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进耳里的声音,让拉撒禄在转醒的同时明白时间已经来到了午后。
他打着呵欠,从躺卧的床铺上起身,盖在身上的被子也随之滑落下来。他记得自己昨晚入睡的时候没有盖被子,八成是某人为他盖上的吧。
想到这里,他不禁为这份思绪所蕴含的幸福之情展露轻笑。
某人在自己睡觉的期间盖上了被子──这个「某人」的候补对象之多,甚至无法让他挑出特定的对象,这肯定代表自己极为幸福。
接着,他察觉到了楼下的嘈杂声。那是为数众多的人类来回走动的声响,但其中并不带有一丝恶意。那像是在大扫除或是搬家一类的声响,显得勤奋而健全。
「……………………呼啊。」
他又打了一次呵欠。感觉喉咙深处似乎乾涸到裂开似的。拉撒路顶着和昨晚昏睡前相同的打扮,将脚伸进了鞋子之中,连鞋带都没系就迈步跨出。
一如事前的预料,在下到一楼后,他看到了许多穿梭徘徊的男子。从服装和面相判断,他们应该都是鲍尔街警探的成员吧。其中一名男子看到下楼的拉撒禄后,立刻凑了上来。拉撒禄隐约觉得这名男子有些眼熟,随即想起是几天前敲过他脑袋的人。
「嗨,『便士』凯因德,身体还好吗?」
「还不坏啦。你对我没其他的话要说吗?」
「我可真没看走眼,你果然是能办成大事的人呢!」
「………………」
看到男子爽朗的笑容,拉撒禄不禁叹了口气。就算追究下去也只是自讨没趣。
男子很有技巧地用双手抱着四张椅子。
「我是大致能猜到发生什么事了,但还是问问这场骚动是怎么回事吧。」
「因为你的家被烧成废墟了,所以你暂时会待在这间旅馆里吧?所以说,要是没派人保护这间旅馆的话,你的人身安全就会有危险,所以我们把这间旅馆包下来,正在处理相关事宜啊。」
拉撒禄抬起头,凝神感受楼上的声息。昨晚原本还在的其他住宿客,确实已经离开旅馆了。
由于无法隐瞒拉撒禄等人搭马车来到此地的事实,所以他们才会做起防範,避免拉撒禄等人遭到买兇杀害吧。之所以会这么吵闹,似乎是因为他们正在整顿家具的关係。
(虽然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但这下可真是闹大了啊…………)
不管是借宿还是动员人力,都不是免钱的。换句话说,在历经昨晚的骚动后,鲍尔街警探已然认定拉撒禄有值得他们出钱出力的价值。
「…………哎,也罢,反正我也求之不得。」
拉撒禄•凯因德已经打定主意,要和小乔纳森•怀尔德开战了。
『有缘再会。』
拉撒禄的朋友们曾经住在这座城镇里。他们身陷危机时,拉撒禄选择了袖手旁观。而他们所留下来的约定,如今依然寄宿在拉撒禄的指尖上头。
对于这段一度遭到捨弃的情谊,拉撒禄如今打算再次拾起。朋友们和他约好了「有缘」再会,若是对他们抱持着情谊,拉撒禄就得付出最大限度的努力,为他们整顿好有缘──或说是随时都能归来的环境。
换句话说,重点就在于「大扫除」。乔纳森打算执行的这项行动,是现在的拉撒禄所不乐见的。朋友们经营的那家龙蛇混杂的小酒馆,肯定不会残留在乔纳森的未来蓝图之中。
就算没欠鲍尔街警探人情,乔纳森也可能会对拉撒禄的生活造成威胁。拉撒禄是基于纯粹的信条和信念,才会选择与乔纳森开战。
既然如此,能用上的手牌自然是愈多愈好。就算汇聚了再多的力量,对上怀尔德商店恐怕也难以说是稳佔上风。
拉撒禄走向旅馆的餐厅。一穿过餐厅的大门,莉拉就凑了过来。两手拿满东西的她点了点头,作为早晨的问候。
「…………」
「哦,早啊。」
他接过莉拉递来的玻璃杯,将葡萄酒一饮而尽。也许是预测到拉撒禄有续杯的心思吧,莉拉的两只手各拿着一只玻璃杯。
在拉撒禄喝起第二杯酒的时候,莉拉将第一只玻璃杯放到了桌上,一板一眼地再次用文字道早。
『早安。』
这回拉撒禄只用视线示意,缓缓地啜饮着葡萄酒,并以这样的姿势环顾了餐厅一圈。
「是说现在的状况到底…………不,算了,我大概懂了。」
只见在餐厅的中央处,芙兰雪和派翠克正隔着桌子互瞪。正确来说,应该是派翠克鼓起了勇气瞪着芙兰雪,但芙兰雪一副把他当成路边小石的态度,完全没有要搭理的意思。
「我虽然说了很多次,还是希望您能帮忙。若要击败那家伙,您的力量不可或缺。」
「我才不要。」
这段对话想必已经重複上演了无数次了吧。只见莉拉露出了困窘的笑容。
既然鲍尔街警探有心保护这间旅馆,那自然也会想要寻求芙兰雪的助力。照芙兰雪•布莱多克这名女子的个性来看,她会拒绝协助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我们现在可是拨出了人手,跑来驻守这间旅馆啊!您应该多少要有点知恩图报的────」
「你们爱保护旅馆是你们的事,和我又没关係。」
「您不担心和我们划清界线的话,我们就会弃您于不顾了吗?」
「才不会呢。因为我会住在这间旅馆里,拉撒禄也待在这里呀。」
两人的互动相当乾涩,让拉撒禄简简单单地就能想像迄今的对话流程。
拉撒禄吊起嘴角,将玻璃杯「咚」地放到了桌上。
「派翠克,你就放弃吧。这女人只要做过一次决定,就极少有反悔的时候,用这种方式去说服她,只会落得白费力气的下场。」
听到他这么说,反而是芙兰雪皱起了眉头。
「听你的口气,似乎知道该怎么让我心服口服喽。」
这是当然──拉撒禄点了点头。
拉撒禄和芙兰雪是各自为战的赌博师,两人虽然尝试过共筑羁绊,但最后仍是以失败告终。然而,这份纠结也只延续到昨晚为止,如今的两人已然建立起正式的名分。就算只是徒有其表的虚假关係,但两人还是首次为共处时的那份情感赋予了名号。
拉撒禄信心十足地开了口:
「我需要妳的力量。帮帮我吧,我的甜心。」
「我才不要呢,达令。」
结果被冷冰冰的绝情之语甩了满脸。
「………………」
拉撒禄掏了掏耳朵,怀疑是自己听错了。接着,他勉强自己再次露出笑容──
「帮帮我嘛,我的甜心。」
「达令,我就说不要了呀。」
在这么回答后,芙兰雪的视线挪动了一个瞬间──她瞥向待在拉撒禄身旁的莉拉,并像是打从心底感到扫兴似的哼了一声。
「我昨天确实是和你结了婚,也帮了你的忙,但那都只是为了活着离开赌场的手段罢了。我们确实也顺利逃出生天了。」
正是如此。在拉撒禄和芙兰雪的通力合作下,他们杠上了白巧克力坊,并搞垮了那间赌场。如今,那间店铺应该再次回到了布鲁斯•夸特的手里吧。
「儘管已经告一段落,你似乎还是想继续抗战的样子。但相较于你,我又有什么出手帮忙的理由?」
「────有缘──」
「啊?」
「没事。」
拉撒禄用右手的食指轻轻敲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回忆起手指挨擦过的那段文字。
『有缘再会。』
那是拉撒禄曾住在这座镇上的朋友们所留下的──最初也是最后的约定。光是这短短一行字,就足以让拉撒禄下定决心与乔纳森一战。
(然而……谁知道她还记不记得那样的约定啊。说起来,她甚至可能连有这回事都不晓得。)
那项约定是拉撒禄在偶然之中发现的。现在的拉撒禄已能明白,芙兰雪不见得有和他寻觅到同样的东西。她虽然是与自己相似的存在,也具备着和自己相近的实力与知识,但芙兰雪和拉撒禄确确实实是不同的两人──他到了现在才终于醒悟这一点。
他张开了嘴,却欲言又止。
若是说出那项约定,芙兰雪肯定就会出手协助拉撒禄吧。光是还有一丝回到那段过往的希望,就足以说动她协助自己。
然而,这也等于变相指责芙兰雪迄今都过着不晓得那项约定的日子。被拉撒禄无意间捏在手里的那项约定,却没有让芙兰雪一同承担──现在的拉撒禄也明白,若是告知了这样的事实,就会伤了芙兰雪的心。
那一天,拉撒禄做了不告知芙兰雪的决定,就算在此时反悔,也顶多会被她责备冷漠无情。毕竟他确实是有会被责备的理由,也认为自己责无旁贷。
然而,他总觉得翻出老友的约定来说服芙兰雪出手帮忙,是相当不诚实的做法。
「…………没事啊。嗯,我没话说了。」
「…………这样啊。那我要回去睡了。」
芙兰雪盛气凌人地摇摇头,就这么离开了餐厅。由于脚步声是朝着楼上远去的,她大概又要躺回客房的床铺上了吧。
拉撒禄甩了甩头,拉了把椅子坐下。
派翠克则是在他的对侧坐了下来。也不晓得他是怎么看待两人之间的这段对话,但他的脸上还是浮现出了年轻人特有的憨傻神情。
「您明明表现得那么胸有成竹,结果还是被甩了呢。」
「你少啰唆。」
「说来,我今天跑来这里,原本也是期待您的人脉能派上用场呢。」
语气中寄予厚望的派翠克环顾四下。
待在客厅里的除了鲍尔街警探之外,就只剩下拉撒禄和莉拉而已。
「昨天的那些人都没留下呢。」
「这也理所当然吧。」
布鲁斯•夸特原本就只是为了夺回赌场提供拉撒禄资金,因此根本不算数。
琼恩和奇斯姑且也都有一份属于自己的工作。琼恩今天似乎也有拳赛要参加,而奇斯八成正在某处勾搭女子吧。无论拉撒禄是为了何种信念而战,他们都没有天天奉陪的义务。
「………………哎,不过爱蒂丝不在倒是有些出乎意料。她没待在旅馆里吧?上哪儿去了?」
「啊,她刚才说要去参加受邀的午餐会,所以出门去了。虽说她直接被盯上的机率不高,我还是安排了一些人手作为护卫。」
对地主之女爱蒂丝来说,参加社交场合乃是相当重要的工作。在先前藏身的那段期间,她应该无暇参与这类活动,为了补回先前落后的进度,她肯定正忙得不可开交。
话虽如此,看到空蕩蕩的大厅,还是让拉撒禄忍不住摇摇头。
「真意外,您没什么人望可言呢。」
「你真的很啰唆耶──」
若要说拉撒禄完全不期待他们到场相助,那就是在说谎了。
「………………!」
在视野边缘处,莉拉在胸前握紧了双拳,似乎是在表示「还有我在」的意思。但这份贴心对现在的拉撒禄来说反而尖锐如刺,因此他就当作没看见了。
拉撒禄稍稍端正坐姿,派翠克的表情也变得严肃。
「所以说,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阻止小乔纳森•怀尔德就任治安法官────我可以当成拉撒禄先生愿意协助此事吧?」
「算是啦。」
由于近期即将通过密德萨斯法官法,这座帝都将增设七座在规模和职权上与鲍尔街警探相仿的治安法庭。
其中一名治安法官,便是内定由小乔纳森•怀尔德出任。
「我们说什么都不能让乔纳森当上治安法官。他可以说是已经支配了帝都的黑社会,要是再让他的手伸进表层社会,那乔纳森就会成为这座帝都的国王了。」
「…………是啊。」
拉撒禄回想起那名只有数面之缘的女子脸孔。
支配和国王都是浅显易懂的辞彙。为的是争权,为的是夺利──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他们都深信小乔纳森•怀尔德是为了这样的目的展开行动。
除了拉撒禄以外。
但无论如何,要是让怀尔德商店这种巨型犯罪组织的首脑──乔纳森当上能裁定部分地区判决的治安法官,那这座帝都的治安肯定会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
(但我之所以会和乔纳森对立,为的完全不是这项原因就是了。)
拉撒禄在内心这么咕哝。无论乔纳森会不会当上治安法官,这座帝都的治安会不会摇摇欲坠,都不是拉撒禄会浪费心思去担忧的事。
不过,他也不打算向鲍尔街警探全盘托出。
「话说,你说是要阻止是吧?『阻止』这两字还真是模糊又难以达成的目标呢。说起来,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小乔纳森•怀尔德当不上治安法官?」
昨天,拉撒禄搞垮了她所经营的其中一间赌场。虽然这应该对她的财务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打击,但就算故技重施,想必也无法阻止她就任治安法官吧。这种做法太过旷日费时了。
派翠克应该也预期到拉撒禄会这么问了吧。他一开口,便呈现出像是在照本宣科般的口气。拉撒禄能从他的身后感觉到无法到场的鲍尔街警探领袖──路罗伊•费尔汀的身影。
「第一种办法,是化解乔纳森施压的力道。只要能让他失去足以当上治安法官的助力,就能一劳永逸了。」
「办得到吗?」
「办不到。这太不切实际了。要是做得到的话,事情也不会变得如此棘手了。」
握有权势之人,不见得都会欢迎鲍尔街警探这样的存在。其中肯定也不乏喜闻乐见地推举乔纳森当上治安法官的人物吧。
想一笔勾消「乔纳森成为内定治安法官」的事实,终究还是不可能的任务。
「至于第二种办法,则是摧毁怀尔德商店,也就是让他所掌握的强大武力彻底失效。」
拉撒禄吊起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