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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很小的时候,曾经让人鱼救过一命。
我记得那应该是奶奶带着我,到由比滨海岸游泳时发生的事情。
一开始,我没有发现异状,只觉得海浪的动向有点奇怪,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我的身体被带到外海了。我当时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离岸流,但是立刻察觉状况不对。但想要呼救,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坐在野餐布上的奶奶也在打瞌睡。
苦鹹的海水经过我的喉咙冲进肺部。
无法呼吸,脑袋变得一片空白。
我第一次意识到什么是死亡。
就在那时。
有什么东西把我从海底往上拉。
是个全白的女孩。
大概只有小学高年级左右吧,她如鱼般滑溜地在海中快速游动,转眼间就把我拉到岸边了。
我不停地痛苦咳嗽把水吐出来,她温柔轻抚我的背部。
逆光中,我看不清她的脸孔。
但我还记得,那如同夏天的氛围让人印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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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怀念的气味侵入我的鼻腔,让我醒转。睁开眼睛,窗外照进的淡淡光芒和深褐色天花板映入我的眼帘,我慢慢坐起身。房间中飘散着香气,这是红味噌的味道。侧耳倾听,可以听见菜刀打在砧板上发出规律的「咚咚」声。
走到客厅,就看见小夏身穿围裙的背影。桌上摆着刚煮好的白饭、白萝蔔味噌汤、煎蛋卷和芝麻凉拌菠菜,看起来很美味。
「啊,你起床了啊,早安。」
「早安。」
发现我起床后,小夏匆忙跑到我身边。
小夏的气味,淡淡飘散在空气中。
「小透是今天第一节开始有课对吧?」
「对,上完课后得要到图书馆写报告才行。」
「这样啊,那要多吃一点增加体力才行啊。」
她说完后,弯起手臂做出挤出二头肌的动作。
升上大学后,我们开始在鎌仓市区内的公寓中一起生活。这间公寓位于宁静的住宅区一角,钱洗弁天和佐助稻荷就在附近。高中毕业后,我马上离开老家展开独居生活,经历一段迂迴曲折后,小夏也和我一起住。
我们围坐在小小的圆桌旁,双手合十说声「我要开动了」。
我先夹起芝麻凉拌菠菜品尝。
「好吃。」
「真的吗?」
在我夸奖后,小夏开心地笑眯眼。
「嗯,总觉得有种让人怀念的味道。」
「你是指我的调味很落伍的意思吗?」
「不是啦,是很能让人安心的味道。」
小夏很会做菜,从日式到西式、中华料理、民族料理等等,她有双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巧手。其中,日式料理完全承袭她祖母的手艺,所以款式丰富多彩。家事是由我们两人轮流做,但我非常期待轮到小夏煮饭的日子。
我边把包入紫苏和梅子肉的煎蛋卷送进口中,边问:
「你今天要去店里帮忙吗?」
「嗯,预计从中午左右开始帮忙。」
「那要到晚上吗?」
「应该是吧。」
虽说「升上大学」,但去念大学的只有我,她没有继续升学,高中毕业后开始帮忙老家的工作。
「那我上完课之后绕过去那边,六点左右可以吗?」
「嗯,我知道了,等你喔。」
吃完早餐后,我在洗手台洗脸、刷牙,脱掉睡衣丢进洗衣机里,把教科书等物品塞进包包中。儘管时间还早,强烈日光已经穿过窗户玻璃晒进房间里,桌上小夏亲手用贝壳装饰的相框被晒得闪闪发亮。根据气象预报,梅雨季已经在上周结束了,今天似乎一整天都是晴朗天气,感觉会很热。
我说着:「我出门啰。」走出房间,小夏开朗的「路上小心」跟在背后追出来。
和她,和小夏开始一起生活,至今已过两年了。
感觉很长、又感觉很短,这两年内发生了非常多事情。
在不同家庭环境中生长了十八年的两人,要在同一个屋檐下寝食共处,需要耗费与其对等的能量。有意见相左或习惯不同的时候,也常因为一点小事争执,当然也会吵架。我也是那时才知道,她只要一生气就会沉默不语。但最后绝对都会和好,我们也约好,吵架绝对不可以超过三天。
刚开始的第一个月,真的是彼此摸索的状态。这可以、那不行、要做这件事前得先取得彼此同意。但是在确认答案的过程中,我也知道了她新的一面。举例来说,不只知道她生气时会沉默不语,她专注做一件事情时有摸耳垂的习惯也是这时才发现。第一次知道她会从喜欢的食物开始吃起,也知道她的睡相令人意外地差,其他还知道了许多事情。
当我对小夏说我的新发现时,她笑着说:
「小透也是一样啊,我也是第一次知道你不喜欢吃青花菜,也没想到你竟然那么怕烫,也不知道你令人意外的爱乾凈啊。」
我想,规则这种东西肯定是在这种过程中建立,在细节磨合层层叠叠之下,一点一滴建构起我们两人的关係。虽然也有辛苦的地方,但这样的互动让我感到很新鲜、很开心。
随着我们两人共度的时光增加,我对小夏的爱也日渐强烈。
开朗天真欢笑的小夏、从阳台向外远眺的小夏、遇到不同意的事情就会鼓起双颊的小夏、一脸认真看电影的小夏、看着我吃得津津有味的小夏,这一切都让我无比爱恋。肯定远在我们一起生活前,对我来说,她早已经是无比重要的存在了。
非常幸福。
甚至让我开始觉得,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家人」吧。
或许是因为和我在那之前接触的「家人」全然不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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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出公寓后没走多久,我的手机开始震动。
从口袋中掏出手机一看,是仁科传来的讯息:
『嗨,今晚有空吗?要不要去喝一杯?』
上大学后,我和仁科仍旧保持联络。
正如同我对他第一眼的印象,我们两人的个性几乎可说完全相反,但不可思议地十分合得来。文化祭结束后,最后的八个月高中生活中,我们混在一起做了不少事,他也是第一个发现我和小夏开始交往的人。
「什么,你们真的以为那样算隐瞒啊?真的假的啊,我还当你们在玩游戏耶。」仁科这样说完之后捧腹大笑。
他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从他一头金色短髮的外表来看,总给人一种难以亲近的感觉,但只要交谈后就知道他有着受人喜爱的个性,一点也不难以亲近。
仁科就读距鎌仓车程三十分钟,位于湘南台的大学,是这一带入学成绩很高的知名私立大学。他高中成绩确实相当优秀,但我没想到竟然好到如此程度,听见此事时也吓了一大跳。
「啊,这对我来说很轻鬆,轻而易举的感觉啦。」
「你明明常常翘课的啊。」
「哎呀,就是天分啦,天才那类的?」
「或许真的是这样吧。」
「开玩笑的啦,别当真。喏,重点是那边只看数学和小论文啦,你也知道考试科目越少越轻鬆吧?」
「就算是这样也够厉害了。」
顺带一提,我光是考进一般评比为中上的学校就已经费尽千辛万苦了,所以和仁科见面时,通常都是彼此大学的课上完后,顺道喝个酒。
因为今天已经和小夏说好要去她家,所以决定把喝酒的约定延到明天,我回讯告诉他这件事后,他立刻简短回我:『了解。那就约常去的那家店啰。』
放暑假前的大学,总让人感觉飘散着一股散漫气氛。
和高中以前不同,大学的暑假十分漫长。有的学校早一点从七月上旬就开始放假,也有一直放到九月下旬的学校。学校大概希望学生可以趁着这大约两个半月的漫长假期,加深对课程内容的理解吧,但大家的行程大多都被玩乐与打工填满。我也不例外,我的行事曆全被和小夏间的计画与家庭餐厅的打工班表填满。
校园内人烟稀少,蝉鸣几乎可说是与之反比的吵闹。日本油蝉、斑透翅蝉、熊蝉,它们彼此像要大力主张自己的存在般大声鸣叫,最后变成大合唱。
上课前,我先到学生中心的布告栏确认接下来的计画,突然有人喊我:
「唷,这不是相原吗?」
喊我的是同一个研究室的同学,名字应该是……井上吧。因为我们座位很近,就是新学年开始时聊过几次的关係。
「你有来上课啊,是小林教授的语学课吗?」
「啊,嗯。」
「虽然是因为停太多次课没有办法,但还真希望他们别到这个时期还有第一堂课啊。啊,话说回来,你不来研究室的夏季合宿吗?」
「啊,对不起,我刚好有事。」
「又来了。喝酒聚会之类的你也总是缺席,偶尔也露个脸啊。」
「啊──嗯。」
我含糊地回应这应该别无他意的开朗邀约。
时间上来看,真要去也不是没办法去,但就是怎样都提不起劲来。
虽然不是现在才开始,我早在不知不觉中养成和他人保持距离的习惯。我可以和他人普通对话,也能和人交流,但若要更进一步,不管是要我向他人更靠近或是他人向我走近,我都会自然抗拒。因为我无法想像和眼前的人相处融洽、亲密笑闹的模样。这样一想,小夏和仁科对我来说果然很特别。
随意和井上閑聊几句后就和他道别,接着往上课的大教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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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多都会回由比滨海岸吃午餐。
虽然距离大学有一段路程,但是边吃饭边听海浪声让我感到很舒服,我很喜欢。自从和小夏认识后,这片海滩成为我最能放鬆的场所之一。
午后的沙滩上挤满来玩海水浴的游客,非常热闹。我就坐在稍微有点距离的地方,吃着小夏为我捏的饭糰。饭糰的馅料是梅肉柴鱼和紫苏,为了在这种容易食欲不振的时期也能好好吃饭,饭糰中下了不少功夫,非常好吃。
我短暂度过一段悠閑享用饭糰的时光。
吃完饭糰后,我獃獃眺望着大海,如同亮白日光的剪影突然闯进我的视野。
我看过那张脸,那是……是那时的女孩。有着彷佛人鱼一般的氛围,拖着一只脚步行的女孩。自从第一次见面以来,偶尔会在这里看见她。但她不会像当时一样来找我说话,只有在和我对上眼后,会露出腼腆笑容向我点点头。
但是今天不一样。
女孩拖着脚慢慢朝我走过来,接着向我鞠躬:
「你好。」
我也跟着打招呼:
「啊,你好。」
女孩脸上带着腼腆微笑,那笑容果然似乎曾在哪看过。
「今天天气真好呢。」
「是啊。」
「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等我点头回应后,女孩拘谨地在我身边坐下。她坐下时的动作也显得不方便,所以我的眼睛不自觉飘向她的脚。大概是发现我的视线吧,女孩垂下眉角:
「我的脚天生就是这样。」
她轻轻抚摸自己的脚。
「虽然有许多不方便,但我已经习惯了。」
「这、样啊。」
「对,但是没有关係。这脚,也是实现我的『愿望』的约定……」
「……?」
我不太理解女孩的话中之意。
感觉这孩子老是说些意义深远的事情,像是「夏天轮迴」、「不方便的脚是『愿望』的约定」之类的。
女孩对着一脸讶异表情的我问:
「你有『愿望』吗?」
「愿望?」
「是的。」
「……」
我不知道为什么女孩突然问我这个问题。
但是我确实有「愿望」。
比任何事情都还重要,非实现不可的强烈「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