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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追朔到不久以前。
*
…………亚纪在走廊上一路飞奔。
第七节课的惨剧发生后,亚纪逃出教室,穿过连廊沖向中庭。
她战慄不已。
那时,亚纪完全弄明白了。
柳川身上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发生那种事,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然后现在发生什么,亚纪全都明白了。
那根本不是什么『诅咒』。
正因如此,亚纪才不得不去中庭。
连接一号楼与二号楼的连廊通向中庭,亚纪就在能够将池子尽收眼底的位置上,大声叫喊——朝着站在连廊上的那个人。
「…………十叶、学姐……!」
「……嗯?」
咏子本来悠然地望着厚云涌动的天空,听到喊声后便转面一笑
「哎呀,「玻璃野兽」小姐」
还有这个称呼也是……亚纪到了现在才发觉其中含义。
「十叶学姐…………那东西究竟是什么?」
亚纪低沉尖锐地逼问。咏子微笑着歪起脑袋。
「……『那东西』?」
「就是「看不见的狗」!」
亚纪不认为做出那则「预言」的咏子会全然不知,粗声粗气地地直言相问。
咏子应了一声,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那笑容看上去非常开心,就好像自己说的话总算被人理解的小孩子一样。
「……你知道的吧,对那东西!」
「嗯,因为我是「魔女」呢」
咏子笑了起来,接着说道
「我说过的吧,那是你灵魂的形状」
「————?这不对……」
「说过哦。像玻璃一样透明,看不见的野兽。有一点点兇残,对吧」
「………………!」
亚纪哑口无言。
「连自己的本质都不知道,被耍得团团转,真可怜啊」
咏子扑哧一笑。
「所以我告诉你了。你的血肉之中栖息着「透明的狗」。知道么?这个叫做「犬神筋」喔」
「凭物筋」的知识,亚纪还是知道的。
「……你是说,柳川是死在我手上的么?可我根本不想做得那么绝啊!」
「你知道的吧,『犬神』就是那样的东西。它们潜藏在你血脉之中,对主人极微小的心愿也会做出反应,为了实现主人的心愿施展那份魔力……可是动物无非只能去做那些事情,你肯定也十分清楚」
很可爱呢——咏子笑了起来。
亚纪觉得,那种力量肯定会招人讨厌。妈妈曾教导过她不要动怒,不要嫉妒,不要憎恨,如今她终于想了起来。恐怕母亲知道此事。
亚纪紧紧地咬住嘴唇。
「……那么,这究竟是什么?」
「嗯?都说了是『犬神』……」
「我不想管名字跟由来,我想知道的是,这东西,究竟是什么?」
咏子对亚纪说出来的话吃了一惊。
但下一刻,咏子又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就像小孩子看到了美妙的东西一样笑着说道
「……好厉害好厉害,你果然是个有意思的人。一般是不会注意到这么深的。大多数的人知道名字和由来就会放心了,而你却拥有认识本质的目光,这很厉害哦」
「……我不想听你给我戴高帽子」
「嗯,我知道了」
就算被一口拒绝,咏子还是十分开心。
「可是这种事我觉得不应该问我,应该问我朋友更好喔」
「……朋友?」
「没错,在你身后的,我的朋友」
「!」
————在听到咏子说的这一瞬间,亚纪才察觉到……不知不觉间,有名恍如影子一般的黑衣男子正背对着背站在自己身后。
「…………!」
亚纪不转身也完全明白,男人穿着一袭黑暗的外套,挂着笑容的嘴弯成了一轮月牙。
甚至包括那副小镜片的圆眼镜,都像是很早以前就获知的知识一样,发自本能地能够理解。就好像『他』是被加印在人类潜在意识之上的普遍存在。
雨声不知不觉间消失了。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不在中庭之中。
连廊还是原本的样子,而周围的景色变成了一片黑暗的荒野。
沙色的荒野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天空、远方,都是整面的黑色。
荒野零星分布着方尖塔一样的奇妙的构造物,相较于空无一物荒野,更加强调出荒凉的感觉。
那东西又像石头,又像金属。
又像雕刻,又像机械。
就像全新的,又像风化了的。
看上去就像存在目的,又像毫无意义。
在荒野之上,那种物体无视重力,一味地向上延伸,倾斜,有的勾勒出巨大的弧线,就像废墟一样零星分布着,直至遥远的彼方。
荒野明明是一片黑暗,却能一眼望穿遥远的彼方,视野就如同有月光照耀一般清晰。然而在这里,根本就不存在光线。
「————欢迎来到我的无名之庵」
背后的『他』下了起来。
咏子的身影,不知不觉间从眼前消失了。
亚纪呢喃
「神野————阴之……?」
「正是」
神野用含笑肯定。
『他』的事情,亚纪从俊也和武巳哪里听说过。亚纪之前一丁点也不相信,可她现在明白了。
『他』是实际存在的。
『他』与灵能力者这个称呼,根本毫不搭调。
『异界』的异样寂静,笼罩着两人。
「……能回答我的提问么?」
亚纪说道。她现在根本不想管『他』怎样。
「……说吧。『我』正是为此才于此时此刻存在于此」
神野回答。那个声音就像化开的糖稀,甜腻得发粘。
亚纪重複那个提问。
「那东西究竟是谁是你么?」
「是『犬神』。是你从你的祖先身上继承下来的,沉眠于血脉中的力量」
神野也回答出之前相同的答案。
「这个答案我无法接受」
听到亚纪的这句话,神野觉得很可笑似的笑了起来。
亚纪不服气地对神也说
「…………怎么?」
「哎呀,你确实是的有意思的人。正如十叶咏子所说,通常只要将『血脉』『遗传』当做理由,就算无凭无据也能让人接受,就像『遗传』是构成人类的最小元素一样」
神野咯格地笑起来。那笑声就像揶揄,让亚纪不愉快地皱紧眉头。
「世界明明是场如此可怕的噩梦,你却还想做普普通通的梦…………」
「……啥?」
「……不,你非常正常。不被『遗传』『血统』那种东西迷惑的你充满了理性,作为智慧生命体的「人类」来说十分正常,非常正太。但你太正常了,你的正常心理偏离出了世界的常轨……说来,你是无法接受这个世界所拥有的「共同幻想」呢」
「……共同幻想?」
「首先是遗传」
深夜说完后,就像切断什么一样似的,将夜色外套抖动起来。
「没错,正如你所说,『血统』根本不能算理由。人类是能在自身意志之下变化成任意存在的独立个体。血脉、遗传、家系————这些不过是人类为了避免迷失生存方式而自己创造出来的幻想罢了。许许多多的人曾推翻它,按照自己的思想改变了命运,这不就印证了这一点么?反之也有将「个体」归于共同幻想的人,失去名为「家」的归宿最终毁灭的例子」
「反过来也是,是吧」
亚纪说道。
神野所说的例子确实存在,但相反的例子肯定也很多。不对,硬要说的话,相反的例子应该更多。凭着『血统』而成功的人,然后还有没能逃离『血』与『家』的人……说不定就像现在的亚纪一样。
「……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神野问道
「大多数人逃离不了『血』,逃离不了『家』和『遗传』。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亚纪答不上来。
「…………因为『血』是自身内面所没有的「共同幻想」」
神野嗤笑,接着说道
「『血』或者『家』,不是凭一个人成立的。「遗传幻想」这东西,就如同长期在周围的强制力之下形成的污垢。孩子出生在商人家,人们会期待孩子拥有商业才能对吧?如果出生在学者家,人们则会期待孩子继承那份知性。生在运动选手家则是继承体魄。生在手艺人家则是继承手艺。
孩子在拥有自身意识之前,本人的意识就被周围给扭曲了。虽然那个方向性对人来说是必不可少的东西,但又是也会把不合适的人强制性地编排进去,而这便是弊端。在周围名为『应有的样子』的意志之下,人类被现在的『血』与『家』束缚着。即便那是毫无根据的东西,人类还是会被对号入座地编入那个框架之中。就比方说————「凭物筋」」
「…………!」
「思考一下吧。这种东西不管怎么看都是「共同幻想」,难道不是么?但不管『血』是否实际存在,它总是与人类形影不离。家系遭人厌恶,受到百般责难,最终不存在的『犬神』引发事件……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吧。
但是————如果那个『犬神』的存在有根有据的话,那就肯定是共同幻想性的东西了。要论其中原因,那就不得不说「不能为人者」的存在本身即是那个共同幻想了呢。我们是幻想中的居民,而且此刻存在于此。怎么样?你已经无法否认了吧」
「我……我……」
「你的『血脉』被周围的意志赋予了『魔』。周围的意志扭曲了你的意志。你的存在其中一部分被周围的意志限定了,偏离了你自身的意志,偏离了你自身的理想」
「……我————」
——我,就是我。
但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亚纪说不出口。
她确信自己是「个体」的信念,发生了动摇。
「你的生存方式,就如同镜子」
神野继续嗤笑道
「你一路走来,将周围指向你的加害意识原原本本地反射回去。你的「个体」以『对他人加害意识的反应』的形式塑造成型,而这恰好酷似『犬神』的特性。
你的「个体」也是个非常出色的形态,但你应该理解,那不是你所想的「个体」的形态。你的「个体」要比你的理想中的更加依赖他人。你绝非与『血』,绝非与他人的意志毫无瓜葛。而且,你越是否定你身边的东西,那股影响力就会愈发强力地束缚住你」
「!…………」
「你的不幸就在于,你所用的理性强大到足以认清『血』是幻想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