒禄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在事发后,拉撒禄请旅馆老闆找了医生过来,随即便将少女搬出了房间。而在这整整一周内,少女都没有恢複到能够说话的状态。
因此,就算在这段期间内提及此事也是于事无补,更何况──
「要是听到发生了这么血腥的事件,妳哪还有心情在巴斯观光啊?」
「…………你虽然讲得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但其实根本只是忘了有这回事吧?」
爱蒂丝着实敏锐。拉撒禄耸了耸肩。
「总之,根据医生的评估,她到了今天就应该能说话了。」
两人目前参加的赌局,是扑克的前身之一、名为吹牛的牌戏。玩家在支付参加费后,就会有牌──牌的张数多寡会随地区而异,这里发的是五张──发到手边,而玩家仅有一次交换手牌的机会。
获胜的条件有二──其一是除了自己之外,其他玩家全在下注阶段退出赌局,其二则是持续赌到剩下两名玩家,并以牌型的大小一较高下。
但说归说,今天的拉撒禄参与赌局的次数并不多。
(看来现在还不到让我下场赌博的时候啊…………)
他窥视着周遭的状况,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便士」凯因德之名如今已是名闻遐迩,这座城镇当然也不例外,甚至连坐在这张赌桌前的所有人都耳闻过「便士」凯因德的事迹。
他轻叹了一口气。明明就是为了避风头才逃出帝都的,但已经打下的风评却是如影随形,而他终究无法逃离自己种下的果。
如此这般,他就算进了赌场也无法参与赌局,但起码还是比在帝都的处境好上许多。
有人曾告知过拉撒禄,这座城镇正处于对立的状态。
(然而,「根本没有对立的气氛啊」。)
要不是周遭有人,他肯定早就狠狠地皱起眉头了吧。
基于上述的理由,他以爱蒂丝指导人的身分,在这一周内于集会厅努力地赌博着。而在这段期间,拉撒禄也读取着这栋建筑物的访客们的心思。
就结论来说,拉撒禄并没有从中看出对立的情绪。
踏入这座集会厅的人们之中,没有任何一个是来认真赌博的。若这座城镇出现了分裂对立的氛围,那肯定会暴露在这座赌场之中──毕竟这里是最适合谪贬对手的场所。然而,这里没有出现支持仪典长威布斯塔或是副仪典长纳许的氛围,就只是充斥着雍容华贵的上流氛围。
应当存在的对立却不存在于赌场。
这矛盾的状况让拉撒禄压抑住下场赌博的想法。这就像是因为想不起其中一个小节,而从头翻阅起圣经般的心情。明明知道就落在其中的某处,却怎么也遍寻不着。在这样的状况下,除了给予爱蒂丝建议之外,他暂时不打算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在又过了几局赌博后,拉撒禄做出了再待下去也只是徒劳无功的结论。回应他人的閑聊让他口乾舌燥,连连陪笑也让他的脸庞痉挛起来。
然后──他的眼角偶然地瞥到了荷官的手指。这里的荷官采轮流制,目前则是由坐在爱蒂丝右侧的男子担任。男子的手指在这有了奇妙的动作。
五张牌发了下来。在看到手牌后,爱蒂丝下意识地轻呼一声。
「哎呀。」
以一名赌局参与者来说,这样的反应实在是有些失当,但拉撒禄也不是不明白她的心情。展露在她手中的牌面为Q、Q、Q、7、4──从一开始就凑到了三条的牌型。
爱蒂丝虽然试图压抑,却仍是忍不住在嘴角渗出笑意,并朝着拉撒禄瞥了过去。对于她太过露骨的态度,拉撒禄先是摇了摇头,接着凑近她的脸孔,快嘴说了一句:
「不要交换,直接停牌。」
「…………咦?」
在爱蒂丝的回应传来之前,拉撒禄便离开了赌桌。担任荷官的男子侧起头。
「哦,您今天也一样不参与赌博吗?」
「我喝得有点多了,该去步道散散步好醒点酒啦。」
他没理会对于指示大感困惑的爱蒂丝,在说完这句话后便离开了集会厅。
集会厅旁有着能让人游玩保龄球的广场,广场周遭则种植了行道树。一条小径在行道树间蜿蜒连绵,意图塑造出罗曼蒂克的气氛。一旦入了夜,集会厅就会有乐团演奏,这条步道就是开放给邂逅的男女所用,让他们能在聆听远方音乐的同时,漫步在黑暗的小径之中。
在支付了被收得理直气壮的入场费后,拉撒禄叹了口气。
虽说只要有其必要,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展露出得体的绅士风範,但会不会为此疲惫就又是另一回事了。只要能从那个地方脱身,拉撒禄就甘愿花掉这十余先令的钱。
在爱蒂丝玩过瘾之前,先找个地方打发时间吧──正当他冒出这股念头时,有人搭了话。
「先生,不好意思。」
是一道细微的女性嗓声。拉撒禄之所以反射性地皱起眉头,是因为这让他想起这一周内都无法言语的那名少女。
一名女子朝着拉撒禄走近。她似乎是尾随着离开集会厅的拉撒禄而来。
那是一名美丽──却显得有些病态的女子。
她的双颊凹陷,嘴角有瘀青,脖子纤细得像是被风一吹就会断掉似的,身体则像是被沉重的礼服拖得垮垮的。女子的年纪应该是在三十上下,但那股厌世的氛围让她看起来像是多上了一倍的年龄。
而正因如此病态,才让这名女子看来格外美丽。
要是她的双颊红润,瘀青消退,那想必看起来就不会这么有魅力了。她像是以伤疤作妆,以不幸作为饰品似的,散发着一股魔幻的妖艳气息。
当然,若是这么直白地夸讚对方,也不见得会博得对方的开心。
与外表相当搭衬的微微颤声,自欠缺血色的唇瓣透出。
「请问……您那样做真的不要紧吗?」
「啥?」
「游戏……不是才进行到一半吗?」
虽然看不见集会厅的状况,但差不多是换下一批客人进场的时候了吧。拉撒禄脑中清楚浮现里头的光景,接着耸了耸肩。
他一时之间不晓得该怎么回应,最后还是顺着脑中的想法做出回答:
「反正就算不留下来看,我也知道那一局已经结束了。爱蒂丝手中的牌是三条,荷官会在下注的阶段退出。虽然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跟着爱蒂丝停牌,但最后会是爱蒂丝获胜。顺带一提,荷官手中的牌是数字比爱蒂丝小的三条。」
他像是要远离集会厅似的在步道上迈步。有做过良好保养的步道相当平坦,如此平坦的步道反而让拉撒禄难以习惯。
才发现女子没跟上来,看来她大概是先回了集会厅一趟。从她为了确认拉撒禄话语的真伪而特地跑了一趟这点来看,说不定个性相当老实。
过没多久,方才那名女子便从后方追了上来。她一脸愕然,像是看到了什么超乎常规的东西似的,而就连这样的表情,在女子的脸上也能表露得阴沉黯淡,让拉撒禄感到很是有趣。
「我说得没错吧?」
「是的。为何拉撒禄大人能预料得如此準确呢?」
「…………」
拉撒禄不发一语,做出了像是在打量自己全身的动作。
「…………不好意思?」
「不,没事。毕竟最近不管是谁,都是以一副认识我的态度上来搭话啊,我还以为是有名牌挂在衣服的哪个角落呢。」
女子露出了自卑的笑容带过了这个无聊的笑话。
「是、是我失礼了。我名为芳妮•马雷。」
有那么一瞬间,拉撒禄觉得她应该是与「愉快(Funny)」最无缘的女子才对,随即才想到应该是「芳妮(Fanny)」这个人名。
「芳妮•马雷是吧。哎,芳妮啊,刚刚的问题其实很简单。在发牌的阶段,爱蒂丝──就是坐在位子上的那个小丫头凑到了三条Q,然后担任荷官的男子对牌堆动了手脚。照正常思路来说,在手上凑到了三条的时候,会採取的行动就只有一种而已。」
「呃……交换两张手牌,是吗?」
「是啊。妳要是有空的话,就回去再确认一遍吧。因为坐爱蒂丝左边的家伙已经换了两张牌,就代表他手边的牌至少有一对的牌型,再来只要从牌堆上抽两张牌,就能凑到一对。」
芳妮将头向后转去。明明从这里看不见内部状况,但她似乎试图去确认的样子。
「换句话说,如此一来,爱蒂丝的手里就会凑出葫芦的牌型。」
这不是很好吗?──拉撒禄轻轻接下了芳妮带有此意的视线,想像起那样的状况。
若是爱蒂丝决定交换两张牌的话,便会从左侧的两名男子依序换牌,最后则是荷官进行交换。那两名男子会交换的手牌数量肯定已经在荷官的掌握之中──这并不是指两名男子是共谋,而是荷官发给他们的手牌,会让他们不得不交换特定数量的牌。
最后荷官则是会换三张牌。在吹牛这个游戏之中,玩家没有刻意拆散对子的必要,换句话说,荷官手里是一对──接着只有从牌堆里换来的三张牌,而爱蒂丝的手边则是有一副完整的葫芦。
是该下大注的时候了──任谁都会这么认为吧。
「然而,要是真的就这么赌下去的话,荷官就会亮出一副铁支的牌型呢,真是不可思议。担任荷官的男子恐怕会笑着说『我抽牌的手气真不错』吧。」
「…………您的意思是,牌堆上方的几张牌已经被排列出特定的顺序了?」
「大概吧。所以那个当下的正确判断,就是不要换牌。」
拉撒禄所下的指示,让荷官设计过的牌堆顺序出现了两张的误差。仅仅这么一个动作,就能让爱蒂丝维持三条的牌型,而荷官则是会在抽不到目标牌的状态下结束这一局。
既然都特定对爱蒂丝设下了这样的圈套,就代表其他的玩家们手中被发到的都是些小牌,而能赢过三条Q的牌型,就只有三条K或三条A而已。一个上道的老千,是不会刻意把这种大牌发给自己的。
也不晓得是听出名堂了,还是放弃理解了,只见芳妮露出了困惑的神情看了过来。
「您在那一瞬间就想到了这么多事吗?」
「我甚至还有空去思考晚餐该吃什么啊。」
「也、也是呢。毕竟拉撒禄大人是一位鼎鼎大名的赌博师。对不起,那个,我并没有要侮辱您的意思。」
说到这里,芳妮微微地侧过了头。
「不过,将这些内幕告诉我真的好吗?」
听她讲话的口吻,似乎是完全没意会到拉撒禄只是顺着她的提问做出回答而已。
哎,不过,会这样问也是无可厚非。拉撒禄伸手抵着下颚,说道:
「…………应该是不太好吧。」
「…………是呀。」
困扰的表情与这名女子相当匹配。
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有所察觉──自己的行动方针似乎有些动摇了。
「总觉得像这样滔滔不绝并不符我原本的作风,不过,该怎么讲啊。」
拉撒禄抬头望天。从林木缝隙间窥见的天空呈现着如铅般的浅灰色,看起来既像是随时都会降雨,也像是接着会大大放晴。
「老实说,我对目前的立场有些拿捏不定。」
「…………您说立场?」
「换句话说,就是我该在这座城镇做什么事的意思。」
想在巴斯重现过去的帝都生活,当一名「靠着赚小钱维生的吝啬赌博师」,想必是难如登天吧。
然而,他对于接下来的人生该怎么过,却还没理出一个明确的答案。究竟是该仗着「便士」凯因德的响亮名号过活?还是该捨弃这个名号,心甘情愿地伏地讨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