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查出小乔纳森•怀尔德的罪嫌了。是毁损尸体罪。」
拉撒禄以言之凿凿的口吻说道。
这里是位于帝都一隅的独栋宅邸。在其中的一间出租房里,呈现着一片几乎要被堆积的文件和书籍塞满的景象。鲜少有人知道的是,这里就是管理帝都一部分治安的鲍尔街警探的根据地。
或者说,与其说这间房是鲍尔街警探的根据地,不如说这房间的主人更配得上「根据地」这个称呼。
路罗伊•费尔汀静静地挑起了一边的眉毛。
「你既然能说得如此笃定,就代表你已经掌握了可靠的证据吧?」
「啊?哪有啊?」
看到拉撒禄耸了耸肩,反倒是领他过来的派翠克率先有了反应。派翠克打算向拉撒禄发难,但随即想起自己是待在堆满书卷的室内,只得踩着纸张之间的地板缝隙,蹦蹦跳跳地移动过来。在过了好几秒后,派翠克才在极近的距离怒目瞪向拉撒禄。
「等一下!您这话是什么意思!要是您信口开河的话,我可不会轻饶!」
「我也不想在这种证据不够充分的状况下开口啊。」
若是能掌握可靠的证据,并在凑足罪状的状况下开战,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然而,对手可是那个乔纳森。只要那家伙有意藏住自己的犯罪痕迹,那我们就算找破了头,也很难捉到犯罪的蛛丝马迹吧。」
「…………这么说也是没错啦。」
看到派翠克立刻垂首回应的模样,让拉撒禄更加有了把握。
小乔纳森•怀尔德的人物侧写,逐渐在拉撒禄、路罗伊和派翠克的心中有了一致而正确的见解。在她铁了心做出决定的那个当下,就该设想她早已不择手段地排除了各种障碍。
路罗伊的表情依旧没变。每次拉撒禄和他对谈的时候,都觉得彼此像是在阅读写好的剧本台词一般。
「既然如此,你又打算怎么证明乔纳森的罪行?」
「那还用说,当然就是相信乔纳森啦。」
「…………您说,相信乔纳森?」
「没错,就是这样。因为那家伙是小乔纳森•怀尔德啊。」
拉撒禄缓缓回想起和乔纳森有关的种种资讯。虽然直接和她见面的次数不多,但关于她的传闻倒是多有耳闻。
「那家伙刻意以小乔纳森•怀尔德之名自居,而那家伙也和祖先一样,持续经营着怀尔德商店。这样的行为透露着强烈的执着心──乔纳森有将祖先投射在自己身上的心态。」
「拿姓名作为执着的理由,是不是有些太薄弱了?他的『小』乔纳森之名可能是别人取的吧?毕竟他可是乔纳森•怀尔德的儿子啊。」
他。儿子。
拉撒禄缓缓咽下路罗伊所说出的资讯。虽然是之前就已经表露过的事实,但拉撒禄要进一步估量此事背后所蕴含的重量。
「不,并非如此。那家伙是自行决定自己的名字。」
「哦?」
路罗伊挑起了一边的眉毛。
鲍尔街警探的调查能力,在帝都中可说是无人能出其右。全国的资讯都汇聚在这小小的房间之中,并在路罗伊的脑海里整顿分类。这世上对这座城镇最知之甚详的,就是坐在眼前的这名男子。
就连路罗伊都没能掌握此事,足见拉撒禄所握有的这份资讯举足轻重。所以一直到目前为止,拉撒禄虽然已经察觉到了他们的误解,却迟迟没有开诚布公。
「………………」
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些拿不定主意。总觉得自己要踏出无法回头的一步了。窥探着自己的灰色双眼,让他忆起后脑杓遭到殴打时的痛楚。
即使如此,拉撒禄仍像台生鏽的机械般缓缓开口:
「毕竟这一代的小乔纳森•怀尔德是个女人啊。」
一声「啪唰」轻响传来。原本在桌上翻阅文件的路罗伊,将翻到一半的纸张捏得皱起。他的手臂拽倒了墨水瓶,使得墨水沿着桌边滴落,但路罗伊僵住了动作,对这一切浑然不觉。
等路罗伊消化完这段话语后,拉撒禄又补述道:
「她有着齐耳的黑色短髮,身穿混搭男装的诡异打扮。她有着男人般的口吻,总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态度。现在的小乔纳森•怀尔德并不是初代怀尔德的儿子,而是以初代孙女的身分,自行选择了小乔纳森•怀尔德这个名字的女人。」
「…………………………皮尔老弟,帮我把B区八号书架的第四层全部翻出来。还有,你右手碰触的墙壁下方有三张便条,也把那个一起拿来。」
说着,路罗伊粗鲁地挥舞手臂,将桌上的所有文件一扫而空。看到他不寻常的粗暴举动,拉撒禄稍稍吓了一跳,路罗伊则是在他的面前阅读起文件。
结论很快便宣之于口。路罗伊的双眼微微轻颤,像是在反映脑海里进行的层层思考。
「我们曾四度目击过疑似你刚才所提及的女性。最早的一次目击发生在一年前左右,当时的怀尔德商店召开了重要的会议,我们便在纪录上留了这名出现在现场的神秘女子。」
「纪录……是吧。」
拉撒禄轻笑了一声。
他早就知道鲍尔街警探锁定了怀尔德商店,但没想到他们能调查得如此详尽。应该说,路罗伊那颗能在转瞬间找出这份讯息的脑袋,才是最为异常之处。
「你说她就是小乔纳森•怀尔德?」
「查证是你们该乾的活吧。不过,她就是小乔纳森,不会有错的。」
「那么,如果那名女子就是小乔纳森•怀尔德,我们又该怎么办?」派翠克问道。
「很简单啊。『这个女人值得相信』。」
站在房间入口的拉撒禄,以及坐在房间深处的路罗伊,于此时碰撞着彼此的视线。
「你说要相信她?」
「没错。她选择了自己的名字,选择成为某人的继任者,选择了无人能懂、只有自己才能明白的重要指标。我们是同类啊。不管是我、那个女人,还是你都一样。」
「……………………」
路罗伊•费尔汀──这名被费尔汀家收养的养子、继承了鲍尔街警探首脑地位的男人,在这时沉默下来。这段沉默肯定原本不存在于他今天的剧本之中,因此拉撒禄有把握能用话语打动他的内心。
派翠克张口欲言,但还是闭上了嘴。对于拉撒禄、路罗伊和乔纳森的共同之处,他并没有太多的体认。不过,只要路罗伊能接受的话,他似乎就没打算强硬地表达反对意见的样子。
「所以我们都明白──我们都需要仰仗着某些物品。而我们也知道,本质只是个胆小鬼的我们,仰仗的必须是具体的、有实际形体的物品。」
拉撒禄的右手插进口袋,轻抚着一片虚无。原本收在那里却已然失去的硬币触感,正透过拉撒禄指尖的动作回想起来。为了证实那片空间已经彻底失去,拉撒禄握紧了口袋里的手掌。
路罗伊伸出手,轻握了一下竖在桌旁的手杖。在这间宛如与世隔绝的房间之中,似乎只有那根手杖还记得「外出」这个概念。手杖的前端雕刻成天秤的模样,那想必是费尔汀家的家徽吧。
无论示拉撒禄、路罗伊还是乔纳森,都有着共同之处。光凭这一点,拉撒禄就有办法「理解」乔纳森。
甚至能够相信她。
「那女人总是带着一只名为『老爷爷』的茶杯喔。」
他回想起乔纳森轻抚茶杯的指尖,那抚摸的动作极为轻柔,就像是在疼惜着茶杯似的。
「……………………你指的是骨瓷吗?」
「大概吧。」
「原来如此,毁损尸体罪是吧。」
路罗伊沉重地叹了口气。他转头看向窗外,像是要透视城镇的街道。
「呃……路罗伊先生,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皮尔老弟,你对骨瓷知道多少?」
「是我国製造的瓷器………………对吧?」
「嗯,你这样的理解没错。我国为了不让来自清国的高价瓷器垄断市场,製作了国产的替代品。这便是骨瓷的来历。」
拉撒禄回想起前些日子搭乘赌场老闆──布鲁斯•夸特的马车时发生的事。当时,他在马车里喝红茶所用的容器,正是骨瓷茶杯。
「不过,骨瓷不仅是单纯的替代品,还有另一个重要的特徵。我国弄不到原版的瓷器材料,因此骨瓷用上了特殊的材料进行製作。」
「您说瓷器的材料,是指沙子或泥土…………是吗?」
拉撒禄在这时开了口,代替路罗伊说出了结论。
为了烧出瓷器特有的白色,似乎得用上清国独有的特殊沙子。但那种沙子难以进口,因此工匠们找出了用以替代的材料。
「是『动物的骨头』啊。」
「…………您说骨头吗?」
「正是。」
拉撒禄点点头,让舌头吐出后续的话语。
就算是在见不得光的环境底下长大的拉撒禄,也对接下来的推测充满了陌生的感觉。宛如咬到了贝壳里的沙子一般──一股微微的痛楚和苦涩在舌尖上扩散开来。
「乔纳森的手边总是带着一个骨瓷杯,并称呼那个杯子为『老爷爷』。小乔纳森•怀尔德──这位第三代乔纳森•怀尔德,是个决定继承祖父意志的女人。那么,她会握在手里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
派翠克吞下口水的声音,在室内重重地回蕩开来。大概是因为昨晚的拉撒禄和不久前的路罗伊,也都像他这样吞了口口水的关係吧。
派翠克像是怕说出口的话语会传进自己的耳朵似的,战战兢兢地开口问道:
「……………………您说……那是用人骨製造出来的茶杯吗?」
说完,派翠克立刻按住了自己的嘴巴。拉撒禄没听见被他的手掌遮住的低喃。
「哎,八成是拿去用了吧。」
「她一定用了吧,肯定。」
「可是啊……嗯,也对。如果她真的这么做了,那只要能弄到那只茶杯,确实就有理由逮捕乔纳森吧。之后只要动用我的人脉,请这方面的专业工匠协助,至少能看出製造的过程中用了罕见的骨头原料才是。之后只要再找些间接证据──像是被挖空的第一代乔纳森的坟墓就更好了。」
「呃,您为什么能这么肯定呢?呃,再怎么说,那都是人骨啊…………」
以一名人类的价值观来说,派翠克的反应恐怕才是正常的。拿人骨作为材料,做成茶杯,甚至还带在身边──会为这样的行为感到生理上的不适,也无可奈何。
然而,拉撒禄却耸了耸肩。
「当然能肯定了。因为换做是我,我也会这么做。如果想延续某人的人生,却弄不到和那个人有关的物品,那我也会挖出那个人的骨头捣碎,再烧製成物品吧。」
「幸好──该这么说吗?总之骨头的来源应该很好找吧。第一代乔纳森虽然因杀人罪而被判绞刑,最后仍是入土为安。只要知道被埋在哪里,之后就只要找个时机动手即可。」
拉撒禄精确地看出了浮现在派翠克眼里的恐惧。在场的众人之中,就只有他能正常地将挖坟掘尸的行为定义为亵渎之举。
所以拉撒禄很快就猜到他会提出反驳,甚至能抢在他开口之前就给出答案了。
「可、可是,我们没有证据吧?我虽然也不想袒护那家伙,但是,拿人骨製作茶杯这种行为,终究是找不到证据的吧?除非────」
「没错。除非我们直接能弄到那只茶杯。就算能弄到那只茶杯,如果无法查证那个杯子真的掺入了人骨作为材料,那我们就输掉了这一仗。」
路罗伊之所以这么开口,为的并不是阐述自己的疑问,而是为了安抚派翠克吧。
「『要给予恶人应得的制裁』。我们高揭的理想就如同澄澈的葡萄酒,要是酒里混入了一丁点的泥泞,就再也没办法开口阐述这样的理想了。没错吧?」
「所以呢?」
「重点在于可信度。要有十足的把握,才能驱使我们这样的组织行动。刚才的对话是以假设和假设堆砌而成的空泛推论,不存在任何具体的证据。这理由薄弱到在弄不到茶杯之前就无法证明,那我们又该依据什么样的根据而出动?」
「所以说啊──」
这人明明就很清楚吧──拉撒禄苦笑着。
结论就和起初说明的一样。只要乔纳森还以乔纳森的身分活着。那就算翻遍了整个世界,也肯定找不到她犯罪的蹤迹吧。
既然如此,那问题就落在该怎么跨出那一步了。
拉撒禄能理解乔纳森的想法。虽说相见的次数不多,还是个头脑有问题的女人,但拉撒禄依然能理解她的思绪。她行事作风的一贯性,是拉撒禄直至不久之前都小心呵护、如今依然放在内心的角落珍惜再三的事物。因为路罗伊也拥有同样的东西,能导出的结论只有一种。
「我们要相信乔纳森啊。」
「………………」
「她当然可以信任吧。毕竟我们都很了解她啊。」
只要小乔纳森•怀尔德仍以小乔纳森•怀尔德自居,她肯定就会拿祖父的尸骨做成茶杯。拉撒禄亲眼见识过她对茶杯的执着,因此能相信她。
路罗伊直盯着拉撒禄,像是在试探他真正的目的。不过,他很快就收住了眼神。路罗伊像是在强忍头痛似的按着额头好一阵子,最后终于挤出了话语。他的口吻有些做作──这是为了表现他对这样的结论很不满意。
「我会规划一些时间进行调查。我虽然没办法直接向她查证,但这倒也不成问题。毕竟这座帝都之中,也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拥有透视他人内心的能力。」
「你是要确认乔纳森是否真为我们的同类?」
「我想确认的,是乔纳森的神智是否已经失常的事实喔。但的确,我们也只能跨出那一步了。毕竟我们只剩下三个星期的时间,再不想方设法的话,就要全盘皆输了。」
「这样啊。那我就去做些準备,好在你们结束调查后能迅速行动吧。」
看到拉撒禄急性子地转过身,路罗伊以有些傻眼的口吻搭话道:
「你想去做準备,我个人是不会拦你。但你可别忘记,根据调查的结果,我们也可能做出按兵不动的决定啊。」
「才不会咧。」
拉撒禄简洁地回应后,伸手依序指向了路罗伊和派翠克。
「因为我相信你们啊。」
「看来妳之前的烦恼已经彻底解决了。」
被欧布莱恩这么一问,莉拉才重重地放下心来。
今天,莉拉和她的主人一同造访了欧布莱恩的教会。这次与过往不同,两人并不是从后门造访,并待在小房间里对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