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这似乎是在清理门户。」
拉撒禄以心不在焉的眼神眺望着眼前男子的发旋,将头伸到了朱莉安娜的前方说道。为败北的耻辱和失去权力的恐惧颤抖不已的男子,在听到拉撒禄的话语后吓得缩起身子。
桌上摆放了无数金币、好几张权状、散放的扑克牌和变短的烛台。这间房里显然经过了长时间的赌局,而坐在拉撒禄身前的椅子上的朱莉安娜所拿着的一张纸,说明了最终是由拉撒禄拿下了胜利。
(市议会席次的权状啊……)
这一张薄薄的纸,赋予了持有者担任市议员的权利。而在这次的风波之中,这张权状同样也是用来决定镇上之王──仪典长的一张选票。
这天,拉撒禄带着朱莉安娜,造访了似乎是当地名门的宅邸,在以赌博颳走他大部分的家产后,接着以这些家产为赌金,逼出对方拿出市议员的权状跟注。证明了攀上这地位人类的努力和名誉的纸片,如今落到了朱莉安娜的手里。
「我之所以会来到这里,是奉了仪典长坎卜登•威布斯塔的指示。至于仪典长为什么派我过来,你应该心知肚明吧?哦,你不用回答没关係,我没打算听你解释那些无所谓的背信行为,而且我八成也听不懂。」
在感受到自己的话语有些太过锐利后,拉撒禄做了一次呼吸。
胜利的余韵是苦涩的,若这是以有违赌博师该有的态度参与,而且还是在他人的逼迫下进行的赌局,那更是苦不堪言。
对于拉撒禄的话语,镇上的名门男子并没有做出回应。但看到他用力咬紧的嘴唇,就能明白他确实做了触犯威布斯塔底线的事吧。
巴斯目前正陷入风波之中,而会在这段过程中转换阵营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无论是要攀附有利的一方,还是加入不利的一方协助胜利,好在事后获取更高的地位,都是个人的自由。
当然,要是在跳槽的过程中东窗事发,就得像这样承担背叛所带来的庞大风险。
顺带一提,朱莉安娜之所以在场,是因为拉撒禄并非巴斯居民,无法拥有市议员权状的关係。因此就名义上来说,拉撒禄是以朱莉安娜的代理人身分参与赌局。
「你这威布斯塔的走狗…………!」
听到男子望着自己忿忿地开口,拉撒禄忍不住轻笑出声。也不晓得朱莉安娜对状况理解到什么程度,只见她一副一头雾水的模样。
虽说男子的说法没什么错误,但男子迄今躲在威布斯塔的保护下分一杯羹,却又为了寻找更好的庇护者而试图跳槽到纳许的阵营,最后还以失败作收。被这样的男子称为「走狗」,着实让拉撒禄觉得既讽刺又好笑。
总之,他顺利从眼前的男子手中抢到了市议员的权状。拉撒禄随意地将这张纸片揣入怀中后,望向了桌面。
留在桌面上的,是在对手死心将权状放上赌桌之前,被拉撒禄一一搜刮出来的大量家财。若是将这些金额收入怀中,应该可以玩乐度日个好几年吧。
金钱的数量之大,让他的胃部产生了遭受重物挤压的错觉。
(把这些钱留下的话好像不太妙啊……)
他将视线投向房间的角落,只见一名女子正站在那儿待命。握在她手里的黑手杖,无言地证明了她是温斯顿的伙伴之一。
「严格履行在赌场进行赌博的结果」。
温斯顿在这镇上所担任的角色便是如此。一如预期,这严格的监督似乎也包括了「赢家不得捨弃赢来的战利品」。他以视线询问能不能将这些赢来的份留下,换得的是女子斩钉截铁的摇头动作。
真没办法──他叹了一口气。接着他摇了摇手指,让对面的男子抬起视线。拉撒禄以手指敲了敲椅背,要朱莉安娜也留心听他说话。他儘可能调整口吻,以听起来不带敌意的方式对男子说道:
「在我回去之前,我们再赌一局吧。」
在结束赌局离开宅邸后,拉撒禄和朱莉安娜便返回了旅馆。虽说恢複到能够行走的程度,但朱莉安娜依旧是个伤患。由于不忍让她在降雪的天气中陪同自己递交权状,拉撒禄先将她送回房间后,与温斯顿的部下一同外出。
乾脆让这个女部下转交权状不就好了──拉撒禄虽然萌生这个念头,但他才刚踏出旅馆,就忍不住皱起眉头。
「看来进行得挺顺利的啊。」
因为坎卜登•威布斯塔就在眼前。
他今天也是坐在轮椅上,并由不认识的女子推着轮椅。
拉撒禄看向轮椅在雪上拉出的胎痕,随即啐了一声。胎痕并没有被雪掩埋,而且威布斯塔的身体也几乎没沾到雪花。
换句话说,无论是拉撒禄今天会在何时造访宅邸,还是会花上多少时间夺得权状,全都在威布斯塔的掌握之中。不仅被人颐指气使,还被用一副洞悉一切的态度悠悠哉哉地等着上门,实在不是什么舒服的体验。
拉撒禄踢着脚下的积雪迈步,接近到威布斯塔的身边。
轮椅后方站着照顾威布斯塔的几名女子,看似女儿的小孩打算为拉撒禄撑伞。拉撒禄以手势制止她后,将权状递给了威布斯塔。
「还以为你不打算结束这场风波,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啊。」
威布斯塔将权状递给身后的女性,露出了看似不快的笑容。
「这也没什么。无论平时多么用心经营人脉,只要和平的时间一长,上好的项圈还是会鬆脱,而忘了老夫平日恩情、打算反捅一刀的无情之辈当然也会随之涌现。若是要将这些忘恩负义之徒一网打尽,这次的风波倒也是个好机会。」
他刻意放任风波不去解决,藉以锁定打算跳槽到纳许阵营的人物。
在这段期间,只要找个实力不错的赌博师──以这回来说就是凑巧来访的拉撒禄──将对方逼入死胡同,并掌握足以让对方伏首称臣的弱点。
之后,他只需让拉撒禄透过赌博的手段,从背叛者手中回收市议员的权状即可。
比起亲自出马,这样的做法显得既安全又轻鬆。就算拉撒禄不小心输个精光,他也还留有自行回收的手段,如此一来,他就没必要和有背叛嫌疑的人们一一进行鉅额的赌博对决了。只要握有身为仪典长的权力,要将对手拉上赌桌的手段要多少有多少,而真正必要的花费,就只有让拉撒禄回收权状所需的赌本而已。这对威布斯塔来说,甚至算不上一点零头吧。
「愈是和平的治世,就愈该绷紧疑心,这就是掌握人心的要诀。凯因德的孩子啊,你今后应该也有站上高位的机会,要好好记住啊。」
「要是在任何状况下都得抱持着疑心过活,那就该进疯人院生活才对吧…………喔,不好意思,我不小心说出真心话了。」
虽然刻意地按住嘴角,但威布斯塔只是露出了感到有趣的笑容而已。由于说人坏话这个动作原本就像是输不起的表现,会遭到嘲笑也是理所当然。
看到交出权状后,身上似乎一无所有的拉撒禄,威布斯塔挑起了眉头。
「就只有这样吗?」
「根据约定,我要给的不是只有权状而已吗?」
「老夫好像有说过,在过程中得到的东西都可以任你处置啊……」
有那么一瞬间,威布斯塔的视线锁定了站在拉撒禄身后的温斯顿同伴。他的视线似乎是在评估这群人的中立程度。
虽然不晓得温斯顿的女同伴是做出了什么样的动作回应,但威布斯塔似乎明白了拉撒禄身上真的是别无他物。
「看来『便士』凯因德确实是名不虚传。」
对于威布斯塔喜孜孜的话语,拉撒禄只耸耸肩作为回应。
在获得权状后,拉撒禄又进行了一次赌局,他刻意在这场赌局中败北,将权状以外的成果全数还了回去。
当然,这不代表这天结下的梁子得以一笔勾销,但起码会缓和几分吧。要在赌博之中放水败北并不困难,反而是想让已经一无所有的对手在怀着警戒心的状态下坐上赌桌,才是更为困难的部分。
「总之,我的工作就这样结束了对吧?」
「今天的份是结束了没错。」
「有背叛嫌疑的不只一个人喔?你也太没人望了吧?」
「真是的,每个人都在欺负老夫这把老骨头,真伤脑筋呀。」
说着,威布斯塔以看似自然的动作将手伸向站在身旁的少女。虽然抚摸头顶的行为看起来像是常见的亲子互动,但其中蕴含的情感却与亲情大相径庭。
被乾枯手掌触碰的瞬间,少女的身子便开始颤抖起来,目睹此景的拉撒禄不禁叹了口气。既然阻止不了威布斯塔将儿女丢到下塌处的手段,现在的拉撒禄就没有忤逆他的选择。
「你明天也愿意做同样的工作吗?」
拉撒禄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是要我喊『汪汪(bow bow)』是吧?」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戏剧的目的都是作为反映自然的镜子。(注:出自《哈姆雷特》)」
站在舞台上的蹩脚演员如是说。
如果我是莎士比亚的话,现在就会把那家伙拖下舞台暴打一顿吧──拉撒禄这么想着,抱着茫然的心情咀嚼起这段呢喃。
假如演员傲然宣布的这番话语为真,那这世界肯定是一团烂到不行的垃圾吧。
因为无论何时,会在舞台上表演的,永远都是些无趣的错失情节。登场人物会为了毫无意义的自尊和坚持赌上生死,无聊的争执会难看地趋于决裂,距离和解愈来愈远。不管是喜剧还是悲剧,都只有让人想忍不住遮住双眼的惨状会被推举成脍炙人口的名作。
如果那能称作反映万物的镜子,若是从头打量这个世界,想必看到的尽会是些不堪入目的景象吧。映入眼里的每一个活人,看起来肯定都会像个不折不扣的傻瓜。
然后──他叹了口气。
从他会在观剧到一半的时候开始想些极端无所谓的事情来看,巴斯戏剧的水平显然已经低劣到难以形容。
(想说很久没这么閑了,所以才打算来看个戏,看来是失策啊……)
自从当上威布斯塔的走卒之后,迄今已经过了几天的时间。拉撒禄几乎每天都得造访各处宅邸,看是要藉由赌博强抢市议员的资格,或是在不夺走资格的情境下展露出「我随时可以抢走」的下马威。
这几天到手的权状总数来到了三张之多。在温斯顿同伴的监视下,他每天都将这些权状交到威布斯塔的手上。不过,威布斯塔似乎也没有狠毒到连个休假都不给,像今天就传来了不需工作的联繫。
于是,他便带了莉拉前来观剧,感受一下时尚的气息。
从选择的目的地并非赌场来看,足见他的疲惫累积之重。连着好几天不分昼夜地绷紧神经浸泡在赌局之中的生活,终究还是让他萌生了连扑克牌都不想摸的倦怠感。
(是说,就连放假的时机也是掌握人心的一部分是吧?况且虽然我没碰,但他也讲过赌到手的财产可以挪为私用啊。)
即使透过了威胁的手段逼人降伏,他也会将缰绳鬆绑到不至于让人心生反抗的程度。这种软硬兼施的手法,可以看出威布斯塔在支配者的人生之道上走过了漫长的路途。
拉撒禄所坐的位置,位于巴斯剧场里最接近天花板的最后一排。
随着市镇发展,巴斯也增设了好几座剧场,不过他们今天造访的是最古老的一座。这座剧场设计得相当袖珍,观众席的斜度安排也相当剧烈,加上天花板低得要命,坐在最高处座位的拉撒禄要是笔直地起身,想必会一头撞上天花板吧。
在增设了其他剧场的现在,似乎没多少人会刻意来到此处观剧,低头朝着观众席看去时,可以发现来场的人数并不多。
「我说,这剧也太无聊了,不如就回───」
去吧──把话问到一半的拉撒禄朝右看去,随即闭上了嘴巴。就算在昏暗的观众席里,也看得出莉拉正看似开心地凝视着舞台上头。
她蓝色的眸子圆睁,吸收着舞台的璀璨照明。她之所以微微前倾,应该是不想漏听任何一句台词的关係吧。毋宁说,就连拉撒禄刚才说的话语,似乎都没传进她的耳里。
拉撒禄在眺望了她的侧脸一会儿后,把原本抬到一半的屁股坐了回去。
之所以冒出了一把无名火,是因为他察觉自己的感性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彻底磨灭了。即使是如此无趣的戏码,身旁的少女还是能抱持着纯真的心态享受观剧的乐趣。不过即使如此,在拉撒禄眼里,于舞台上演出的终究还是蹩脚的三流戏码。
若是想活下去,就有必要学会对某些事情感到麻痺的能力,然而,在察觉自己对于艺术的感受性也在不知不觉中变钝的事实,还是让他有些难过。
拉撒禄忍着呵欠眺望舞台,将思绪拉回不久前。
(至少莎士比亚似乎是成功地将世界的其中一个面向──或者该说是人生的一部分放到了舞台上头。毕竟不管是戏剧还是人生,都是如此冗长而无味。)
在思考着这些话题后,过没几分钟,拉撒禄昏沉的脑袋就开始摇晃起来。
明明难得来到了温泉胜地,但自从抵达巴斯之后,风波就一直不厌其烦地对着他虎视眈眈,而这几天还得被迫进行不习惯的强势赌法。自拉撒禄以赌博师为业以来,他就一直拿应付精神方面的疲惫没辙。
身子一晃──他感觉到身体朝着左侧倒去,已经在半梦半醒之间的拉撒禄没拉起自己的身子,而是为即将迎来的疼痛做好準备。
「…………!」
身体被人用力一扯,倒向了反方向。
一股温暖的感触接住了他的头部。感觉坠入五里雾中的脑袋一直过了好几秒,才发现自己正枕在莉拉的腿上。
虽然脑袋还是一片浑浊,但他依然吃了一惊。
该如何拿捏触碰莉拉的分寸,一直是个悬而未决的问题。莉拉的内心依旧充斥着对男性的恐惧,而拉撒禄再怎么样也还知道躺在她腿上的姿势不太妙。
拉撒禄慌慌张张地驱赶睡意,打算坐起身子,但他的动作却被盖在头上的手掌温柔地制止了。
写了某些字句的木板递到了他躺着的头部前方。但由于最上层的位子本来就比较昏暗,加上木板挡住了光源,拉撒禄就算凝神观看,也看不到木炭勾勒出来的线条。
就状况来说,上头写的应该是「您困了吗?」一类的句子吧。这么揣测的拉撒禄,以周遭不至于听见的音量回答道:
「反正我平时就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还不到会马上就睡着的程度啦。」
「……?」
莉拉稍稍歪起了头。在她瞥向木板确认上头的文字时,拉撒禄总算看清楚上头的文字。
『您还好吗?』
上头是这么写的。由于拉撒禄的回应有些牛头不对马嘴,莉拉似乎是因此察觉到他看不见木板的文字。
她上下颠倒的眉毛微微皱了起来,思忖了好一会儿。接着莉拉用手指碰触拉撒禄的手掌。那因为做家事而略显粗糙的纤细手指来回挪动,让拉撒禄感到一阵发痒。
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莉拉的意图──她以手指慢慢地写下了英文字母。
『睡觉、可以、的。』
手指比划了长长的时间,表示出这样的意思。感到有些痒的拉撒禄动着靴子里的脚趾,他原本打算摇头,但随即想起自己躺在莉拉的腿上,于是停下了动作。
「是说,妳可别逞强啊。」
他隔着裙子的布料感受着莉拉的大腿。虽然她还是一样瘦得教人担心,但现在的莉拉绷紧了力道。紧张感传到了大腿,形成了极为坚硬的触感。
莉拉轻轻地抚摸着拉撒禄的发线一带。她像是不知该如何传递想法似的游移着视线,接着「咚咚」地敲了敲自己的嘴巴。她先是指向拉撒禄的嘴角,接着敲了敲自己的嘴巴,又再次指向拉撒禄。
他这一次不会弄错了。莉拉的动作,肯定是想把拉撒禄刚才说的话奉还回去。换句话说,她想对拉撒禄说的是「你可别逞强」。
「我哪有在逞……」
他把话说到一半就打住了──因为莉拉轻轻地揉起了他的头顶。想把话说完的逞强念头,像是被疲惫感压垮似的消散无蹤,让拉撒禄轻轻闭上了眼睛。
他听见莉拉刻意放慢的呼吸声,头部下方的大腿也比方才放鬆了不少力道。
一点一滴地,她打算改变自己。改变的速度之快有时甚至会让拉撒禄困惑,而这样的举止想必也是其中之一吧。既然如此,那自己就该配合她才是。如果还要继续坚持起身的话,那就只是在展现自己的软弱──不想让人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而已。
「………………在戏演完之前,就让我维持这样的姿势吧。」
虽然看不见她的回应,但从莉拉轻触拉撒禄额头的动作,似乎能感受到她点了点头。
在舞台上高声喊出的浑浊话声、莉拉有些僵硬的呼吸声、偶尔从观众席传出的粗鲁吆喝声,以及观众们的窃窃私语。
拉撒禄感受着莉拉大腿的体温,轻轻地吁了口气。伤脑筋的是,这样枕起来竟然挺舒服的,甚至让他愈躺愈过瘾。
(看来我就是太过逞强了,所以才会累积这么多疲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