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心事吗?」
被这么询问的时候,莉拉还不明白自己会被问的原因。
是因为自己沉思太久的关係吗?她稍微有点想不起自己待在何处,原本又在做哪些事。莉拉抬起视线,在环视周遭的同时,慢慢地确认自己的状态。
自己所在之处已经不是温泉镇巴斯,时间已经过了年底,来到二月。莉拉则是被僱主拉撒禄带回帝都。
在巴斯被捲入的风波,应该和往常一样,是由拉撒禄解决的吧。虽然莉拉无从窥见解决的方法和解决的瞬间,但莉拉明明曾陷入无法离开巴斯的窘境,最后却能顺利踏上帝都的土地,就足以证明这样的推论是正确的。
(嗯,就和平常一样。就和平常一样…………?)
和先前相同的念头掠过脑海,让她摇了摇头。接着,她察觉自己这样的举动很失礼,重新望向与自己隔桌而坐的对象。
坐在对侧的是教会牧师欧布莱恩。
当初,莉拉用来学习这个国家文字的书籍,就是在这间教会购买的。由于只靠教材所能学会的字彙差不多到了极限,所以她才会造访这间兼作孤儿院的教会还书,并打算购入更进一阶的教材。
自从回到帝都后,拉撒禄就一直没有打算来这座教会露脸,因此莉拉这次前来,也有代替他问候的用意。
欧布莱恩的脸庞几乎都被长长的鬍子所覆,但神奇的是,要看出他的表情并不困难。他的眼角正浮现出看似在担心莉拉的情绪,并缓缓用满是皱纹的指尖搓揉着自己的眉头。
「如果那个男人的收入不佳,那要晚点付钱也无所谓。」
被称为「那个男人」的拉撒禄,今天并没有与莉拉同行。在看到欧布莱恩的动作后,莉拉这才恍然大悟──她似乎是看着钱包,并在无意识之中皱紧眉头的样子。
「…………」
莉拉慌张地摇了摇头。在木板上迅速地写下文字,如今也已经很习惯了。
『不要紧,没事、的。』
「这样呀。」
欧布莱恩凝视了莉拉的双眼一会儿,最后似乎认定她没有在说谎。他的眼角下垂,像是在犹豫着该不该催促她把话说得更详细点。
(金钱方面……并没有问题。但若要说是金钱方面的问题,那也确实和金钱有关。)
虽然她这么想,但经济状况确实还没糟到买不起书。莉拉以儘可能自然的动作,迅速从钱包里拿出购买教材所需的金额,假装没看到欧布莱恩试图谘询烦恼的态度。
就算真的被深入询问,她肯定也会在解释时词穷吧。
『今天,非常感谢您。』
「不过,妳的字也愈写愈端正了啊。现在应该不太会在日常生活中感到困扰了吧?」
『是的,我过得很好。』
在回答的同时,莉拉轻轻笑了出来。由于是在日常生活中默默学习,所以自己不晓得进步的幅度,像这样被他人称讚,登时让她安心些许。
「嗯。帮我和拉撒禄传个话,叫他下次也来一趟,还有,要是他愿意走正门进来是再好不过,但我也愿意偶尔为他打开后门。」
『好的。』
在与欧布莱恩做过简单的问候后,莉拉将买下的教材塞入放了私人物品的提篮里头。她原本打算就此告退,但又蓦地停下脚步──因为就在莉拉要离开房间的前一刻,安刚好走了进来。
安是这间孤儿院里的孩子,她的双手不知为何捧着一大把的花朵。莉拉先是一头雾水,随即察觉自己刚刚也看过相同的花朵。教会似乎在今天举办了某种典礼,素来俭朴的教会,如今各处都被这样的花朵装饰着。
安露出了纯真无邪的笑容说道:
「嘻嘻,这些要分给莉拉妹妹!老师,我可以分给她吧?」
「嗯,就给她吧。」
莉拉抱着被硬塞到手里的大量花朵,一时之间感到眼冒金星。虽然收到花很开心,但双手都被塞得满满的状态下,她甚至没办法写字道谢。
看透她反应的安随性地挥了挥手掌。
「不用道谢啦。这些花也要拿给拉撒禄先生看喔!希望他会喜欢。」
「…………」
莉拉不置可否地点头同意,稍稍露出了苦笑。现在无法写字回应真是太好了──她甚至冒出了这样的念头。因为要想像主人看到花而开心的模样,实在太过困难。
莉拉以肢体动作向两人告别后,朝着教会外头踏出了一步。
在泰晤士河上开设的冰上市集已经落幕,虽然天气依旧寒冷,但仍能从空气中微微感受到冬季的尾声。原本人们在冬季总是匆匆来往的街道,如今也呈现人影渐增的迹象。来来往往的人们似乎都放鬆了脸上的表情,让整座城市散发着等待春季降临的氛围。
但在这样的氛围之中独自迈出步伐时,莉拉的表情却又再次变得严肃。
盘据在脑海里的是钱包的问题。不过,这和一般的状况不同,不是为阮囊羞涩的状况烦恼。如今在莉拉脑袋里挥之不去的,反而是以不稳定的频率逐渐增加的硬币。
拉撒禄•凯因德失去了既有的稳定性。
莉拉是在回到帝都后又过了一阵子,才得出这样的结论。
她僱主的个性非常地我行我素,在理财方面可说是鬆散得令人吃惊。他在购物时常常连价都不杀就直接付款,甚至连自身钱包里还有多少钱都无法掌握。虽说他以赌博师的身分纵横各处赌场,藉以赚取金钱,但往往会将赚来的钱随意扔在家里,就这么忘记那些财物的存在。
也许是个性使然,加上他想透过赌博取得的不是钱,而是「在赌博师之路上持续前进」的目的,因此在莉拉来到这个家后,管理帐簿的任务就落到了她的头上。
到目前为止──这里指的是莉拉刚来到拉撒禄家、在帝都度过的时期,以及后来前往无主地和在巴斯遇上风波的期间,拉撒禄的收入都维持着稳定的频率。莉拉能从中看出一定的规律性,以及拉撒禄的意图。
他会累积好几天以少额作收的胜利,之后在某天输掉一定数量的钱财。对于在赌场见到拉撒禄的人们来说,拉撒禄总是十赌九输,但实际上赢到的赌金总是会比输掉的金额再多上一些。莉拉虽然几乎没去过赌场,但只要将拉撒禄带回家的硬币纪录在帐簿上,就能多少明白这些原理。
虽基数会依据所在的地区和出入的赌场有所变动,但基本上都会依循这样的原理运作。他会以几近吹毛求疵的态度在乎周遭的目光,在遵守「不求胜」和「不求败」守则的同时,让帐簿稳定地呈现出正向的收益。
然而,这样的规律却在最近明显有了变化。
具体的时间点,恐怕就是从解决巴斯风波之后吧。帐簿的内容失去了一直以来的稳定性,罗列齣剧烈变动的可怕数字。由于当时还滞留在巴斯之中,莉拉还以为是拉撒禄置身在陌生异乡的缘故。
但剧烈变动的数字罗列,即使在迈入新年回到帝都后,依然持续存在。
在获得足以津津乐道的高额胜利后,隔天却是撞上连获胜的金额都无法弥补的惨败。再隔一天则像是为了挽回昨天的损失,採用了更加铺张的赌法。以往的帐簿若是平静无波,那现在就只能以狂风骤雨来形容了。
儘管如此,若单就入帐的金钱量来说,目前确实不能说是很糟的状况。毋宁说,现在的经济状况远比以前还要富足了。这也是拉撒禄可靠的实力所带来的恩惠吧。
不过──莉拉思索着。
在赌场赢得大胜、接着全盘皆输,然后又为了弥补损失而大举获胜──这样的生活明显与拉撒禄提过的信念背道而驰,从他没有亡羊补牢的迹象来看,现在的拉撒禄恐怕变得无法控制自己──她涌上了这样的推测。
拉撒禄对此自然是绝口不提。莉拉虽然偶尔会若无其事地提到这个话题,但总是会被他岔题了事。然而,宛如在帐簿上窜动的文字排列,似乎也道出了拉撒禄难以启齿的苦涩──这难道会是莉拉的错觉吗?
她虽然想出手帮忙,却不晓得该从何下手。说起来,她感受到的问题也相当抽象,没办法具体成形。
她祈祷着,希望不要有坏事发生。
同时也做好遇到坏事时的心理準备──这就是莉拉所能做到的事了。
在从教会返家的路上,她之所以避开主街道,主要是因为手上抱满了花朵。身为异乡人的莉拉,光是走在街上就会惹人注目了,要是手上还抱着会让人误以为在贩售花朵的大量物品,就免不了遭受被路人们投以奇异的目光了。
要是被古怪的人盯上攀谈,那可就伤脑筋了。莉拉的脚步自然而然地朝着人烟稀少的小路转去。
所幸,她已从主人那儿学会了行走这些小径的诀窍。由于是赌博师这种算不上正派的职业,拉撒禄穿梭暗巷的机会也相当丰富。这些可以粗分为「单纯没人会走的小路」,以及「因为人少反而容易起冲突的小路」。若是在离家不远的地方,那莉拉基本上能找到正确的路径而不致迷路。
(花……花啊。不晓得带回去会不会给他添麻烦呢。)
虽然很难想像拉撒禄看到花朵后开心的模样,但他皱起脸庞的模样倒是活灵活现。他讨厌的应该不是花朵,而是欠下人情债的状况吧。若说得难听一点,就是他无法相信不求回报的善意是真的不求回报。
(不过,若是能让肃杀的客厅变得漂亮一些,他应该会高兴一点吧──嗯?)
她突然停下了脚步。
这是因为她听见了有如把水灌入即将涨满的水沟的浑浊声响。她保持着随时都能拔腿逃跑的戒心,同时寻找着声响的来源,蹑手蹑脚地拐过一个弯。
乍看之下,她以为是落在建筑物阴影底下的奇怪布块。
过了一会儿后,她才发现那是一道屈膝弯腰的女性身影。女子猛烈地喘着气,剧烈地晃着背部。她像是要向莉拉揭晓方才声响的答案似的,让呕吐物再次落到了脚边。
「…………!」
莉拉慌慌张张地跑向女子身旁。仔细一看,女子的身体正孱弱地颤抖着,用「烂醉如泥」这四个字也不足以形容她的状况之糟。
打算轻拍她背部的莉拉伸出手臂,但就在碰到女子纤细背部的瞬间,她的手却被弹开了──这是因为女子以宛如野生动物的动作转身,企图与莉拉拉开距离的关係。女子步履蹒跚,却仍是以充血的双眼确认起来者的身影──
「────?」
视线落了空的女子,似乎闪过了一丝疑问。
看来,女子原本以为站在该处的是一名远比莉拉还高的男子。那像是对谁感到害怕的视线丧失了焦点,缓缓地垂落下来,持续下移,最后对着了莉拉。
接着是一小段沉默。女子似乎没料到意图协助自己的是莉拉这样的少女。
莉拉姑且将手伸向提篮。她拨开大把的花朵,从底下抽出了水壶。请用──虽然说不出话,但她就这么递给了女子。
女子打开壶盖后嗅了嗅,大概是在确认里头不是酒吧。水壶里装的是泡得较浓的红茶,放到现在或许会带有厚重的苦味,但用来饮用仍是不成问题。女子以手背擦了擦嘴角,含住了少许壶中的液体。她先是将嘴里的东西「呸」地吐出,接着一口气将水壶喝光了大半。
女子似乎到了这时才放下心来。她缓缓地吁出一口气,以舌尖舔去从嘴角渗出的红茶。女子摇摇晃晃地站好身子后,这才发现她比莉拉还高上许多。
(应该说,是一位好漂亮的美女呢…………)
女子有着彷彿会被日光融化的白晰肌肤,闪亮的金髮更像是阳光乍现。无论是糊掉的妆容底下所露出的黑眼圈,还是紊乱的髮型,都无损女子美得慑人的容貌。在被女子那对浓绿色的眸子对上眼的瞬间,即使是同为女性的莉拉也忍不住心脏狂跳。
莉拉在愣了一下后,接下了女子递迴的水壶,她也因而回过神来,从提篮里取出了手帕。
女子的嗓声也不逊于她的容貌,美丽得教人生畏。
「会弄髒手帕喔。」
「…………」
莉拉点点头表示不要紧后,女子便浅浅一笑。
「这样呀,谢谢妳。」
女子一边擦拭嘴巴,一边以流畅的动作迈出步伐。她举手投足带着让周遭人们不由自主地服从的氛围,因此莉拉也傻傻地跟在女子身后。
女子以手帕将嘴擦拭乾凈后,将手帕折好还了回来。接着,她以俐落的动作将手伸入口袋。
「那么,要怎么回礼好呢?」
莉拉不禁轻轻笑了出来。
这是因为女子的态度与自己的僱主莫名相似的关係。明明无论是性别、气质和语气都完全不同,但总觉得僱主和眼前的女子拥有共同的某种东西。
「…………」
在摇头回应后,女子皱起眉头。
「妳不能说话吗?哦,那块木板……是这么回事呀。恕我失礼了。」
女子拿走了莉拉的提篮,不知为何低喃了一句:「以前好像也做过这种事呢。」她以双手捧着装满花的花篮,轻轻摇晃着。
接着,女子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以手指抵着下颚。
「…………嗯。看到妳的肤色,还有妳不能讲话的特徵,好像让我快要想起某件事了,但到底是什么事呢?」
让拉撒禄离开帝都的那场风波──黑巧克力坊的那场赌局透过报纸传播开来,报章杂誌肯定也花了些篇幅记载莉拉的来历。
虽然莉拉没有刻意掩饰的意思,但也不想让自己的存在广为人知。就在莉拉打算以空出来的手在木板上书写,藉以岔开话题的时候,女子也以粗鲁的动作摇了摇头。
「算了、算了。既然想不起来,就代表那是无所……无关紧要的事呢,一定是这样。」
『您身体还好吗?』
「嗯。虽然今天特别严重,但老实说总是如此呢。」
『总是如此?』
「老实说,我这个人不怎么爱喝酒呢。」
要帮我保密哟──女子以极富魅力的动作闭起了一只眼睛。
「…………」
莉拉歪起了头,女子则是精确地读出她想问「那妳为什么要喝酒?」的意图。
「因为工作上避不掉呀。光是身为女性就有许多劣势,而且还不能让酒量差的消息曝光。要是这档事一传开,帝都里的男人们就会统统跑来灌我酒了呢。」
女子虽然语带俏皮,但一想到她的美貌,就完全不会认为这是在信口胡诌,这点着实惊人。
「所以呢,既然妳得知了我重要的秘密,我就得好好给予赠礼才行呢。」
不过,这样的好意也让莉拉困扰。这不是什么值得对方付钱感谢的事,但若是要送东西,莉拉的提篮也已经被大量的花朵给塞满了。
女子想必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她苦笑着说:
「总觉得还会和妳在某处相见呢。可以让我保留到那个时候吗?」
『总觉得、像是在搭讪呢。』
莉拉嘻嘻一笑,写下了调侃的话语。在写完这段话后,她才发现自己居然对首次见面的女子做出了如此亲昵的举动,让她稍稍吃了一惊。
女子也微微睁大双眼。
「哎呀、哎呀,我虽然有被搭讪过的经验,但搭讪别人还是头一遭呢。」
这时,两人刚好来到了主街道的交叉口。两人默默地察觉彼此前往的方向各异,从酝酿出来的气氛决定在路口告别。
莉拉接过塞满花朵的提篮,微微屈膝行礼作为答谢。女子则是潇洒地挥了挥手后,蓦地将视线投向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