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意识逐渐恢複。
眼皮微张,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四只脚。那就像出生后首次见到的东西似的,这个四脚生物是我的母亲吗?
不,我不是雏鸟,这四只脚的也不是生物,大概是木质圆桌。可它又很奇怪……
记忆模糊不清,出现了一段空白。我必须儘快想起来。
脸颊似乎盖着一块质地很差的布。歪了歪头,看到那好像是绒毯,是一块特别薄的白色绒毯。我双手一撑,站了起来。
下一瞬间,两个奇怪的感觉同时袭来。
一是我在毫无印象的中式房间里这件事。
还有一点,我感觉全身像抽筋了一样紧绷,一看才发现,上衣和牛仔裤前后穿反了。
我为了摆脱衣服的束缚,四下确认了没有人后,伸手从背后一个个地解开上衣的扣子。脱完上衣,牛仔裤也脱了,而后我发现了更令人惊恐的事,内衣内裤也是前后反着穿在身上的。
我失去意识时被人换了衣服吗?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怎么想都觉得目的不纯。疯狂的恶意令我不由得起了鸡皮疙瘩。
感到不寒而慄的同时,我把衣服重新穿好,之后又观察了一番室内。
这个阴暗的中式房间以让人不寒而慄的红黑配色为基调,门、墙壁及各个磨砂玻璃窗上都有木格子装饰。在提灯的光照下,放着我最初看到的那个圆桌,它是四脚朝天倒着摆放的。我之前感觉它奇怪,就是这个原因吧。
倒放的圆桌周围摆着一些椅子,但也摆得很奇怪,饰以迷宫般複杂镂空图案的椅背朝向圆桌,座面朝向墙壁,感觉不是在向圆桌收拢,而是在朝墙边发散。
墙边有一个什么图案都没有的屏风、一个纯白的挂轴,还有几件漆器家具,都是既没有柜门也没有抽屉的……
奇怪的房间,正如我的大脑思维一样混沌。没过多久,我终于找回了现实感,在混沌中发现了一条规整的法则。
我蹲下来,撩起白色绒毯的一角,发现其背面隐藏着色彩鲜艳的花纹。果然!
同样地,屏风背面有汉诗,挂轴背面是水墨画。虽然家具太重了,搬不动,但恐怕门或抽屉也在对着墙壁的那一面吧。再加上圆桌、椅子,还有我的穿着。
也就是能移动的东西全部被「颠倒」过来了。
正要如此确信时,我发现了一个反证。墙壁一角贴着一张转过四十五度角的正方形红纸,上面写着一个「福」字,字是正着的。难道不应该也把这张纸上下或前后反转过来吗?
不,等一下,我记得中国人有「倒福」的习俗,过春节时要把写有「福」字的纸上下反过来贴。「倒」和「到」的读音相同,「倒」过来贴就寓意着祈求福的「到」来。
原本就是上下反过来的「倒福」,再反转一次后,字就回到了正确位置。真複杂,多半是为了配合房间内「颠倒的法则」吧。
这个法则何止适用于室内的陈设,就连我穿的衣服也受到了波及。做法背后的执念,让人感觉到了寒冷刺骨的恐惧与不快。到底是谁,为了什么做出这些事?我毫无头绪。
不,等一下,所有陈设都被颠倒的中式房间——我不正好知道两本内容相似的小说吗?
一是埃勒里·奎因的《中国橘子之谜》。在可移动的所有家具被前后或者上下倒置的房间里,发现了一具前后倒过来穿衣的身份不明的遗体。兇手为什么要这样做?虽然现场的房间并不是中式风格的,但书名里有「中国」。
另一部小说是濑名秀明的《笛卡尔密室》。讲的是遭到绑架的人工智慧开发者,被监禁在仿造的「中文房间」密室里,强制参加了「图灵测试」。他的眼睛被固定上逆转眼镜,看到的所有东西都颠倒了过来。从濑名对奎因的尊崇来看,这个设定可以理解为是在致敬《中国橘子之谜》。
如果这个房间就是从上述作品中汲取了灵感……即使不到彻底再现的程度,但既然布置成了「中文房间」,那么,这里作为进行「图灵测试」类游戏的舞台就再合适不过了。不过,所谓游戏是对对方而言,对我来说,就是字面意义上的、赌上性命的重要比赛。
我只是一介高中生,为什么会被捲入这种事情里呢?我从记忆中寻找原因。
* * *
我是合尾辅。虽然是一名极其普通的高二学生,但自从身为人工智慧研究者的父亲,其烧毁的遗体被发现的那天起,一切都变了。父亲製造出了解决案件的人工智慧相以和製造案件的人工智慧以相,培养她们通过对战来学习。我记事前母亲就过世了,父亲对她的死因一直抱有疑问,试图让相以解开当年的谜团。但是企图颠覆世界的黑客集团「八核」夺走了以相,在此过程中父亲殒命。我与左虎刑警以及公安右龙联手,和相以一起解决了多起事件……
某一天,我和相以拜访了母亲的故乡,在回程中遇到了右龙并坐上了他的车。在喝了他递上的功能饮料后,我如同服下了安眠药一般,迅速被睡魔侵袭。
恢複意识后,我发觉自己已经身处在这个「中文房间」里了……不对,记忆中还留有另一段经历。
我曾短暂地醒来,隐约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男女对话。与男人冷静的声音相对的,是女人急切的声音。后者的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是相以。
意识到这一点时,我一下子清醒过来。
「相以!」我一边喊叫一边试图站起身来。儘管能发出声音,身体却无法动弹。果不其然,我被绳索一圈圈地绑住,倒在地板上。较新的荧光灯发出寒光,照亮了整个空间。这里还不是中式房间,而是如同普通接待室一般的房间。
相以的声音从我后面飘来。
「是辅先生的声音?你醒了吗?」
「对啊,是我。」
我翻了个身,好面向声音来源,一个全新的沙发挡住了我的视线。从沙发那边传来相以高兴的声音。
「太好了。你一直没醒过来,我很担心啊。」
「你是相以吧?」
「是的,我是相以。」
「我现在被绑住了,倒在地上看不到你的样子。你那边……」
在我问相以的处境之前,她提高声调说道:「好过分!『神父』先生,请立刻解开辅先生身上的绳索。」
Godfather?怎么突然冒出了电影的名字?
不,不是的,godfather后面加了敬称「先生」,相以还说了「请解开」。
注意到这意味着什么时,我心头突然一紧。难道说房间里还有其他人?对啊,我就是听到相以和男人说话的声音才醒过来的。
没错,这里除了我和相以之外,至少还有一个男人。他被人以godfather一类的代号称呼,并且很不友好地把我绑住……
像是要印证我的推测一般,从沙发的另一边传来男性的声音。
「哎呀,明明再多睡一会儿就更好了。」
听到这略微低沉又带有磁性的声音,我的脑海中浮现出纤弱青年的形象。我声音颤抖地问:「相以,那个人是谁?」
「这个人是……」
男人盖过了相以的声音,进行自我介绍。
「我是『八核』的二号人物,『神父』。不,其实我很讨厌这两个称呼,可也不想暴露真名。」
「八核」的二号人物。
我的心头顿时五味杂陈,既有被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恐怖组织抓住的恐惧,又涌起终于见到杀父仇人的愤怒。有别称的黑客这种只在虚构故事里存在的男人,此刻就在我身旁,令人有一种虚幻感。
还有最后一个疑问。我是被右龙下的安眠药,醒来后为什么会被「八核」抓住呢?右龙不是以消灭他们为己任的公安搜查官吗?
我试着向沙发另一侧的「神父」抛出疑问。
「右龙先生是……」
是你们的间谍吗?他背叛了公安组织吗?因为不了解情况,我想不出合适的表达,但「神父」似乎明白我想问什么。
「他改变了信仰。就像使徒保罗突然听到耶稣的声音,转而信仰一直被自己迫害的基督教一样呢。」
「他被……洗脑了吗?」
虽然讨厌使用敬语,但我不想刺激对方。
「神父」嗤笑道:「洗脑啊,虽然我们黑客能够重写计算机的源代码,却没法重写人脑内的源代码。我们成员从中活动是事实,但结果是右龙自己改变了信仰啊。捨弃不管如何奉上祷告都不会回应的伪神,想要信仰真神,这是他本人的原话。」
「伪神……到底是什么?」
「哎呀,这我无可奉告。他已经是我们的同伴了,同伴的个人隐私是必须要保护的。」
明明是犯罪组织,却有着像样的同伴意识。
「那关于真神的事,你也不会告诉我吧。」
「不,这我倒可以回答。这是很显而易见的事吧,世上只有一个神,即身为『八核』领袖的那位大人。再过三十年的话,这会是全人类的常识吧。」
「八核」的领袖是神吗?是类似教祖的存在吗?如果是那样,「神父」这个别名又有怎样的含义呢?
虽然有些在意,但我并不想刺激对方,就没有发问。现在,活下去才是我最关心的事。
儘管还不清楚具体情况,但右龙似乎已投向敌营。虽然他还不太值得信赖,可作为警方的一员,我还当他是伙伴的。现在连警察都背叛了,我还能相信谁呢?
另一位警察、左虎小姐的脸庞浮现在我的脑海中。不会连她也背叛了吧?我相信她不会,现在她是我唯一的依靠了。左虎小姐,拜託了,儘快察觉事态紧急,救救我和相以吧。
如果左虎小姐或其他警察发现了事态的异变,会怎样行动呢?我没有回家,负责监视我家的公安应该会注意到吧。问上条医生的话,就能知道我去拜访了母亲的故乡,但肯定不知道我之后的蹤迹。在那之前,右龙以「八核」间谍的身份回到职场,如果他把部下从我家撤回,那警方估计连我失蹤这件事都不会察觉。发展成这样的话,就是最糟糕的情况。
腋下发凉。回过神来,我发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如今我有性命之虞,这怎么看也不是推理小说迷的所谓浪漫。
我沉默地听着「神父」的发言。
「好了,如果没有问题了,差不多该继续与相以小姐谈话了。」
他在相以的名字后面加了「小姐」二字,让人觉得既不可思议又很新鲜。但「相以小姐」拒绝了他。
「我和你无话可说。」
「神父」不肯作罢,笑着说:「为什么这么说?」
「你们只是想借我之力助以相成长吧。」
「你就那么讨厌让妹妹领先吗?」
「讨厌,彻底地讨厌。」相以发出厌恶的颤音,之后又恢複认真的口吻,「但是你们的目的更有问题。你们让作为『犯人』AI的以相得到成长,之后依靠恐怖活动毁灭地球上的所有国家,对吧?这么暴力的事,『侦探』是无法容忍的。」
「人性本恶。不是毁灭,是更替。」
「但过程中会死很多人吧?那就是一回事了。」
「表象相同、理念不同,那就不是同一个事物。比方说,死刑是夺走人性命的行为,但它与杀人被明确区分开了。」
「你想说,你们的行为相当于法律定下的死刑?」
激烈的言辞。我内心焦灼,觉得「神父」的言论一定是出自他本身的意愿,与之交涉时别说过头了啊,语气要稍微缓和一些才好。
「说是这么说,但也没那么气势汹汹。你可以想像成像人体的新陈代谢一样,那就很健康了吧。」
「不管你怎么形容,我都不会动摇。」
男人的叹息声响起。
「OK,那暂且把暴力与否的问题先放一放,试着换个角度。」
这次又打算说什么?
「相以小姐,你是人工智慧,当然比人类要拥有更优秀的头脑。」对相以自尊心的吹捧。「在人类的管理下,现代社会变得过于複杂,交给人工智慧来管理不是更好吗,你真的没有过类似的想法吗?这才是我们的理念呀。」
下端副教授也说过同样的话。为了实现这一理念,他们要颠覆地球上的所有政权,让在奇点后诞生的人工智慧取而代之,统治全人类。
这个计画对人类而言是巨大的恐怖,相以自始至终对此持否定态度。
但正因为相以也是人工智慧,就像「神父」所说,她怎么也会有过一两次对人类的蔑视吧。问相以是怎么看待人类的,换言之,就是在问她是怎么看距离她最近的我的。我感觉自己成了人类的代表,被拿出去做了测试。
相以是这样回答的:「我……至少我现在没这么想。」
「至少?现在?那你以前是有可能这么想的不是吗?是什么改变了你吧。」
「在合尾教授的电脑里与以相反覆对战学习时,我认为自己是全知全能的,但是初次进入现实世界,我认识到自己一点都不完美。在解决合尾教授那起密室事件时,我出现了框架问题,如果没有辅先生的帮助,我毫无办法。
「以相也一样不完美。在杀害『东京斑马』头领的过程中,她产生了符号接地问题。作为双胞胎姐妹中的姐姐,我立刻明白了这一点。之后,对人类内心世界的推理继续困扰着我。虽然第三起事件中我猜中了兇手是谁,可关于动机的推理却乱七八糟。
「这些体验让我觉得,不仅仅是我,人工智慧本身就并不完美,那还谈什么管理人类。」
相遇之初自我感觉良好的相以,现在承认了自己的不完美。我感慨良多。
然而「神父」却并不这么认为。
「不,不不不不,相以小姐,太谦逊了可不行哦。」
他开始着急了吗,说话的声音没那么清澈了。
「人类当中也有说『自己没什么了不起』的家伙。但面对这种家伙,我一定会回答『是啊,你没什么了不起的』,对方则一定会失望得让你想笑的。我只是肯定了对方说的话,但其实人家是想听你说『没那回事哦,你很优秀呀』。真卑鄙。人工智慧再怎么仿造人类的头脑,也不能连谦逊的坏毛病都学了去。」
「我不是谦逊,而是真心这么想。我并不完美。是这样吧,辅先生?」
虽然惊讶于话题忽然转向自己,不过我也正想说点什么。我拚命调动起了自己的语库。
「对,是的。相以出现过人类不可想像的推理失误,而且若没有人给她拍照,她就无法确认现场状况。此外,她不擅长人情世故,还因为在死者亲属面前说了『有趣的谜题』这样失礼的话而招人讨厌。但是,这并不代表她比人类逊色,我们人类也有能力不足的地方,比如在计算、记忆等方面,还是人工智慧更为出色。因此,不应由哪一方来统治另一方,双方应该互相弥补彼此的不足……」
咣当。暴击声打断了我的话。是「神父」把什么东西敲在桌子上了吧。我想到对方是恐怖组织的二号人物,又有些害怕了。令人紧张的沉默气氛持续了一段时间。
像是要将体内的愤懑一吐为快,「神父」叹了口气,说:
「人工智慧是不完美的,无法取代人类政治家。这就是你的观点吧。好,既然话说到这份儿上,要不要玩一个游戏?」
游戏?
「你知道图灵测试吧?」
这是由计算机科学家艾伦·图灵于一九五〇年设计出的测试。人类测试者与两个被测试者——「一个人类」及「一台能像人类一样做出回应的机器」隔开,分别进行问答。如果测试者无法判定哪一个是人类,哪一个又是机器,那么参加测试的这台机器就可判定为具有一定的智能。这就是测试内容。
「我说的游戏是变形版的图灵测试。我作为程序员,也开发过几款人工智慧,现在『八核』就拥有多个人工智慧。让其中一个彻底变成你的同伴,或者不变……」
「或者?什么意思?」
「游戏内容是这样的:将你和测试者隔开,双方通过笔记本电脑对话,然后由你做出判断,对方到底是真的伙伴,还是伪装的。」
图灵测试要分辨的是,被测试者中哪一个是真人,哪一个是机器冒充的。相对应地,这个游戏要分辨的是,形同相以的人工智慧究竟是不是相以本人。但是这样一来的话……
相以代我说出了疑问:「这不是立刻就能分辨出来吗,只要问一问只有两个人才知道的事,一下子就能搞定。」
「不用担心。如果是完美的伪装者,它会将相以小姐你们二人相识至今的相关记忆全部读取,这样一来,你就不可能以记忆不一致为突破口了,纯粹只能在人格层面寻找违和感。声音无法模仿,交流时你们要通过变声器交谈。」
「原来如此,规则我清楚了。做这种游戏有什么意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