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件事情,我一直好想告诉你。
那是一种和爱相似的情感,但更自私,且违背伦常。
所以,我不能说出口。
空气里传来茶粉溶化在热水里的阵阵茶香。我假装没闻到,继续把手撑在柜檯上托腮。敞开的文库本上的文字,我连半点都看不进去。
狭窄的架子上排放着许多茶罐。有绿茶、红茶,还有适合夏天饮用的麦茶。
屋外黄绿色的屋顶上,写着「茶」字。这里门可罗雀、几乎没有客人,但至今也没改做其他生意,或许是还过得去吧。
狭小的店内瀰漫着浓郁的茶香。
现在是冬天淡季,门窗紧闭的店里,不知从哪个空隙钻入了冷风。这栋盖在镇上的茶屋,饱经风霜地坚守着古老传统,对面的医院彷佛吸收了周遭建筑物的养分,独自壮大。而被吸走的,当然只能枯萎、褪色了。
但这股淡淡的氛围与独特的气味混在一块,竟不可思议地让人感到平静。
假日我在长辈的店里实习打工,时薪微薄。
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要打这份工,我会说因为閑着也是閑着。
会说我想多少存一点钱。
会说因为正式的工作太辛苦。
但我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
感觉到她的气息,我抬起脸。
充满光泽的栗色发梢,首当其冲地映入眼帘。
「要喝茶吗?」
「啊,好。」
我将托腮的手拿开回答道。她向我微微招手,示意我过去,随即消失在里面的房间。我慌慌张张地站起来,结果撞到膝盖,只好咬着下唇忍耐疼痛,往里面的房间走去。
刚才露脸的是我的小姑姑。她是爸爸的妹妹,快四十岁了。
在我眼中,她是个大美女。
举手投足、言谈举止都充满了气质,是我的偶像。
我穿过堆了许多杂物的狭窄走廊,往里面的房间走去。打开玻璃门,暖气的热风迎面扑来。我马上把门关上。房里,小姑姑坐在暖桌旁,正在将茶杯升起的白雾吹散。
她薄薄的嘴唇有些乾裂。垂头时眉宇间浮现的阴影,描绘出些许的疲惫。雾气般白皙的肌肤,因房间的温度而泛起红潮,身上穿着厚厚的素色套头毛衣。最近我才知道,小姑姑很怕冷。
接着,是她的眼睛。
「…………………………」
小姑姑的肌肤与头髮的光泽,看上去就像二十岁后半的妙龄女子。不是因为打光,即便在暗处,也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但她又有着与年龄相符的成熟、稳重,与岁数差不多的母亲相比,显得与众不同。
我从小就喜欢小姑姑,喜欢得不得了。
我想原因有很多。
屋里只有我和小姑姑。虽然店面就这样被放着不管,但身为老闆的小姑姑似乎也不太在意。我们在暖桌前面对面坐着。房间角落有一张小姑姑当床用的老沙发,铺着一张没有收拾整齐的毛毯,毛毯上散落着封面折到的旅游杂誌与地方资讯期刊。
「喝茶吧。」
小姑姑将茶杯递给我。杯上写着飞驒牛,摸起来凹凸不平。
「谢谢。」
我接过茶杯,将嘴轻轻抵在杯缘。滚烫的茶水朝舌头与嘴唇逼近。
随后而来的味道,令我有些惊讶。
「是红茶。」
小姑姑用日式的陶瓷茶杯装茶,所以我先入为主地以为是绿茶。
「红茶啊……」
小姑姑似乎想说什么,但话没说完就停止了。
她睁开眼,浮现若有似无的笑意。
「怎么了?」
「没事。」
小姑姑将眼神撇开。我望着她的动作,心头一惊。
她的左眼动了,但右眼没跟着动。
右眼落单似地朝着其他方向。
虽然不明显,但脸部表情没跟上时,就会像这样看起来不协调。
我想把眼神压低。
却又想用力凝视得更清楚。
明知会心痛,矛盾的渴望却油然而生,令我想靠近小姑姑的右眼。
假设婴儿无意间杀了人,该当何罪?
不是法律问题,而是当婴儿长大、人格建立后,得知自己完全不记得的过去,该如何面对?他得赎罪吗?
我思考着这些事,不过我没有杀人。
事情没有那么耸动。
但我却也背负着相似的经历。
我弄瞎了小姑姑的右眼。
据说。
那是在我大约一岁两个月时发生的事,我当然什么也不记得。长大以后才听说,小姑姑在陪我玩时,眼睛被玩具突起的地方刺到,右眼失明。当时动的手术使得黑眼珠缩小,因此小姑姑装上了义眼。
平常看不出来,甚至从正面观察,也很难分出哪边才是义眼。小姑姑的生活似乎也没因此产生太大的障碍,除了以前听她说过,每三天必须拆下来清洗一次很麻烦之外,她没有在我面前说过任何一句怨言。
小姑姑若是怪我,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办,但我认为她有资格怪我。
不晓得小姑姑对我是怎么想的?
「这款红茶之前喝过,记得品种吗?」
「啊?呃……我不记得。」
「我想也是。」
小姑姑似乎也不期待听到正确答案,草草带了过去。接着,声音沉寂了下来。
暖气机运作的声响悄悄地塞满了整个房间。风不时吹动窗户。
可能是因为房间很暖和,红茶冷得慢。我小口小口地喝、让红茶濡湿我的舌头。
啜饮时,我时不时偷看小姑姑。她一直盯着茶杯发獃。
小姑姑与我不太说话。应该说我们会对话,但不会聊得很热络。
她总是短短说了几句,便静静阖上嘴。
于是我也只能安静下来,看着小姑姑。
听说小姑姑以前话比较多。但自从眼睛受伤以后,就变安静了。在那之前……该怎么形容呢?爸爸说,以前小姑姑会说冷笑话,然后自顾自地笑起来。她在人前很文静,但独处时,想到「软糖软掉了」这类冷笑话,竟然会当场说出来大笑。好难想像。
再来,我还听说小姑姑独处时,笑声是「咿嘻嘻嘻嘻」。
幸好现在小姑姑不这么笑了。
不,搞不好根本没改掉。
反正不论如何,都没有我说话的余地。
「喜欢橘子吗?」
小姑姑忽然与我对到眼,突如其来地问了一句,吓我一跳。
「是喜欢啦……」
我边回答边看向桌上,但桌上根本没有橘子的蹤影。
「这样啊……可是这里没有耶。」
「嗯……」
「橘子……算了,没事。」
小姑姑欲言又止,安稳地垂下双眼,嘴角流露出些微的笑意。
「…………………………」
该不会是想说「橘子没有了,悲橘」……之类的冷笑话吧?应该不会吧?
嗯,应该。
如此这般,等我喝完红茶,小姑姑对我说:「今天你可以回去了。」
「咦?小姑姑有事吗?」
「没事,但天黑前不让你回家,哥又要啰唆了。」
「啊……也对。」
我看向窗外,与寒冬相衬的阴天的灰,佔据了所有景色。太阳像被追赶似地,落得极快。今年也只剩下一个月了。
我这才发现,原来冬天与小姑姑相处的时间比较短。
毕竟我是在暑假过后才来这里打工的。
我拿起包包走到屋外,小姑姑出来送我。可能是因为室内外温差大,外面的风一吹,小姑姑便微打哆嗦。我的眼神自然而然地追着她随动作摇曳的髮丝。
「今天也谢谢你来帮我。」
「我只是坐在那里而已。」
「这样就够了。不好意思,你这么忙。」
而且薪水那么少,小姑姑说着,轻声笑了。的确,这个薪资实在雇不了其他人。
小姑姑对于我来这里,有什么想法呢?
我还没有当面问过她。
「那下礼拜见。」
「好。」
我点点头,準备挪动脚踏车。这时,小姑姑突然被一辆从右边穿过的脚踏车吓得往后仰,简直像是几乎就要那样倒下的样子,连刚刚骑过去的脚踏车骑士都特地回头,确认自己是不是有撞到她。
小姑姑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原因很明显,因为脚踏车是从小姑姑的右侧穿过的。
「吓我一跳。」
「……对呀。」
恢複姿势的小姑姑眯起左眼,将浏海往上拨,回到平常的表情。
我们又做了一次类似的道别,这次我踏起了脚踏车踏板。
一骑走,冰冷的空气立刻窜进喉咙与鼻子深处,好渴。但一回想起与小姑姑一块喝的红茶,牙根便渗出有些温暖的唾液。
我边骑在回家的路上,边思索。
我常在想,我对小姑姑的情感到底是什么?
是对不曾出现在记忆角落中过错的愧疚感?
还是……怎么说呢?是更积极的……
……好感吗?
那感觉太多太複杂,完全超过了我的理解範围,所以也不好说。这种不知名但沉重庞大的东西佔据了我的心,总是在提醒我去注意小姑姑。
回到家时,夜色已深,我赶紧洗澡。
头髮吹到一半时,我在镜子前,把手覆盖在右眼上。
可以清楚看见正面的我。左眼独自閑来无事咕噜噜地转动着。
凝神细看时没有大碍。但失去光明并不只是「看」的问题而已,在「被看」上,我想一定也有诸多不便。细节我不清楚,但我还是胡思乱想起来。
十四年前,我介入了小姑姑的人生。
虽然不记得,但这件事非同小可。
我是不是得赎罪呢?
小姑姑未婚。不但没结过婚,我也没看过有亲朋好友来访。这间茶屋除了我以外,没有他人的足迹。连客人也不上门,非常冷清。这样不太好。
小姑姑离群索居,或许与失去右眼有关。我虽然没和她聊过,但我是这么想的。
或许,我就像是一根刺入小姑姑人生中的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