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十字架就没有冠冕(No Cross No Crown)。」
在即将踏入小酒馆的那一刻,拉撒禄•凯因德偶然瞄到了这一行字,让自己的脚步停了下来。在无意识之中,他想起了养父教导这段格言时的回忆。
「『没有十字架就没有冠冕』──这是某个贵格教徒留下的话语。这句话的大意就是,只要主动在这个世上背负起十字架,我等所信的上帝终会将永恆的冠冕赐下。说出这句话的男人名字至今仍被记载在地图上头,由此可见这句话的影响力有多大(注:出自威廉•佩恩,其名被用来命名美国的宾夕法尼亚州)。」
他记得养父确实是这么说的。养父虽然老是将出自圣经的文句当成自己创造出来的格言,但他这回难得地引经据典,感到稀奇的拉撒禄也因而印象深刻。
「嗯,贵格派教义所衍生出来的宗教和历史方面的影响姑且先搁在一旁,这句『没有十字架就没有冠冕』对我们来说,是一种别具深意的告诫。」
养父这么说着,微微皱起了眼角。
养父的眉角像是承受不起爱情和后悔的重量似的向下垂去。拉撒禄自出生起就是一名孤儿,因此不记得自己的家人。他现在虽然与情人同居,但若要说是在共组家庭,那样的生活又显得有些扭曲怪异。
因此说实在话,他鲜少对养父产生「宛如真正家人」的感受。不过,就只有在养父露出这般神情的时候,他会感受到胸口缺漏的部分被一股感情填满,并萌生出错将养父看成真正父亲的心情。
「虽说理所当然,但赌博师能赢得的,就只有和下注金同额的奖金。我们无从定义以下注金换得的奖金是大是小,但反过来说,我们若是有所冀求,就得押出某物作为赌注。」
拉撒禄当时的感想是:「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废话吗?」
养父的话语多半迂迴难解,难以在当下釐清他的意图。在绝大部分的情况下,当拉撒禄终于理解养父意图的时候,他早已成长到了不需那些警句的阶段。
「能获得的东西显而易见,毕竟那迟早会落入掌心,但我们往往容易看漏自己押下注的事物为何。况且所谓的赌博师,本就是一门输多胜少的行业,所以千万别看错自己在赌桌上放了些什么东西啊。」
养父看透了拉撒禄的内心,放鬆了脸上的表情,为这天的训诫收尾。
算了算了──拉撒禄轻轻地摇了摇头。老是沉浸在往事之中也不是办法。都怪常去的小酒馆写下了古怪的句子,才会让他如此在意。
这间店的老闆是贵格派的教徒吗?拉撒禄这么想着。由于双手空不出来,他遂以手肘灵巧地推开店门,并再一次凝视上头的文字──随即露出苦笑。
写在上头的文字其实是这样的──
「没有卡洛斯就没有凯瑟琳(No Carlos No Cathrin)。」
由于起头相同,让他误读成了格言,实际上却是完全不同的句子。这句话就只是这家店的经营者们所写下的绵绵情话。
在小酒馆里,老闆卡洛斯已经在他的固定位子上坐了好一阵子。
眺望他的身影时,拉撒禄总是能嗅到些许阳光的气味──那就像是鼻头渗出了些许暖意一般的错觉。
卡洛斯有留得稍长的头髮,以及藏在底下的温和视线。他的眉宇光滑,像是出生至今从未皱过一次似的,但他的双臂孔武有力,符合他身为小酒馆老闆的身分。
简而言之,卡洛斯•查德温是与这杀气腾腾的帝都氛围格格不入的青年,同时也是拉撒禄屈指可数的朋友之一。
「嗨。」
在随兴地打了声招呼后,卡洛斯难得地没有立刻回应,而是眨了几下眼睛。
「哦,拉撒禄。你那是……啊──」
卡洛斯的话说得有些吞吞吐吐。拉撒禄思考起他为何有这样的反应,随即想到了塞满自己双手的东西。
他将视野朝下,随即被几乎要满出胳臂的大量花朵佔据。看似一大早就被摘下带着走的这批花朵,还没盼到黄昏时刻的到来,就显露出枯萎的迹象了。也许花儿们也知晓死期将至,它们此时喷发出了更为浓郁的花香,甚至让鼻腔为之疼痛。
「你那是……啊──没事,我懂我懂。」
还轮不到拉撒禄开口,卡洛斯便自顾自地露出了若有所悟的微笑。他摸了摸自己的浏海,随即将视线投向店铺后方。
这间店名义上是一家小酒馆,但不仅是供酒,也贩售着菜肴和茶品。此外,若仅限于客人之间的胜负,那赌博的行为也在默许的範围之内,老闆卡洛斯也会做些工作方面的仲介。换句话说,这里就是当地居民的交流场所,无论招牌上的名称为何,都压不住满溢而出的混沌帝都风貌。
店铺的性质也反映在客群上头──待在店内的客人不仅有在日光下度日的人们,也有背景黑暗的居民,可说是多采多姿。卡洛斯的目光掠过了客人们的头顶,朝着店内最深处的座位瞟去──他应该是正在凝视坐在该处的人物吧。
「我有时候会担心你们两个的状况,不过该怎么说,想不到你居然能扮演好情郎的角色啊。」
「…………我觉得你八成误会了我们之间的关係。」
「是是是。你们几乎天天拿咱们店里当见面点,是还有什么能误会的?你们在交往终究是事实吧?喏,快点过去,别让人家枯等啊。」
也不晓得这对话内容到底上演了多少回,对于卡洛斯那带有调侃之意的视线,拉撒禄决定耸耸肩不当一回事。接着,拉撒禄在熟悉的店内迈开大步,一屁股坐了下来。
「嗨。」
「嗯。」
与他隔桌而坐的芙兰雪•布莱多克正娇笑着。
一般来说,小酒馆有女性光顾是相当奇特的状况。明明如此,随意挑了个角落座位就坐的芙兰雪,简直散发着宛若掌控了这整座小酒馆的强大气场。
「哎呀,居然会买花送我,以你的个性来说,这还真是难得的贴心之举。」
虽然嘴巴上这么说,但从芙兰雪的语气判断,她似乎也不认为拉撒禄是特地送花过来的。
确实如此──拉撒禄有些粗鲁地将花束放到桌上。他买这些花的理由,的确是和芙兰雪没什么关係。
放下花后,他稍微认真思索起自己为什么要带着这么大一束花到处跑的理由。拉撒禄像是在打捞记忆似的搔了搔头,开口说道:
「…………该怎么说呢。我记得是在路上看到了卖花的小鬼,虽然对我来说无所谓,但因为心情不错,好像就把钱包整个扔了过去啊。」
买花明明就只是约莫一小时之前所发生的事,但对于拉撒禄来说,这份记忆已经变得相当稀薄了。由于他将一切都视为无所谓,所以渐渐分不清日常大小事的差异,只对结果还留有印象。由于芙兰雪对拉撒禄疯疯癫癫的讲话方式早已习以为常,她仅是轻轻摇了摇头。
「真教人傻眼。你说扔了钱包,所以现在身无分文喽。」
「要花的话我倒是有。要吗?」
「收下这么多花也只会徒增困扰呢。」
「但要是没人收下的话,我也会很困扰啊。」
「真是的,你做事前也要稍微想想后果呀。」
芙兰雪以一副完全不期待拉撒禄会把这番教训听进去的口吻说着,从座位上起身。她从堆积如山的花堆中仅仅取走了一株,插在自己的头上。接着,她以双手抱起剩下的花堆,快步朝着出口走去。
「卡洛斯,钱可以等晚餐的时候一起付吗?」
「嗯,那我乾脆帮妳赊帐,等妳下次付清就行了。要再来喔,记得找拉撒禄一同上门啊。」
芙兰雪只对前半句话点头回应,随即走出店外。拉撒禄则是追在后头,以比平时稍慢的速度迈步。
芙兰雪的目的地并没有多远。过不多时,两人便抵达了一座小小的教会。兼作孤儿院的教会里头微微传来了孩子们的声音。
芙兰雪的步履不带任何迟疑,至于拉撒禄则是带着有点尴尬的心情穿过了教会大门。不过他们并没有踏入建筑物里头,而是朝着后院转去。后院反映着教会的规模,设有小得可怜的一片墓园。
也是拉撒禄的养父长眠的墓园。
「……………………」
他轻轻闭起双眼。
若要说得更精确些,养父的长眠之处乃是这座墓园的一隅──那是用来安葬没有亲属的遗骸的小小角落。该处只放了一颗大石头充作共用墓碑,哪里也找不到养父的名字。拉撒禄已经记不起养父的下葬处,养父的遗骸上头肯定也堆放了许许多多叠合的尸体吧。
「…………好像已经差不多过了一年呢。」
芙兰雪低喃的语气显得有些乾涩。芙兰雪与养父生前便有所来往,她似乎认为自己欠了养父不少人情。以芙兰雪的个性来说,她会在别人面前展露出为某人感伤的模样,着实相当罕见。
「…………这样啊。」
养父死了。
拉撒禄成了独当一面的赌博师。
与芙兰雪成了情侣。
在四季过完一轮后,墓碑再次逐渐遭到积雪埋没。也不晓得芙兰雪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只见她叹了口气,但这口气随即化为一团白雾,让人看不透她的心思。
「我从之前就在想,总该找个一天过来好好报告一下呢。」
说着,芙兰雪将双手捧着的花堆向上一抛。原本就没有打理成束的花堆就这么在空中飘散开来,宛如五彩缤纷的雪花般洒向墓园。
这满天飞舞的花朵之中,至少会有一支花朵能送到长眠在墓园某处的养父身边吧。
拉撒禄背靠在教会的墙壁上头,眺望着这幅情景。光是触碰到冰冷透顶的石墙,整个人就像是要结冻了似的,与痛觉相仿的触感让他感到十分舒服。芙兰雪也许察觉到拉撒禄打算再待一会儿吧,但她反而没对落地的花朵瞥上一眼,而是逕自调转脚步。
「回头见。」
「若是要去赌场的话,我可以陪妳去赌喔。」
「才不要呢。我为什么要和身无分文的你一起上门呢?我可不会借你钱喔。」
真冷淡啊──就在拉撒禄发噱的这段期间,芙兰雪已经从他的视野之中离开了。她接下来的目的地肯定是某间赌场,并发挥她一如往常的工作手腕吧。不负「贞洁」布莱多克之名的战法,究竟又要让哪个可怜虫成为祭品呢?
拉撒禄想像着那般光景,以口头禅做了总结:
「哎,反正无所谓啦。」
「欸,你不是说过今天没带钱包吗?」
凯瑟琳投来这般疑问,已是拉撒禄与芙兰雪分开后回到小酒馆时的事了。
坐在角落座位一个人用餐的拉撒禄,暂且放下了汤匙。或许是因为已经过了晚餐时段,店内显得有些冷清,只听得见熟客静静啜酒的声响。熊熊燃烧的暖炉炉火将寒冬阻绝在墙壁外头,让客人们放鬆了襟口。或许服装的鬆紧度也会影响到精神,店里充斥着放鬆的氛围。
平时总是在店里忙进忙出的凯瑟琳,之所以会坐到拉撒禄身旁的座位上头,也是出于这样的原因吧。
「嗯,算是啦。」
拉撒禄敷衍地点了点头,将目光瞥向凯瑟琳。
每次与她打照面,拉撒禄总是有些难以相信她已经和卡洛斯结婚了。虽然凯瑟琳的容貌没有显得特别稚嫩,但这名女子总是隐隐散发着少女般的活泼气息。
她将头髮盘成了朴素的造型,身穿为了方便行动而裁短下襬的连衣裙。在她父亲还是这家店的老闆的时候,凯瑟琳就已经在店里帮忙了,这座小酒馆的生意之所以常保兴隆,她的存在肯定功不可没。决定与卡洛斯结婚的消息传开时,不仅是住附近的单身汉,就连已婚男士都发出了遗憾的叹息。
那孩子气地噘起嘴的动作,也与凯瑟琳给人的印象十分匹配。
「什么叫『算是啦』!你既然没带钱包,那还点什么餐啦!」
「我记得芙兰雪白天的时候在店里有赊帐啊。」
「芙兰是那种会好好付帐的个性,但你就难说了呢。」
听到「芙兰」这个称呼,让拉撒禄忍俊不禁。能以如此可爱的昵称称呼那名泼辣女子的,恐怕也只有凯瑟琳了。
「我这么无法相信啊…………既然如此,就麻烦妳帮我赊帐了。」
「你不觉得『既然如此』这四个字好像接不上我们原本在聊的话题吗?」
「帐不用记在我头上,记在芙兰雪头上就好。」
「呜哇──你这人烂透了!」
虽然话中带刺,但凯瑟琳的话声显得十分开朗。
他与查德温夫妇往来已久。刚认识的时候,凯瑟琳还没有冠夫姓,拉撒禄也还没被称为「便士」凯因德,芙兰雪也尚未被称作「贞洁」布莱多克。
养父长眠在冰冷土壤底下的现在,说他们是拉撒禄人生中关係维持最为长久的人物也不为过。
身为赌博师的自己,那狭窄的交友圈中,竟然就包含着这对走在正当人生路上的夫妻──这既让他感到古怪,又觉得有些合情合理。拉撒禄想着这些念头,再次勺起炖汤塞入口中。
「哎,反正我现在就是没带钱,要抱怨的话至少等我吃完再说吧。」
「赊帐是没什么关係,但由你主动讲就有点不是滋味呢。不过,我要聊的不是这个啦。」
凯瑟琳「匡匡」地挪动椅子,靠到了拉撒禄身边。
「欸欸,你是怎么和芙兰在一起的?」
她的双眼明显散发出想探听八卦的神采。
「…………这是那种『我觉得你配不上芙兰雪』的话题起手式对吧?」
他在赌场也偶尔会听到这一类批判,但凯瑟琳摇了摇头。
「不是啦,你们虽然都是你爸爸还在世时就经常上门的熟客,但我是真的不清楚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呢。」
经她这么一提,在养父刚过世的那段期间,情绪有些暴躁的拉撒禄或许减少了来这间小酒馆作客的频率。
虽然记不清楚开始交往的确切日期,但他确实是那段期间和芙兰雪在一起的。在拉撒禄恢複上门的习惯时,两人的情侣关係已成了众所周知的事实。
「哦,我也对这个话题很有兴趣呢。我是知道你们原本交情就不错,但会在一起还是让我有点意外呢。」
「别靠过来啦,卡洛斯。快去工作啊,去工作。」
卡洛斯没理会拉撒禄挥手驱赶的动作,也就近找了个位子坐下。他虽然顺势环住了凯瑟琳的腰,但这在店里已是司空见惯的光景,因此没人特别在意。
「是说,这应该是女人之间的话题吧,去问芙兰雪啦。」
「我上次问了芙兰,结果她叫我问你呢。」
拉撒禄咂嘴了一声──两人的思路着实相似。
「所谓的内幕也没什么好说的。在那个父亲死掉之后,我家多了空出来的房间,那个女人则是凑巧在当时失去了落脚处。在那之后,就是单纯的顺水推舟了。」
「咦──就没有更多内幕吗?像是告白时的情话,或是交往后闯过什么大祸之类的?」
「像是凯瑟向可疑的医生买了可疑的爱情灵药掺在饭里,害我吃坏肚子那样?」
「卡、卡洛斯!不是说好要保密的吗!」
看到卡洛斯被凯瑟琳猛拍着背的模样,拉撒禄苦笑着摇了摇头。
「哪会有啊。说起来,那个女人肯定从出生到现在,从没讲过一次爱啊或是喜欢之类的话语。我保证。」
在这么说出口──化为明确的话语后,他才彻底地理解此事。原本只是在脑海里朦胧成形的感觉,在这时获得了实体。
不是「没什么好说」,而是他和芙兰雪之间真的无话可说。
误打误撞地相识,误打误撞地住在同一个房子里,误打误撞地走在同一条路上。他们只是基于方便为这段关係取名为「情侣」,不存在更进一步的立场。若是要用更为精确的文字去形容的话,那拉撒禄和芙兰雪的关係肯定不会是情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