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触着额头的柔软触感唤醒了自己。
睁开眼皮的拉撒禄,首先看到的是窥探自己的莉拉的双眼。即使视线昏暗,她那对蓝色的虹膜仍是清晰可见。只见莉拉望着自己偏起了头,并将写了短文的木板递进了自己的视野。
『您累了吗?』
他慢慢地回想起来。
没错,拉撒禄记得自己是和莉拉一起来看了歌剧。虽说她已经在拉撒禄的身边待上了一段不短的时光,但莉拉住在帝都的时间其实并不算长,加上拉撒禄在一开始并没有和她筑起一同外出的亲密关係,因此莉拉几乎没什么在帝都观光的经验。所以一时兴起的拉撒禄,才会带着她走进歌剧院。
但在布幕还未升起之前,拉撒禄便堕入了深眠,直到现在才悠然转醒。他甚至睡到记不得这齣戏的第一句台词,这让莉拉很是担心。
拉撒禄缓缓地坐起身子。莉拉似乎在拉撒禄睡着的期间让他躺靠自己的腿部,此时的她正在轻揉大腿,也许是被躺到有些酸麻了吧。
拉撒禄轻轻地做了一次呼吸驱赶睡意,并回答道:
「不…………应该说我实在是太閑了,所以有些过度鬆懈了吧。」
最后一次与乔纳森碰面,还仅是三天前的事。原本回到帝都后就忙得不可开交的拉撒禄,这几天却是安逸得恍如隔世。
没了与乔纳森敌对的理由、路罗伊离开了帝都、鲍尔街警探停止活动。这是拉撒禄过去所期盼的──不求胜也不求败的平稳生活。
但会因此略感失落也是无可厚非的反应。拉撒禄打了个大呵欠,背部的骨头也随之发出「啪叽啪叽」的声响。
「虽然有些难以接受,但也只能当成圆满收场了吧。」
「………………?」
「没事,别在意。」
他草草结束话题,站起身子。由于他买的是接近天花板的最后一排座位,原本坐满了庶民阶级的观众,但随着戏剧落幕,观众们也如退去的潮水般接连离去。就算戏还没演完,也因为拉撒禄并非正经人物的关係,因此两人周遭都没什么人接近。
莉拉虽然也打算起身,但酸麻感似乎还没消褪,脚步有些蹒跚。拉撒禄迟疑了一瞬间后,向她伸出了手。
「握着吧。」
「…………」
眨眼,然后停顿了大约一秒的时间后,莉拉战战兢兢地伸出了手,握住了拉撒禄的手掌。她就着拉撒禄的手,重新站了起来,并像是在确认腿部的状况似的,朝着地面「咚咚」地跺了几下。她先是用力地握了一下拉撒禄的手掌,随即便抽开了手。
『谢谢您。』
「小事啦。所以说,今天演了些什么来着?」
『有个女人被未婚夫刺伤,然后闹成一片的故事。』
「…………我明明听说这是一出喜剧,才特地来看的啊。」
『是一出喜剧哟。』
写完后,莉拉有些克制地轻笑了几声。
换句话说,是属于时下流行的喜剧题材吧──拉撒禄这么说服了自己。原本属于贵族消遣的歌剧,从一段时间前便迎合起庶民阶级,也让歌剧的整体走向有了莫大的变化。过去以华丽且奢侈的排场作为卖点的类型逐渐减少,近年来流行的,则是夹杂着讽刺与冷笑、有着独特氛围的新型喜剧。
拉撒禄原本听说这是一出爱情故事,才抱持着莉拉会喜欢的心态带她来的,但在看到她的笑容后,拉撒禄才发现这种会让人握紧拳头的刻薄故事,其实也是能逗乐她的。
莉拉似乎还打算把故事交代得更加详细,只见她在木板上东写西写,然后歪了头。想言简意赅地陈述一则故事,意外地相当困难。看来这则故事的重点,其实是那些写不进简介里的诸多琐事。
「妳开心就好了,别这么顾虑我。」
『我很开心,谢谢您。』
「这样啊。」
他走下阶梯,走齣剧院。
城镇已经沉入了暮光之中,太阳正朝着建筑物的阴影处坠去,人们的影子被更为巨大的影子吞噬,感觉整座城镇就像是一头活着的生物似的。就连驶过马路的马匹嘶鸣,似乎都笼罩着一股柔和的轮廓。
在这阵喧闹之中,莉拉像是在寻觅着剧院音乐的余韵似的,稍稍歪着头向前迈步。
『音乐也很好听。我还想再听一次呢。』
「看同一齣剧两次啊。虽然是挺好玩的,但感觉会有点腻啊。」
『主人,您下一次才是首次观剧喔。』
拉撒禄耸了耸肩。既然今天看到睡着了,就代表下次也一样会打瞌睡吧。
这时,莉拉侧过了头。
『听说最近还会上演新的剧作。』
「哦?同一个作者写的?」
『是的。听说目前正在筹备的样子。』
写到这里时,她将木板转了回去,像是想写些什么。
但就在写到一半的时候,她却蓦地停下了手。
「…………」
她像是在掩饰自己没能写完字句的窘态,对拉撒禄露出了尴尬的笑容。用以填补对话空缺的暧昧笑容,让拉撒禄浑身不自在。
拉撒禄的眼睛精确地捕捉到了她写字的动作。那句刻在木板上,却没打算展示给拉撒禄看的字句,已经被拉撒禄读了出来。
『我很期待。』
莉拉原本打算写下这行字,最后却选择了隐瞒不说。
(她打算隐瞒的话,就表示────)
明明没打算去深入思考这件事,但拉撒禄的思绪却是怎么也煞不住。
(────莉拉还对离开这个国家一事留有不舍。)
她若真的已经下定决心,做好义无反顾地踏上回乡之路的準备,想必就能干脆地说出「我很期待」吧。即使给予了这样的回应,她仍会在近期之内搭上船只,在新的戏剧上演之前返乡吧。
她害怕若是将话语化为文字,就会留下不舍的心情。
所以,莉拉才会选择藏起文字,而拉撒禄看出了她背后的意图。拉撒禄这下明白了──和她一同度过的这些时光,让莉拉产生了这样的思维。
他动脑思考了起来。
拉撒禄之所以会奋战至今,为的就是找出能让莉拉归乡的门路。但如今战事已然落幕,她的内心却还残留着想留在这个国家,和拉撒禄共同度日的念头。
想必从很久以前,莉拉就下定决心要返回故乡了。不知是环境的变化,还是长久累积下来的日常所致,又或是在这个国家缔结了缘分的缘故,总之有某种理由拖累了她的决心。只要开口拜託,她就会愿意留下──芙兰雪的推测想必是正确的吧。
她所收下的船票没有使用期限。这和小乔纳森•怀尔德的对决不同,要延后多久都不成问题。
就算不是现在也没关係。
只要没有十万火急的理由,就不需急于一时。不需急于今天或明天动身,只要让与今天相仿的日子持续上演,就能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
既然如此,何不让它化为现实?
对温馨日常产生的执着,蓦地从背后推了拉撒禄一把。
「────我说……」
「…………?」
在拉撒禄停下脚步后,莉拉也隔了一拍驻足。随着转过身子的动作,她的头髮也随之飘逸了起来。拉撒禄眯细了眼睛,看着她偏淡的发色缓缓地染上夕阳的余晖。
拉撒禄知道自己的掌心正在出汗。真是紧张得像个傻瓜──他的内心深处虽然这么自嘲着,但对于变得会在这种时候紧张起来的自己,他也是抱持着正向的态度去接纳。
莉拉浅浅地露出微笑,对支吾其词的拉撒禄点了点头。彷彿她早已知道拉撒禄接下来要说出什么话语。
所以,拉撒禄刻意用佯装不知的态度开了口:
「那个……下一次的歌剧啊。在它正式上演之前,妳就──────」
马车粗鲁煞车的噪音打断了拉撒禄的话语。
「嗯………………?」
那是几乎要撞上拉撒禄和莉拉的危险煞车方式。拉撒禄有些困惑地看了过去,只见车伕也露出了同样的表情。大概是马车车厢里的人物刻意要他这么做的吧。
有那么一瞬间,拉撒禄想起被乔纳森绑架的光景。但今天现身的人物,居然是菲莉。
「让两位久等了。拉撒禄大人、莉拉大人。」
她从位于高处的马车座位上纵身一跃,然后一声不响地着地。看到她行礼的样子,拉撒禄才想起自己确实是在出门前交代过菲莉,要她前来接两人回去。
帝都最近的治安时好时坏,就连拉撒禄都没办法像以前那样安然无恙地走在夜晚的街道上。加上今天身旁还有莉拉在,因此从歌剧院返家的路途,还是不要採取徒步的方式为好。
时机太糟了──拉撒禄暗自咂嘴,同时也稍感疑惑。
菲莉平时行事看起来疯疯癫癫,但其实是个极为精明的女人。为了打断两人的对话,她不惜露骨地要马车停在两人面前,这实在不太像是她平时的作风。
「莉拉大人请上车。我会协助您的。」
「…………?」
莉拉的视线朝自己投了过来。大概是在询问拉撒禄是否该就此结束刚才的话题吧。
「上车、上车。天马上就要黑啦。」
就现况来说,安全确实是难以获得保障。拉撒禄这么说着挥了挥手,莉拉则是搭着菲莉的手上了马车。
就在拉撒禄也要跟着上车的时候,菲莉却是一个箭步挡住了他的去路。
「…………怎样啦。」
「拉撒禄大人,能拜託您一件事吗?」
「哎,若只是听听的话还行吧。」
说着,拉撒禄有些困惑。
菲莉那对总是平静如镜的双眼,此时正浮现着某种情绪。她对着拉撒禄毫不遮掩地释放了某种感情。
若是要简化那样的情绪,那肯定是「愤怒」吧。
(可是……对我生气?为什么啊?)
就在拉撒禄寻思的同时,菲莉故作开朗地将便条递了过来。
「菲莉今天原本受了托,是要出门买东西的,但拉撒禄大人的家里还有许多家事尚未处理,正巧拉撒禄大人最近勤于学习,不晓得能否让您跑腿一趟呢?」
「这点小事的话是可以啦…………」
菲莉明明不是察觉不到拉撒禄的困惑,却还是强硬地结束了对话。
「那就拜託您了。菲莉要先和莉拉大人回去了。」
菲莉迅速转身,她绑起的马尾末梢随即抽了拉撒禄的脸颊一下。她跳上马车,关上车门,对不晓得是不是该等拉撒禄上车的车伕下达指示。过没多久,马车便扬长而去。
目送这一幕的拉撒禄轻声低喃:
「到底是怎么回事?」
接着,拉撒禄看向手中的便条。
「牛肉一磅 利德贺市场」。
拉撒禄眺望着街景,向前迈步。
利德贺市场位于帝都的城区──也就是中心地带。拉撒禄虽是首度造访这座市场,但就一眼望去,这里还看不见乔纳森所执行的「大扫除」的痕迹。至少她的势力似乎还不足以对店铺造成直接的改动。
儘管如此,就连如此精华的地带,也能感受到乔纳森所带来的影响。
「…………」
比方说,在街上行走的小团体,其氛围比过去更为一致了。过去像是会在酒馆或是咖啡厅遇到的粗野人士,如今被明显地区隔开来。既然减少了与气质相异的人们相遇的机会,那气质相仿的人们所组成的小团体就会变得引人注目。
但若要说这是不好的变化,倒也不能一概而论。
气质相近的群体能创造出相对单一的需求,而单一化的需求则是能让店铺有限的空间发挥出最大的效益。至少和过去相比,现在做起生意肯定是容易许多。不仅如此,乔纳森的行动所带来的影响,仍是有许多可取之处。
想到这里之后,拉撒禄终究还是感到麻烦,就此放弃了思考。他认为自己并不具备能够评论善恶的立场。
即使已然日落,利多贺市场也依然是保持着活力。随着一日将尽,为了将卖剩的商品全数清空,市场还是交织着人们嘶哑的喊声。总觉得市场的吆喝声能为人们带来活力──这么想着的拉撒禄,脚步比平时还要轻快一些。
他随兴地逛着贩售各式肉类的摊贩。这个时段还在贩售的肉品想必都是相形见绌,但正因如此,他才更该从中挑出品质尚佳的牛肉。
拉撒禄朝着市场的各处走去,但也不能耗费太多时间,导致想买的肉销售一空。这种动脑的方式与赌博大相径庭,让他乐在其中。就在拉撒禄抱持着半是游玩的心态,延宕着购物的行程时────
「──────!」
一道微弱的惨叫声传进了拉撒禄的耳里。
他停下脚步,将视线转了过去。这样的动作极为机械化,纯粹只是「因为听到声音所以看看状况」的反应。毕竟不管是暴力还是惨叫,在这座镇上都是多如牛毛。
然而,映入拉撒禄眼里的,是一名倒卧在地的异国少年。摔倒在地的他看起来年纪还小,是个有着黝黑肤色的小孩。附着在他衣服上的鞋印,则说明了他倒地的原因。
「………………」
他有种像是胸口被刺了一刀的错觉。
「啊,呃,啊,对不起…………」
少年开口道歉,而他致歉的对象──摊贩老闆没做出任何反应,早早转过身子继续吆喝拉客。对老闆来说,少年恐怕不是对话的对象,之所以将他踹飞,也纯粹只是因为嫌他碍事吧。
拉撒禄下意识地朝着少年的方向跨出一步。听到脚步声后,少年抬起了脸庞。
少年的眼里,只存在着害怕和死心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