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个月又快过去了。
以季节而言,就是从秋季进入冬季。
对位于南方的迷陆或是空调完善的地下世界来说,或许无关紧要。
这座广大空间的名称,曾几何时也起了变化。
今天又有人如此称呼:
「女王的箱庭」。
「……」
这已经是公开的变化了,一开始的十五兄弟姊妹计画,如今谁也不屑一顾。恭介身边的孩子们不用说,就连表面上管理设施的「大人们」都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白之女王」这个太过巨大的发现蒙蔽了。
不用拖泥带水地完成什么十五人的关係,只要有女王在就能达到目的。
或者对他们而言,什么人类救济已经不重要了。
大人们已经没在看什么关係反映图了。
岂止开车不专心,连方向盘都没握。
显示情谊深浅的折线现在演变成什么样子,不用说也知道。
甚至还听到一些奇怪的传闻,说「柴郡猫」每晚忙着意味不明的暗杀行动,「红心女王」开始向受伤的职员伸出援手拉拢信徒。
「哥哥大人,你怎么了吗?」
在食堂里,身为当事人的女王把汤匙握在手心里,一边与倒了牛奶与麦片的大盘子搏斗,一边愣愣地问恭介。很难判断祂是真的不会用刀叉,还是只是想让恭介照顾祂。
不过一起吃着吃着,恭介发现自己的口味也变了。
不对,真要说起来,自己应该是一枚不断反覆「修正」飞往目标的精準导引飞弹,不会有执着于营养摄取方式的人格才对。
「没什么。」
穿着T恤与半筒裤的恭介隐藏起一切,暧昧地笑了笑。
(……不要紧。)
恭介并不知道这是对什么的祈求,只是在内心深处悄悄地想。
简直就像囚犯害怕死刑执行的前兆,什么事都没发生不会带来安宁。更何况观察着这个状况的三大势力领袖,不知何时会来夺走这种生活。而唯一能确定的是:那一刻只是迟早的事,总有一天势必会到来。
一旦女王完杀的许可指示下来,这座「箱庭」……不,包括地表部分在内,整个迷陆将会在这个瞬间化为世界第一惨烈的战场。以三大势力的顶点为中心,从全世界召集而来的精锐召唤师与凭依体,对上耸立于「未踏级」巅峰的最强中的最强。只要两者正面爆发冲突,现场还想保持原形可谓难上加难。这个地方不过是为了完成大义準备的一颗蛋,一旦破裂,黏在表面的小小生命会有何下场不言自明。
站在推动这种行动的一方,还说什么不要紧?
明明打从一开始,自己无论是十五人还是「白之女王」都保护不了。
恭介变得真的看不见自己的立场,咬紧牙关祈求着。
真切地,一心一意地。
(不要紧,就算檯面下正在发生什么状况,只要我像这样独佔女王,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不管气氛有多紧张,只要不发生具体性的「爆发」,悲剧就不会蔓延……)
甚至滑稽到奋不顾身的程度了。
就好像看着预言书上早已记载的毁灭之日,想破了头拚命去否定一样。
明知即使读者照自己的意思扭曲解读,写在上面的文字也绝不可能自己改变。
「××。」
「什么事?」
「答应我,虽然我一讲再讲,可能让禰不高兴了。」
「没关係,当然可以。只要这样能让哥哥大人宽心,几次都行。」
祂轻声一笑。
「白之女王」稍稍举起右手,如此宣誓:
「我不会伤害任何人,如果这是与哥哥大人相伴同行的条件,我愿捨弃最强与顶点,放弃一切武力。」
可是,其实他心知肚明。
这种状况,不会永远持续下去。
不允许随意「爆发」的内部压力只是一味膨胀。
膨胀到总有一天,会让骇人的灾厄真正萌芽。
2
他很不安。
不安得不知如何是好,呼吸困难。
「不要紧。」
恭介无法说出详情,咬着嘴唇。在有如诊间的房间里,信乐真沙美如此说了。她将本来不需要的听诊器挂在胸前,就表示她正在扮演很好的商量对象。
然而,这与恭介的咒语意义不同。
隶属于「政府组织」的开发者「教授御前」接着如此说道:
「……的确,这座『箱庭』正在发生令人作呕的事。这件事总有一天会曝光,逐渐发展为巨大灾厄。」
她不是勉强加以否定。
而是以一件事为前提,说「不要紧」。
「我个人没有办法阻止那件事。不对,目前的状况是如果想用强硬手段加以阻止,勉强维持住的均衡将会破裂,灾厄会立刻从容器中溢满而出,所以我或许没资格说什么大话。」
「这话意思是……?」
她与女王完杀计画有多大关连?
这位女性真的只是表层「箱庭」的开发者吗?
「但是不要紧,人类是有脆弱的一面没错,但同样也具有坚强的一面。即使现在的状况偏向邪恶,就像自己跳入太过巨大的汪洋而快要溺毙,但到了关键时刻,大家一定会醒悟的。会醒悟,然后罢手。因为人类除了前进的力量,应该也有着止步的力量。」
她没有详谈,但听起来绝非在逃避。
她比恭介更深入了解状况,但仍觉得不说出来才是上策。而且她这样做,并非出于想掌握情报以佔据优势的肤浅自尊。她的话中蕴藏了恭介遗忘许久,可说是「箱庭」之中已经枯萎殆尽的人性温暖。
恭介忍不住问道:
「……是信乐……」
「?」
「是信乐决定塔罗牌的图案吗?××是能从原本的世界跳进我们这个异世界的存在,只要我们以正确方式跟××相处,就能将祂收纳在一个框架里加以控制?不对,『是不是能让祂不用杀害任何人』……」
信乐真沙美温柔地笑了。
但她没点头也没摇头。
「不要忘了,恭介同学。你也许觉得我看起来像圣人君子,也许有容易看见的温柔,就忍不住依赖了。但我的这种反应并没有什么特别,不是只有少数人才有的特质,这本来不过是谁都具有的普通感情罢了。」
「……」
「例如你认识警卫主任艾尔维斯塔·玩具之梦吗?」
恭介无法回答。
警卫相关人士全都戴着防毒面具,用防爆衣隐藏起身体曲线,因此性别年龄统统不明。可能因为这些装备厚重,他们的走路姿势或一举一动也都有点不像人类,难以掌握个人特质,要从他们当中辨认出每一个人实在很难。
信乐真沙美轻声笑着,接着说道:
「这位召唤师是巨大娱乐企业玩具之梦公司的继承人,在研究童话的过程中,却渐渐开始畏惧童话令人厌恶的部分,不知不觉间开始与梦想和幻想的国度为敌……但他的兴趣是做点心,说是做好了蛋糕不在上面放个巧克力字牌或糖偶装饰得精细点,就觉得不满意呢。」
啊!穿着T恤配半筒裤的恭介忍不住叫出声来。
打开厨房的冰箱看看,有时候里面会放着不知道是谁做的点心。他曾经跟还没有失常的比安黛妲与京美她们抢着吃,所以有印象。无论切得再怎么平均,总是会因为一个糖偶而有打不完的争夺战。事实上,明明是写着「Eat Me」的白巧克力字牌比较好吃。
「换句话说,就是这么回事。看不见所以不知道,但并不代表那个人没有温柔的心。我相信不管是什么样的人,都有发自温柔内心的坚强,就算是饱浦大咲那种乍看之下让状况恶化的始作俑者也一样。所以不要紧的,恭介同学。不可以认为『只有这里才是安全地带』。这种拒绝会蒙蔽你自己的双眼,化为让状况往坏方向发展的力量来源。」
她没有明说是谁决定了塔罗牌的图案,还有动了手脚想连「白之女王」一起救。
但即使不知道长相或名字,具体来说就是有这么一个人。一个由衷希望能够成真,付诸实行的人。在遭到女王的力量摆弄,不再有大人或小孩之分的慾望集团里,的确还有这么一个人。
城山恭介不是一个人。
即使身处的环境几近最糟,十五人与「白之女王」都濒临破裂边缘,而且恭介本身就是促成这种状况的组织成员,这点也不会改变。还有一个人也跟他一样抱有等于忽视现实的心愿,祈求能有谁都不会受伤、大家都展露笑容的未来。
「……」
恭介决定慢慢试着去理解。
他不知道从这种走投无路的状况还能推动什么。
但他想反抗,想反抗渐渐堕落的「箱庭」十五人,也想反抗推进「白之女王」完杀计画的「真正的实力派们」。无论有多愚蠢可笑,有多不切实际,没有实现的机会也无所谓。他还是想挑战,挑战没有人会倒下的路,包括女王在内,能跟大家在一起的路。
恭介想跟大家分享。
希望大家借自己力量。
他并不想跟「箱庭」的大人们开打,更不想跟「真正的实力派们」开战。这不是问题所在,在面对这种问题之前,他想跟大家多谈一谈。
真的无论如何都必须得到「白之女王」吗?
真的无论如何都必须完全杀死「白之女王」吗?
没有别条路了吗?
难道不能捨弃所有刻板观念,再摸索一次所有人都能接受的结局吗?
「……好想要一艘船。」
然后恭介小声地脱口说出彷佛开玩笑一样的话。
信乐真沙美偏过头,他接着如此说道:
「我希望有一艘船,就算今天世界末日到来,所有陆地都沉没了,也能把大家都救上船。」
「啊哈哈!如果你真的这么希望,上网要订几艘都行哟。恭介同学,你来这里有一段时间了吧?也许你没有实际感受,但电子数据上的户头应该已经变成大富翁了……因为我们一直以来做的事就是有这么过分。」
「……」
「所以,你说呢?假设恭介同学从来没碰过户头……呜哈!买艘渔船的话都能出海进行远洋渔业了!但这样好像有点土气?啊!游艇怎么样!很时髦喔~~」
两人讨论来讨论去,看过各种网页。
与其说是在选船,其实过程是最开心的。
讨论一个问题让恭介觉得彷佛自己开始走在if的未来,如同想像的羽翼渐渐滑翔到完全不同的平行世界。
「哦,这艘白色的船很漂亮嘛,那么要取什么名字?」
信乐真沙美把登录需要的资料统整起来,如此问道。
穿着T恤与半筒裤的恭介想了想。
然后为了表示割捨一切前提的觉悟,他故意取了这个名字:
「White Queen号,就这个名字。」
他不再与女王「敌对」了。
城山恭介决定要与这个名字相依为命。
(……因为「白之女王」不是阻止了纷争吗?)
他静静地想。
恭介想起在圆形模拟战场大玩厮杀游戏的每一天,「空龙」与「矮胖子」,还有「帽客」。大家理所当然地用被召物互相攻击,剥夺对手的尊严,蔑视对手的那些日子,应该随着「白之女王」的到来而中途喊停了。
(……因为「白之女王」又没做错任何事!)
「红心女王」还有「帽客」他们的确被逼入绝境了。
但那也是相处方式的问题,只要不要想在任何领域赢过「白之女王」,就不会伤害到自尊。恭介能正常与女王接触,所以他知道。不是叫大家弃械投降,只要不把孰强孰弱当成世界的一切,就不会被女王伤害到心灵,明明就只是这样而已。
(……因为至今全世界发生的损害,不都是因为没用完全形态呼唤出祂才造成的吗!)
归根结柢,世界各地之所以会发生灾厄,形成女王完杀计画的动机,都只是「自称」知识分子企图用半吊子的知识或技术呼唤出女王才会引发的。既然如此,错应该不在被呼唤出来的女王,而在没做好安全对策的他们身上。要不是他们连一个指尖或一根头髮都驾驭不了,竟然还痴心妄想能支配「白之女王」,说不定他们也能与恭介站在同一个场域,与女王和谐沟通。
如果是这样,那所以呢?
凭什么「白之女王」非杀不可!
「恭介同学。」
眼前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恭介肩膀震了一下。
「教授御前」的眼眸彷佛能看透一切。
但她只是浅浅一笑,如此告诉他:
「我不知道原因,不过你现在的表情不错喔。再过十年,说不定我都会被你迷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