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你就照这样送到!」
一名脸上表情极度困扰的士兵,正在受到来自相当低位置的怒斥。面对手上拿到了信件却无法决定到底该不该行动的士兵,夏米优殿下再度开口:
「不管是紧急时期还是别的,区区地方军人的独自判断都不可能挡下盖有皇室印章的信件吧!你只要按照我的命令,以快马将这封信送到中央就对了!」
「可……可是……」
两人不断争论的主题,是可不可以从他们目前所在的北域南端基地,将信件送往中央基地——畏惧被追究责任的萨费达中将进行了情报控管,北域动乱的泥沼战况尚未传达给中央得知。而这点导致了事态更加恶化。
现在前线状况到底如何,其实连夏米优殿下本身也不清楚。虽然她让亲卫队士兵往来这个基地和前方基地收集情报,然而也不知道那是从现场又隔了几天后才送到的消息。现在确定的只有随着战况恶化,伊库塔等人原本是后备兵力的训练部队也被投入前线。而且在同样立场的部队纷纷退出之后,骑士团的五人似乎还在前线继续奋战。
已经没有选择手段的余裕了。公主压下对自己的厌恶感,决定主动使用强权。
「……把这封信送往中央。这是我最后一次下令,我可以承诺责任全部由我承担。」
「可是,根据司令长官的指示……」
「你要是胆敢继续抗辩,就要视为是对皇室的侮辱!」
「怎……怎么……!」
只不过是区区传令兵的男子光是听到这句话就整个吓坏了。他以颤抖的手将信件收入包包后,以快要哭出来的表情骑上马往前跑。
「……抱歉……」
由于无论如何都必须强迫对方因为相反的命令而受苦,夏米优殿下对着逐渐远去的背影真心道歉。之后她把视线稍微往上移动,望向现在正成为战场的北方群山。
「……我的确想让索罗克等人获得活跃的机会,但……目前的状况实在过于不透明……!」
因为担心骑士团众人是否平安,公主这几天都过着无法入眠的夜晚。只有在疲劳到达极限时能稍微陷入类似昏厥的睡眠,而且那大部分都伴随着恶梦。也不只一两次梦到骑士团的众人遭遇危险。
至少如果能多了解一点状况——公主如此祈祷,这时她的视线範围内突然出现从外面冲进基地内的新传令兵身影。
「报告!报告!阿尔德拉本国的军队从北方进攻了——!」
听到士兵大叫的内容,公主殿下的心脏一口气冻结……这代表睡不着的夜晚将会继续。只有这点,是她唯一能得到的确切事实。
*
在山麓的森林地带发生战斗后过了一夜的早晨。被配置在山脉上的帝国士兵透过朝雾往另一端俯视观察后确定状况并没有太大改变,放心地鬆了口气。
「我还以为对方会在黎明时一口气打过来哩……」
趁着周围没有任何人的好机会,他直接讲出内心的真正想法……话虽如此,就算真的有其他人听到,也未必会想责骂这名士兵。对他来说,那种能一个晚上都没有作恶梦梦到被大军蹂躏的人,反而才是少数派。
「毕竟火烧成这样,动物们肯定觉得不逃才是脑袋有问题吧。从好几天前就连只鸟都没看见了……只有倒霉的人类还留在这里。」
他叹口气望向天空,这瞬间却有三只鸟横过视界。它们似乎飞得相当低,从地上也可以看清鸟羽是灰色。
「什么啊,原来还有动物吗——喂!不是那边啦!快点逃往南方啊!」
那三只鸟并没有听从他的忠告,继续保持一定高度往西方天空飞去。士兵愣愣地目送三个背影远离,同时心想,原来除了人类以外也有这么傻的家伙。
「——来了吗?」
在上空发现鸽子盘旋的身影后,影子再度吹响手中的鸟笛。
察觉对象所在位置的鸽子们降落到地上。和同伴一起躲在岩石暗处的影子让鸽子按照前来的顺序停在手臂上,逐一回收绑在鸽脚上的纸条。
「…………」
影子以一张纸花费数秒的速度,看完用细小字体密密麻麻填满纸条的报告。把纸上内容烙印存脑海中后,他把达成任务的纸条揉成一团,丢进嘴里吞下。
「……友军似乎还被挡在山脚下。」
影子一边说,同时从怀中取出纸条和笔,开始书写回信。听到他的发言,附近的岩石后方产生了几个动静。
「正面玄关的防守很坚固,因此收到要我们从后门撬开突破口的指示。」
在纸条上写好新的联络事项并确实绑在鸽脚上后,影子让鸽子再度拍翅飞往天空。先确定鸽子一直线朝着北方山麓滑翔而去,他才继续开口:
「很幸运,连具体方案都已经準备好了——赶路吧。」
发言没有收到回应,只同时传来无数个有人点头的动静。影子的身影消失在岩石后方,看不见的亡灵们再度开始行军。
*
「看样子所有人的睡眠时间都跟我差不多。好啦,今天也要进行快乐的军事会议时间。」
在最里面的位置坐定的萨扎路夫上尉,揉着出现深沉黑眼圈的双眼这样说道。所谓的「棋不多」,当然是他因为昨天一整晚没睡而讲出的萨扎路夫式反讽。
「我要立刻提案,今天动员全军一起睡午觉的想法如何呢……」
旁边半趴在桌上的伊库塔开口提议,上尉以夸张动作点头。
「伊库塔中尉,这是个好点子,我非常赞成。该不会有人想提出异议吧?」
「很遗憾我要投出反对票。原因是如果那样做,午觉有很高机率会直接演变成一睡不起。」
雅特丽迅速为这提议做出结论。在现场人员中,她是唯一一个背脊和椅面还保持完美九十度的人物,然而就连这样的她,充血双眼等部分还是表现出疲劳的阴影。
「反正要睡,等死了以后爱怎么睡就可以怎么睡,是吧?……总之赶快开始吧。」
听到马修这种和过去感觉明显不同的声音,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萨扎路夫上尉偷偷瞄了马修一眼,但结果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嗯哼咳了一声进入本题。
「首先,我要宣布战斗的结果。昨晚十九时过后,我方在建筑于林道半路上的阻绝设施展开防卫线,约四十分后主动结束战斗开始撤退。以放弃阻绝设施作为暗号尝试封锁林道,作战成功。填补了欠线防御的空隙并阻止敌人入侵。」
所有人脑中都回想起那一幕幕要归类于过去还显得过于鲜明的激战光景。
「以上为概略,接下来是损害报告。全部队总共有阵亡者八十五名,重伤者六十三名。合计之后,可战斗人员的损耗是一百四十八人。从编组部队时的总数七百二十人中扣掉这个数字,目前我方的总战力包含轻伤者在内是五百七十二人。」
托尔威先以苦涩的心情来听取这些数字,之后才开口提问:
「……请问每个部队的死伤者详细状况是如何呢?」
「首先受损最严重的是席纳克部队,共六十一人。其次是防守阻绝设施的我手下部队,二十四人。伊库塔中尉的部队是十九人,雅特丽中尉的部队是十七人。再来则是马修少尉的部队十四人,托尔威少尉的部队是十三人。以上都是阵亡者和重伤者相加后得出的数字。」
即使有点顾虑同席的娜娜克,但托尔威还是针对内容进行分析:
「嗯~……扣掉人数半减的席纳克部队,其他部队受损的程度总算还不至于影响到运用吧……」
「如果只看人数的话啦——话说回来托尔威,膛线风枪部队受到了什么程度的损害?」
听到伊库塔的问题,托尔威的表情添了几分沉郁。
「在敌方反击下有两人阵亡……不过,有回收他们的风枪。」
「既然是那样就好。从其他人里选出两名擅长射击的土兵,把那两把风枪给他们之后编入狙击部队中。因为子弹数量还有余裕,要找个空閑时间让新人练习如何使用。」
确认托尔威点头后,伊库塔进入下一个话题。
「那么来讨论更深入的议题吧。如果以一百为满分去评论昨天的战斗,我会给七十一分。顺便一提,及格分数是七十分。」
「呃……这意思是勉勉强强及格?」
「以正面观点来看是那样没错。因为有达成最低条件,也就是要转移敌人对迂迴路线的注意力同时削减对方战力。不过老实说,我原本期待能更进一步得到+α的战果。最棒的发展则是我方没有撤离,守住了阻绝设施。」
如果战斗可以再持续三十分,那么不但能让敌方受到更深刻的损害,迟迟无法取得优势的阿尔德拉神军甚至有可能暂时退兵。那样一来,应该可以再多争取到对方再度进攻之前的那一整段时间。
「算了,暂时退兵的敌军要再度进攻时大概会选择白天,所以届时我方也得在战斗一开始就立即撤退。不过就算是那样,估计也能够争取到半天或一天左右的时间吧?」
「……我记得我们必须争取的时间最少也还要七天,这一天的损失该不会成为致命的失误吧?」
马修皱着眉发问,但伊库塔却以无所谓的表情摇了摇头。
「没那种事。根据目前的估算,我自认足以彻底因应今后的七日……只是,如果把这视为支援撤退作战的一环,争取到多一点日数自然没有坏处。」
话虽如此,过去的事情已经无法改变。伊库塔甩甩头切换心情。
「……接下来要看对方的态度。在经历双方交手一战的结果后,阿尔德拉神军会如何出手呢?就来瞧瞧对方的手腕吧。」
*
「——Ryttsah!嗯!真是美好的早晨。」
约翰·亚尔奇涅库斯少校对着朝日眯起眼睛,伸了个懒腰。脸上是一派轻鬆开朗的表情。因为对于不眠的他来说,早晨的到来正代表过于漫长的夜晚终于结束。
「早安,约翰。」
当他正在帐篷前拿着牙刷和盐巴刷牙时,他的副官米雅拉·银来到此地。根据那对藏在黑框眼镜后的双眼,这一位似乎和睡意也没有什么关係。
「Yah,早安,米雅拉……嗯?那是?」
约翰回头后,最引起他注意的部分是停在米雅拉手上的一只鸽子。
「山脉上的友军送来了联络。」
听到这等候已久的报告,白髮军官的嘴角往上扬起。他连先把牙刷好的时间都不愿浪费,直接沖向副官,从对方手中接过一张被折成细长条状,由亡灵送来的纸条。
「……Syool,不愧是令兄,精选了我现在想要的情报。」
「根据报告,证明敌方迟滞防御部队的规模只有一个营多一点。此外,对方并没有把兵力派往迂迴路线那边也是个很重要的消息。」
「其他还提到几个很有趣的情报。首先,似乎确定帝国军方面果然也有装备膛线风枪的部队。因为根据能确认的範围,该部队的规模约是一个排,所以说不定正是参加昨天战斗的部队。」
约翰边说,边把揉成一团的纸条丢进嘴里。米雅拉皱起眉头。
「我从之前就一直请你不要那样做吧?对消化不好,也不能算是卫生。只要交给我,就会确实烧毁处理掉……」
「——Mum,抱歉抱歉。因为令兄这样做看起来很帅,所以一不小心就……」
嘴上一边辩解,约翰同时确认着现在已经化为纯粹记忆的联络内容。
「此外还有一项让人感兴趣的报告。看来在帝国军那边,似乎有那个『白刃的伊格塞姆』一族的成员参战。得知这情报后,最先会感到讶异的点是没想到北域镇台里居然有那种精英。」
「……是的。只是,对方居然能让那个兄长评价为『剑技非比寻常』……」
「Hah,应该真的非比寻常吧……阶级据说是准尉。虽然令兄送来的联络里并没有提到该人的年龄,不过再怎么说伊格塞姆成员不可能是从大头兵爬上来的准尉,但如果是高等军官候补生的新人,那可确确实实是宝贵的人才啊。以当时的战况来说,这种人还留在前线实在极为不自然。」
已经完全认定对方是男性的两人虽然连想像都没想像,不过不只年龄,连性别也没有写在联络内容中。由于让传信鸽递送的纸条并没有多余的空间,因此不必要的情报当然会被先删除……然而关于没有传达「剑技非比寻常的敌人是女性」这事实的行为,或许是因为别的心态对书写者造成了影响。
「……不,我认为反而不会不自然。因为如果对方真的是宝贵的人才,应该不会厚着脸皮逃离不利的战事。」
这句话表现出米雅拉对这个尚未谋面的敌人开始产生强烈关注的心情。约翰带着苦笑看向她下意识以单手碰触短刀刀柄的动作。
「如果我们被挡在这里也是那家伙造成的状况,其实还挺戏剧性呢。」
「我倒是认为再怎么说,以准尉这立场恐怕无法……」
「Nyatt!即使对方早就因战时晋陞而提高军阶也很正常。仔细想想,就连这个史无前例的火线防御作战,如果真是那个炎发的伊格塞姆策划出来的东西,不觉得实在非常适合吗?」
米雅拉边叹气,边把视线转向满脑浪漫想像的长官。约翰这下总算恢複冷静,为了掩饰害羞而刻意咳了一声。
「Mum,总……总之,现在总算和友军恢複联络。幸好那边的战力似乎没有受到什么严重损耗,接下来就展开大胆的协力合作吧。我已经决定方针了。」
「了解,那么是不是也要去向亚库嘉尔帕上将报告呢?」
约翰点点头恳往前走,这时总算想起一直握在右手里的牙刷,才慌忙把牙刷再次塞进嘴里。
「Yah,等我一下,马上就好。」
*
伊库塔等人的会议结束后过了两小时左右,现在是早上八点多。苏雅睁开双眼,同时因为透过帐篷撒下的阳光亮度而发现自己睡过头。
「……哇……惨了……」
苏雅慌慌张张起身,开始整理仪容。基本上副官要比指挥官早起,就算不需顾虑到这一层,按照规定,所有士兵也必须在上午七点以前起床。平常无论多疲劳,她都能够在该起床的时间清醒,不过在经历过昨晚的事情后,似乎连这点都无法保持。
「尤基,你为什么不叫醒我!……咦?」
然而,当苏雅边抱怨搭档光精灵边看向周遭时,却发现她原本预料的慌忙气氛并不存在。睡在同一顶大帐篷里的女性士兵们大部分都还在睡,已经起来的几个人也正在写信给家人。这是休息时间的典型光景。
苏雅感到很困惑,这时注意到她反应的一名士兵停下写信的手,对着她开口说道:
「米特卡利夫士官长,早安。上面有下达了可以休息到上午九点的命令,所以您要不要再睡一会?」
「咦……?什么时候有那种命令……?」
「士官长还在睡时伊库塔中尉有过来,并把命令交给刚好醒着的我。帐篷入口也挂着写有同样命令的板子喔。」
听她这么一说,苏雅把视线转往入口……的确,那里挂着写有「伊库塔中尉命令 所有人都休息到上午九点为止」的板子。虽然这下她不需要急菩整理仪容,但也没有心情睡回笼觉,只好愣愣地原地呆站。
「……您睡不着吗?那么,士官长要不要也来写信呢?毕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有下一次机会。」
女士兵提议着,只见她把纸张放在代替桌子的木箱上正提笔书写。苏雅茫然地望着这幅光景。
「……家书吗……亚娜夏中士你写了些什么?」
「嗯!关于这个,在这种状况下,内容几乎都会变成遗书呢。我从刚才就一直在烦恼,想找出更开朗一点的话题。」
虽然语气像是在说笑,不过毫无疑问,这是联想到在昨天战争中还来不及写信就阵亡的同伴后才讲出的发言。如果要写遗书,现在是最后的机会——苏雅脑里虽然也浮出这种想法,但她还是摇摇脑袋甩开这念头。
「……我还是算了。就算这样好像很不孝,但要我写出以自己死掉为前提的文章,总觉得很恐怖而写不出来。」
「那也是一种选择。而且我还觉得,说不定就是抱着『我绝对要活下去所以不需要遗书!』这种气势的人,才真的能存活。」
亚娜夏中士讲出莫名豁达的发言。另一方面,没有在睡觉也没有在写信的苏雅却产生自己在帐篷里失去容身之处的感受。
「……我外出一下,去向同袍们献花。」
「可以那样做吗?命令是要我们休息到上午九点。」
「又没有命令我们必须乖乖睡觉,这次就当成是我自有的休息方式通融一下吧。」
苏雅自己也觉得这是很烂的藉口,但亚娜夏中士只是苦笑并没有多说什么。她一边用视线表达感谢,同时以避免吵醒其他同袍的动作离开帐篷。
「……啊,话说起来,就算想献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