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回溯到一周之前。
瓦米利奥·CD·黑兹拜访那个男人所在之处是在公元二一八九年,九月二十五日的事情。
西欧,CITY·伦敦不远处的小村庄。时隔两年再次走上的大道被灰色的雪覆盖,挂在街灯之下的数字式时钟默默地宣告昏暗的城镇迎来了黎明。
让全场一五〇米的「搭档」藏身于暴风雪的对面,用外套严密地裹住自己来避人耳目,拉着自己身旁少女那只无力的手——
黑兹一路朝那栋房子走去。
——————————
「……说回来,这房间还真是乱啊。」
从桌子上堆积如山的碟片中拿起一枚,黑兹发出感叹。虽然自己就算是恭维也实在称不上擅长整理,但是就算考虑到这一点也实在是无法看不下去这个房间。落满灰尘的葯架,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墙壁,被纸质书本和塑料的资料碟片分为双色的地板。房间角落里堆积起来的书本之「山」正如文字所形容的一样,一直垒到天花板的纸张之塔一共五座,依靠着互相支撑才勉强保住了平衡。
清楚地说,这并非人类可以生活的环境。
「真是的……老师啊,你最后一次扫除实在什么时候?」
至少黑兹在两年前最后一次造访这个家的时候情况还没有现在这么糟糕。从架子中拉出抽屉并不需要挪开东西,从房间一头走到另一头也不需要把书当作踏脚点。
用视线指摘出这一点,坐在桌子对面的男人耸了耸肩。
「最近实在是太忙了嘛。」
突出一道烟圈,用轻薄的态度作出回答。就连十分理所当然的对话听起来都像是带着某种笑意就是这个男人的特徵。
年纪记得今年是三十五岁,出身于CITY·伦敦。只不过,因为母亲是上海还是哪里出身的缘故,只要遮住那双青色瞳孔的话所有特徵都符合东洋人的标準。顶着一头浅黑色乱糟糟的的头髮之外下巴上还留着胡茬。本人称其为「医学者的正装」的白衣和黑框眼镜从最初相识的时候就未曾变过。
男人的名字是理查德·佩伍德。
「嘛,就随便坐吧。那附近的碟片踩也没关係的,都是废物。」
「就算你说坐……」
该坐哪里……刚想这么说的时候。注意到了桌子一旁堆积的书山。从上面那开十本左右之后找到了两张小圆椅子。毫不在意地踩着散落在地的碟片,坐在椅子上盘起腿,
「喂,芳美,那边不要随便乱摸哦。」
「诶……?」
正跪坐在地板上新鲜地注视着百科全书的少女抬起头。
「吶,黑兹!这个好厉害!不是资料碟片而是纸质的词典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三股辫末梢舞动,大动作地站起身。有点上翘的眼睛和漆黑的瞳孔,身上小麦色的肌肤。身穿衬衫与短裙这种随处可见的搭配,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十分普通的十四岁少女。
但是,严谨地说她并非人类。
构成她身体的百分之九十——除了大脑与脊髓神经之外的所有体组织的,是被称为「黑之水」的人工细胞集合体。实际上是刻有分子等级论理迴路的有机细胞块的「黑之水」遵从I-Brain的演算而模拟组成少女的肉体,并且根据必要能够自由变换其形态。
生体控制特化型魔法士,「龙使者」李芳美。
这就是少女被赋予的名字。
促成黑兹和芳美相遇的,那座「岛」上的战斗。浮在云海上的人工堡垒,在那里生活的四个孩子。从历史中被遗忘,从时间的长河中被抛弃的研究设施中,无数次重複的诞生与死亡的连锁。
面对暴走的危机而畏惧,时不时又陷入绝望,即使这样还是没有放弃战斗的,「龙使者」的故事。
黑兹选择了救下少女,与军队为敌的道路。
那是距今三个月前的事情了。
「原来如此,这孩子就是那个……」,理查德一边给新一支香烟点上火一边说到。
「嘛,就是这样。」
黑兹点头,从口袋中取出一个小瓶朝理查德的方向扔了过去。
在瓶中晃动的是具有粘性的黑色液体。
理查德单手接下小瓶,就这样举到天花板的灯光下观察,
「……没想到,竟然有机会亲眼见识到阿尔弗雷德·威汀那梦幻的研究啊。」
「能进行分析吗?」
「没试过的事情还无法下定论。」
用难得认真的语气作出回应之后,理查德将小瓶放在了桌上。将抽完的香烟按在烟灰缸里,视线转向了正在房间角落一心一意看着百科全书的少女。
「那么,那孩子现在是怎样一个状况?」
「——嗯?」
注意到现在正讨论到自己的事情,芳美抬起头。
理查德示意她就这样坐着说话就好,脸上露出了有些做作的笑容,
「身体的情况如何啊?小妹妹。」
「诶?小,小妹妹是,再说我……?」,芳美不知为何脸红起来,慌张地站起身,「那个,我,所以说……那个……」
说到这终于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似乎在求救似的看向这边,
「黑兹所说的『老师』是这个人……没错吧?」
「所以说,一开始不久这样说过了嘛。」
看起来在进入这个房间的瞬间起就一直在意着散落于房间各处的「纸质书本」,完全没有注意听话的样子。这样看来芳美的确是十分喜欢读书。
「那……」,芳美稍稍思考了一下,「Hunter Pigeon演算机关的改造啦,哈利的系统调整啦,还有製作黑兹义眼的都是这个人吗?」
这里提到的Hunter Pigeon就是黑兹的船的名字,哈利则是那艘船管製程序的模拟人格。
黑兹说着「就是这样」并点头,芳美双眼放出光芒。
「那么,那么!」芳美兴奋地不断挥动双手,「黑兹一直用的,那个『啪』一声弹响手指的那招,也是这个人想出来的吧。」
「是啊。那可是我的最高杰作之一。」
一副了不起样子作出回应的是理查德。为了黑兹这个不具备记忆领域和处理程序的「损坏的魔法士」设想出「通过声音让空气分子论理迴路化的能力」破碎的领域<Erase circle>和虚无的领域<Void sphere>这一系统的不是别人,就是这个男人。
好厉害!芳美瞪大了眼睛。
不过这时候黑兹不容分说的伸出手指挡在了正要提出新问题的她鼻尖前。
「聊天就放到以后再说。先进性诊察。明白吗?」
芳美唔地收起了话头,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点了一下头。为了避免踩到资料碟片和书本小心翼翼地迈出脚步,来到理查德面前摆出了立正的姿势,
「那个……但是我真的很精神啊。只是黑兹擅自在感到担心而已。」
不等他们解释,理查德就把手抵在了少女额头上。
另一只手则是放在自己额头上,念叨了一声,
「……三十六点八度。嘛,微热吧。」
摆出一副老实表情的芳美在听到这句话之后转眼之间就恢複了活力。
有些高兴的不断点头,一个劲说着「你看吧」并转向黑兹的方向,
「我说过了吧,我没有问题!」
「……不久前还倒在床上起不来的家伙就别在那耍威风了,算我求你了。」
黑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芳美髮烧倒下是发生在距今五天之前的事情。
那一天,说了句「头好晕」之后就留下只吃了一半的早饭回到了HunterPigeon居住区自己房间里的芳美就这样倒在床上起不来了。
退烧药和抗生素都没有效果,结果在那天傍晚的时候体温就超过了四十度。意识等级降低到平常的一半以下,少女陷入了昏睡状态。黑兹从船的仓库里找出了能找到的所有医疗机器,架设起临时的病房。为了防止脱水癥状而进行静脉滴注,为了儘可能降低体温而不断替换冰袋,无法进行这之上任何治疗的状态度过了接下来的一天。
无论怎样认真的调查,少女的身体中依然没有发现任何可能成为发热原因的问题。
即使这样治疗的效果还是体现了出来,第三天白天过去的时候体温终于开始下降。取回意识的芳美最初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就是「肚子饿了」。黑兹混着苦笑开始削起苹果皮来,同时他也陷入了烦恼。现在虽说是身体状态恢複了但还是无法安心。原因不明的发烧实在是太令人不安了。在想到「随便在哪个村子里找个医生」这一方案的瞬间就放弃了。一是因为自己等人现在是遭到CITY·追捕的通缉犯,二是不清楚找普通的医生对少女进行诊断是否有意义。
能够依靠的专家。精通情报制御理论和医学这两门学问,口风严实可以信赖,即使和军队敌对也毫不在意的有毅力的人——
能想到的就只有一个人而已。
「——老师——黑兹——,準备好了哦。」
在少女无忧无虑的声音呼唤下回过神来。将三股辫解开换上白色检查装的芳美从隔壁的门里探出头来。理查德点了一下头之后少女的脸就收了回去,滑动式的门无声关闭。
白色的房门表面用绿色的油漆写着「检查室」这几个字。
「接下来……」
理查德念叨了一声,转向了房间角落的终端机。沾满了灰尘的画面发出光亮,显示出了检查室的情况。在铺着地砖的狭小房间中央,摆着一张胶囊型的床。用于精密检查的床被核磁共振成像<MRI>的探测器和情报构造分析<ISA>用的端子之类全副武装起来,而且在床周围还排列着许多黑兹也叫不上名字的机器。天花板角落安装了一台小型摄像头,通过终端可以将房间全体一览无遗。
芳美注意到了天花板上的摄像头,从床里面一边说着「看得见吗?」一边挥动双手。
连紧张感的碎片都没有。
「够了,给我老老实实的躺着……算我求你了。」
下意识地通过扩音器加以说教。少女不高兴地鼓起脸颊,摆出闹彆扭的表情闭上眼睛。透明的壳盖住床体,检查机器一齐行动起来。
「真是相当有活力的女孩啊」,理查德用带着笑意的声音说到,「看到你发来的邮件的时候还以为会更消沉一点来着。」
对理查德已经通过事前联络说明了大致情况。黑兹苦笑了一下,看向显示器对面躺着的少女。
「……如果真的很有精神的话,我可就不会这么辛苦了吶。」
东亚,旧中国地区,CITY·北京遗迹。在一座被雪覆盖的小丘上有三人份的坟墓。那是属于和芳美一起诞生,与芳美一同战斗,为了守护芳美而死的孩子们的坟墓。
三个月前那场战斗的最后一幕。被託付给自己的小小的银色戒指和刻在那上面的话语。将朋友的遗物埋在冻土之下,擦乾眼泪抬头仰望的铅色天空。
从那一天起,少女就再也没有哭泣过。
无忧无虑又开朗活泼的言行,丰富多变的表情。觉得活着这件事实在是高兴得不得了,像是在说这句话一样,少女总是展露出笑容。
不过正是这一点才是十分不自然的。
意识到那不过是单纯的逞强而已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
在独自一人的寝室里,能够看见夜空的船甲板上,少女将右手的戒指抱在胸前拚命忍住泪水的身影。
黑兹对于这一事实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什么都做不到。
「那家伙,是不能哭的啊。一直都笑着,一直都快乐着。……明明不可能是那样的,明明已经支离破碎了,却没办法哭泣啊。」
即使明白少女在勉强自己这一事实,却依然没有任何更好的方法。自己不顶用的脑袋实在是令人火大。
就连物理法则都可以解读的I-Brain,在这种时候却丝毫派不上用场。
黑兹再一次叹了一口气。
「……抱歉,老师。不过是牢骚而已」,这样说完,才注意到理查德带着笑意的眼神,「……什么啊。」
「是在表示感叹哦」,理查德抽了一口香烟,「光是一个劲一个劲想着自己事情的小鬼也终于长大了啊。」
对于这分不清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语气,一时间不知道该怎样作出回答。理查德叼住香烟用手操作起触控板,一边将检查项目的数值改写一边说到,
「嘛,时间会解决一切,这种情况也是会发生的。耐心点吧。」
「……就像我那时候一样,是吗?」
「你那时候可是『既不哭又不笑』,所以更麻烦两倍啊。」
已经过去十年了。
那个时候——在军队的研究所被刻上失败作的烙印,又準备被当作实验体卖掉,最后就连终于得到的家人都被军队夺走只能在世界中四处逃窜的十年前的那一天。
为了得到食物和衣服而闯入这个屋子,用颤抖的手拿起枪的年幼自己。
额头被枪抵住,却依然不停发笑的白衣男人。
——要我给你吃的东西也没关係,不过有一个条件。
那就是男人最初所说的话。
——要对年长者表示敬意,要叫我「老师」。
这就是瓦米利奥·CD·黑兹和理查德·佩伍德的相遇。
在那之后实际上已经记不太清楚了。饥饿疲惫还有紧张到达了临界点,黑兹就这样握着枪失去了意识。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床上,而且还变成了黑兹暂时寄住在这里的情况。
「养的猫刚死不久,正在寻找替代」,这是理查德对此作出的解释。
理查德教给了黑兹战斗和生存的方法。枪和船的基本使用方法虽然已经从双亲那里学过了,但是理查德教给自己的是作为魔法士的战斗方法。I-Brain的使用方法,高效率使用船的演算机关的方法,对魔法士战斗的思想準备。除此之外还有骇客的方法和机密设施的入侵方法,以及物资的调配路线该怎样开拓才对……
如果说教育出作为「人类」的黑兹是双亲的功劳的话,指导出作为「魔法士」的自己的人毫无疑问就是这个男人了。
……说起来。
黑兹忽然想起了自己还没有对这个男人进行道谢。
「不好意思啦,老师。给你带来了麻烦。」
发自内心的低下头。三个月前的事件以来,黑兹受到了来自CITY·莫斯科发出的国际通缉令通缉,他的人头被挂上了莫大的赏金。如果可能的话当然是不希望把恩人卷进来,但是没有其他可以依赖的人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战战兢兢地抬起头。
理查德吸了一口几乎已经全部变成灰的香烟,又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