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历準备好了。
然后只用直接去居酒屋接受面试。
所以,如果今天要是有人邀我去玩,我打算拒绝的。而我之所以没那么做,是因为小照从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比平时正经一些。在电话里,她没像平时那样废话连篇,而只是言简意赅地传达了要点。我想见你,想和你说话,想听听你的声音……仅此而已。
碰头的地点是我们曾经去过的那家阴沉的咖啡厅。我靠在椅背很高的椅子上,一边喝着热咖啡,一边獃獃地望着窗外的马路,等待小照过来。
我并不是很紧张,毕竟对方是小照,不管她要说什么,我都早已习惯。无聊的事情,认真的事情,跟爱说话的小照长期相处,各种各样的事情都有机会去聊。可是,小照总是那个样子,採用分析的形式,发表表层之下的深层见解。
我虽然有时候会撒点小谎,但是个会选择时间和场合的人。
而且,小照也是。我不会真正地与小照对立。
…………。
我正这么想的时候,心里却骂起了那个分析白痴。总算来了呢。
我透过玻璃看到一个认识的身影,但她并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朋友。来的人个子更高,气势更强,不过……她是小照的终身名誉姐姐。
我在心拚命地祈祷,给我弄错啊,给我误会啊,然而这个心愿却落了空。东冈走进店里,表现出找人的样子东张西望……她一发现我,立刻沖了过来,然后毫不迟疑地坐在了我对面的座位上。我的神啊,饶了我吧。
「把你叫出来,真不好意思」
「我想叫我出来的应该不是主人,而是宠物吧」
「小照也会来哦。不过她说会晚一些」
紧身T恤搭配黑色牛仔裤。这身服装与其说是方便活动,感觉更像是对时尚感之类细枝末节的东西不屑一顾。这是将她直率的……更準确的说,是将她野性的内在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这次是我托小照叫你过来的。因为小照说,有事情想先告诉你」
「告诉……我?」
「嗯」
「不是由小照自己,而是由东冈同学你来说?」
「小照说,她说的话你不相信」
对不起啊,小照。
我完全不相信你说的话,让你心里不舒服了么。
可是,你要是介意的话,平时的行动就稍微正常一点啊。
「于是,有什么需要传达的么?」
「我个人其实很不想说这件事的……可是,既然你是小照信赖的人,我也用不着犹豫了吧。这对小照也好,而且我相信她」
「这么郑重啊。什么事情」
「关于前些天的骚动。偷偷溜进资料室的是谁,那场骚动究竟是出自谁的手笔,你已经注意到了吧?小照是这么告诉我的」
我觉得不管小照怎么说都无关紧要,让我吃惊的是,小照和东冈立花在我所不知道的时候竟然能够正常对话。
「嗯,我坦白,那是我的乾的。是我拜託小照,让我潜入资料室的」
「让人一点也不吃惊。那家伙最喜欢调查事情的,这些事我很清楚」
「有一点希望你不要误会……我们并不是要做什么坏事。小照愿意那样帮我掩饰事件,终归只是喜欢恶作剧,只要不露馅,对彼此都好。当时,我和小照是犯人的事情其实要是被发现就好了。因为那样就能够诚实地道歉,下一次只用说明缘由之后再去借钥匙,使用资料室」
「借口就不用找了。我很了解小照的人。因为小照从中协助,所以你们就算是在做傻事,肯定也不是在做什么坏事,这点我相信。没必要向我解释事情的性质」
我不想讲太久。
在前些时见面的时候我感觉,东冈立花恐怕不是会巴结人或者很会说话的那种人。说太多只会把情况变得複杂。既然她说有信息要想我传达,那我就应该赶快把信息问出来,之后再让小照给我解释。
可是,东冈似乎準备自己来把事情完全解释清楚,她向过来取单的服务生点了冰咖啡。快别这样好不好。
「……小照进资料室,是为了我」
东冈以呼气一般的独特说话方式,以彷彿将本来深锁的秘密泄露出来一般的神情,说了出来。原来是严肃的话题啊。还是放过我吧。
「为了东冈同学?」
「我有件事,不论如何也想调查一下。……加茂君。你有做兼职的经验吧?既然如此,你也应该有写简历的经验」
「那是自然」
写名字,写基本履历,贴上登记照,那种内容为介绍自己的文书,我写过好几次。
「我从来就不擅长写简历。我没有令人瞩目的经历,没有高级技能资格,也没有兴趣和特长。我能拿出信心写上去的东西,就只有名字和住址了。可是今年,就连那些栏,我都没有自信写上去了」
「啥?你居无定所了么?」
「不,不是的」
「那么,你是父母离异,姓氏可能会变么?」
「我的父母,在刚生下我之后就双双撒手人寰了」
既然如此,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因为这个。这封信。这就是我……烦恼的根源」
东冈立花这么说着,从口袋里取出了一张纸,递到了我的手里。那与其说是一封信,更像是一张笔记纸。我把折过两次的小小白纸展开,上面写着一句性质恶劣的玩笑话。
『 你真正的名字,不是东冈立花 』
「……竟然搞这种恶作剧,那人也真够閑的」
「我也曾这么觉得。我也觉得,究竟穷极无聊到什么地步才会弄这种事情。可是……这封信直接投到了我租的公寓的邮箱里。文面上写着我的名字。寄信人应该是一定程度上了解我的人。虽然觉得只是恶作剧……但我一直耿耿于怀。然后前些天……我去找我外公问了情况」
换做是我,兴许就当成一个无聊的玩笑置之不理了。
换做是小照,应该会调查出寄信人的身份为止吧。
东冈立花似乎对此放心不下,内心充满了不安。
「我刚才说过,我父母早亡。进一步说,我连他们的长相都已经不记得了……所以抚养我长大的,就是我外公。我的外公待我很好,还供我上了大学。外公住在仙台,但同意我一个人住在东京,还给我留下了充足的钱」
「……呼,然后呢?」
「我刚才说过,我去见了外公,但準确的说,去见他顺便试着问了一下。外公身体不好,说是撑不过五年了,他躺在医院里迎接了我」
「医院?老人家现在也在住院么?」
「没有,他在我归省的那天去世了。或许是他看到了我的脸……精神一下子鬆懈了吧」
东冈的表情上看不出变化。
东冈立花在上大学一年级,现在是六月份,她外公去世的时间在东冈到东京来之后……应该没过多久。
我不觉得她是在故作坚强。但我也不觉得她这是坚强或者冷漠。天下间没有规定说,至亲死后一年内必须哭丧着脸。
短暂的沉默过后,东冈继续说明
「外公在临走之际对我说了。『没错』。『你真正的名字不是东冈立花』。他流着泪做出的告白,我完全不觉得是在开玩笑。我没能问出那是怎么回事……便把外公给送走了」
她是说,只确认了信息的真伪,没办法深入交谈么。
这可……真是令人难过啊。
「受不了啊。我啊,一下子丧失了自我。我回想着这十八年间的自己……告诉自己,『并不是那样』。知道这件事后……我……」
她开始吞吞吐吐。
下面该说什么,她脑子里一定很明白,然而却说不出口。
但我觉得,不能让这些话越堵越多,于是催促她继续说下去
「你知道了,然后怎么样了?」
「……我好害怕。就像孤零零地一个人在一片望不到头的沼泽里迷路了一样……应该可以这么说吧。我当时已经搞不懂了。那是我的名字……那可是我的名字哦?如果名字不对,其他绝大部分信息就都不对了。既然名字不对,那我的父母也不是我的亲生父母么?我一直以为是我外公的那个人,真的是我的外公么?我真正的故乡在那里?说起来——我真正的名字叫什么?我全都不明白了。明明都是我自己的事,却完全不明白。这种事非常……可怕。我从未觉得,『不知道』竟然这么可怕」
我想到,小照最近总挂在嘴上的话。
——知识能创造战略,无知会召唤恐惧。
——我们并不是在追求分析,而是分析在强迫我们。
——我们是被追的一方,被名为无知的恐惧追赶着。
「于是……你就进行了调查么?托小照帮忙」
「啊。正确地应该说,是我当时不知道该调查什么,而小照对困惑的我伸出了援手吧。我当时手里拿着那个便笺,在食堂里苦恼,然后小照就主动来找我搭腔了。她问我,是不是遇到麻烦了」
真是希望自己往麻烦里钻啊,那家伙……
「于是,你们就溜进那个资料室了?」
「小照从某个地方着手帮我进行了调查。说来也巧,我妈妈也上过这所大学。所以,我立刻赞成了这次调查。因为如果名字不对是真的,我最先想到的原因就是『父母不对』。可是,那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几乎没留下任何资料」
「那里就有么?」
「那个房间堆了很多毕业相册。虽然不知道过去了几年,但说不定能够找到妈妈的照片」
「找到了么?」
「找到了」
「那……恭喜你了」
「啊。谢谢」
我们彼此都很词穷。
东冈到这里停了下来,沉默微微地瀰漫。她就像突然想起来似的喝了口咖啡,可咖啡已经凉透了。不知不觉间,店内播放着雷鬼风格的乐曲。
我感觉,这个地方果然不宜久留。
当东冈最开始说有事情要向我传达的时候,我心中有个疑问。这种话不该专程跟我这样完全陌生的人说。根本不需要纯属局外人的小照插嘴。
就在我想着「这究竟怎么搞的」的时候,有人轻轻地拍了下我肩膀。我向身旁一看,只见有一张脸离我非常近。
「噢哇!?你来了啊!」
「我刚来。抱歉,我迟到了!」
出现在那里的,是让人等了好久,却未表现出丝毫歉意的小照。可恶,都怪你,让我在这微妙的气氛中听人家充满冲击性的告白,快向我道歉。
小照不是那种不守时的人,而且我们要碰头的时候,她一次都没迟到过。然而,她唯独这一次迟到了这么久。她迟到的理由,我自然知道。她要是比我先到,就会变成她跟东冈立花两人独处的情况。今天就原谅她好了。
小照在我身旁坐下,心情显得格外不错,加入到话题中来。
「于是,怎么样了?说完了么?」
「嗯,他似乎是理解了」
我、我、我哪张嘴说过我理解了!?
不,要是跟她说我理解能力不足让她补充说明的话她怕是会承受不住的,所以就当我明白了吧,就这么办好了。
「太好了!那我只用简单地说一说就够了呢!那就事不宜迟。加茂十希君,怎么样?听了这个故事之后有何感受?」
小照怎么那么开心,笑容满面地问我。
「够了啊,我知道了。你们就算入侵了资料室也不是要偷东西吧。我会帮你们保守秘密的,这样就行了吧?」
小照摇摇头。
给我好好用嘴回答。
「说什么啊。别说得好像这就完事了一样啊。接下来才要开始分析。溜进资料室的事情怎么都好,有意思的是这个便笺」
我不禁叹了口气,说道
「光凭这样的一张纸条,根本搞不清楚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吧」
「不,你猜错了。正好相反。留下了这么有意思的东西,等同于把一切都弄明白了」
真会故弄玄虚……
我能弄清楚了可只有一件事,这东西不是明信片,而是笔记纸。
「我最近一直在思考这东西,感觉大半的情况都明白了。好了,分析开始。就来展示我的努力成果吧」
哎,开始了。
神秘讯息,真名之谜,外公之死,都本是需要怀着非常严肃的心情去思考的事情,可气氛被她这一下子全给糟蹋了。
「首先要确认便笺。那东西被投进了邮箱里,但并不是明信片。那似乎只是从笔记本上撕下的一张纸。因为纸张是纯白的,从上面无法读取任何信息。文字是用圆珠笔写的,但在对寄信人没有头绪的情况下,很难用笔记去锁定寄信人」
「好厉害啊,小照~~~……我知道你很能干,可原来你连笔迹鑒定也会啊……来摸摸脑袋」
「快住手!」
东冈也开始了。
小照以无比认真的敏捷动作挥开了东冈的手。小照虽然提出了分析协助,但丝毫不想跟她友好相处的样子。
这女人不知为什么,总是不思悔改……她怎么就是注意不到,她应该努力的方向不是传达自己的好意,而是先让对方喜欢自己……
「既然不从笔迹出发,就应该从内容出发来分析了呢。内容只有『你真正的名字不是东冈立花』这一行字。非常简单。可以说简单过头了。可是这样没有完整地传达信息吧」
……没有完整地传达信息?
「不,传达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