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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武巳留在客厅里,差不多已经四个钟头了。
稜子在步由实的房间里,从一大早就一直跟步由实面对着面。
步由实坐在床上,稜子坐在桌前的椅子上。两人都这样低着头,一声不吭。
她们彼此一语不发。
步由实早已彻底身心俱疲。
短髮散乱着,脸色看上去也比昨天更加糟糕。在疲劳与紧张之下,那俨然就是一张重病患者的表情。
她深深地坐在床上,低着头,几乎一动不动。
那样子已经逾越了可怜的範畴,到达了可怕的地步。
即便如此,步由实从一早开始一直到现在,非但一句怨声都没有,在大伙面前————尤其是在水方面前的时候,总能硬生生地不知从哪儿把精神给挤出来。
她不想让水方发觉,为此展现出了了不起的精神力。但是,这样一直硬撑,她显然在渐渐崩溃。她非常憔悴,非常疲劳,为了「装作没事」一直在消耗自己的生命。只要站在客观的立场看一看,很轻易地就能看出她的状态有多么糟糕。
而且…………步由实现在还是这个样子。
她害怕移动视线。
果真「看得到」的样子。
很平常的时候,步由实却在什么也没有的地方突然一惊后愣住……这样的情况,稜子已经不是一两次看到了。说话的时候也是,步由实说着说着表情突然绷紧的情况,更是数不胜数。
不在水方面前的步由实,明显非常害怕。
但是,稜子没有办法驱除那种害怕。
充其量,稜子只能不时地碰碰她,跟她说说话。虽然对她的状况无计可施,但也不能把她抛下不管。
话虽如此,真到了出状况的时候稜子究竟能不能帮上忙,这还得打上一个问号。
稜子昨天晚上也只顾着惊慌失措,什么忙也帮不上。
在步由实的面前有些话不能说,稜子其实很害怕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她切实地感觉到,自己很想至少再来个人陪在身边。
…………不,其实并不是没有人。
可是,武巳一直都在一楼的客厅里。
大伙离开之后,稜子就一次都没跟武巳打过照面。但是,这也不是说他们又开始吵架了,只是稜子总有那种感觉。
稜子并没有生气,武巳肯定也没有生气,但是两人就算见面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不敢去看武巳的脸。
不愿意看到武巳那尴尬的表情。
不愿意看到武巳那尴尬的表情后,自己也变成一副尴尬的表情。
那样的话,武巳看到自己那副表情,一定又会觉得尴尬。
稜子深陷泥沼,越想心情越沉重。
于是————陷入这种状态的稜子和步由实也不可能开开心心地去聊閑话。稜子突然发现话题之后,总是三言两语就继续不下去,这样的情况一直在周而复始。
稜子渐渐没有精神了。
对话也渐渐变少了。
沉默一直持续下去,而这时稜子就会去想武巳。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一直都在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
————武巳君一个人在做什么呢?
————在想什么呢?
她最开始在想那种事,然后思考渐渐地失去了方向。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然后更加消沉,一直重複这种恶性循环。弄成这样之后,稜子已经没办法控制自己了。
稜子彻底无计可施。
她已经好久都没有这么消沉过,也好久都没拖得这么久过。
她无法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想来,自从姐姐去世以后,稜子的感情就一直这么过敏。
她试图尽量不去思考那些,然而霞织的死果真还是对她造成了相当大的压力。她之前不打算想起来,不过只是粉饰自己的创伤罢了。
但是,那创伤渐渐地侵蚀了稜子的精神。
到了这一步,她本想忘记的东西从心底喷发了出来。
种种记忆满溢而出,化为噩梦的碎片逐渐淹没稜子的意识。
面带笑容的,霞织的遗像。
装点着白花的,丧礼。
化过妆的,在棺材里埋在花海中的,霞织的脸。
霞织火化时,火化炉犹如低吼的声音。
变成骨头和灰的,霞织。
抱住我哭倒的妈妈。
站着哭的爸爸。
装了霞织的白盒子
穿着丧服的亲戚们。
然后是————
从警方手中直接接过来的霞织的遗体……这些都深深地烙印在稜子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这些根本忘不掉。
在看到遗体的第一眼时,稜子差点心脏停跳。
就在几小时前,稜子还在和她有说有笑。她做梦也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放在铁台上的,是一张呈人形鼓起的白单。当她解开白单的那一刻,遭受到剧烈的打击。
稜子在掀开白单的一瞬间就哭了起来。
强烈的冲击让她感觉胸口像被重重地打了一下,痛苦地哭了起来。
遗体非但一点都不安详,反倒非常诡异。
正因为知道她活着时,动的时候,笑时的样子,所以才会觉得诡异。正因为那张遗容实在离得太近了,所以看上去就像是趣味非常低级的玩笑。
霞织一动不动。
下巴之下的脖子有圈鲜明的绳子的纹路。
一看到那淤青,那个『禁带出』的蓝色印章便在脑海中闪过。那绳子相互纠缠的图案,与眼前的瘀斑一模一样。
稜子感到眩晕。
她感觉就像霞织是她害死的,直接瘫坐在地。
现在想来,当时就有那种预感。因为,一切都是那本叫《三取奈良梨考》的,颜色就像死人肤色的书开始的…………!
霞织死的实在太可悲了。
她这一生明明都没有得到过什么幸福。
稜子出生之后,霞织身为姐姐一直都在受苦。霞织身为姐姐总是在担心稜子,而对自己总是在将就剋制。
到目前为止,稜子没有出于个人理由跟霞织吵过架。
虽然稜子有时候会对霞织显得攻击性很强,但那种时候霞织一定会忍让。
霞织是个非常温柔的姐姐。
明明那么尊敬她,可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稜子现在都无法理解。
「…………………………」
稜子想到这些变得好想哭,在椅子上垂下脸。
她为了不哭出来,紧紧地闭着发热的双眼。
回到羽间市之后,她本决定一直不去想那些的,而现在终于想起来了。
不行。
不能去想自己的事。
越是去想,黑暗的思考就越是停不下来啊。到头来,稜子只是在通过想别的事来掩饰自己的事。
有种不明不白的,非常沉重的负罪感在胸口瀰漫开来。
但那份负罪感究竟是对什么,可惜稜子并不明白。
「………………」
沉默。
随后,可能是步由实对气氛变得过敏了,她感觉到了稜子的沉默有了质的改变。
步由实忽然抬起脸,将她无力的双眼转向稜子。
稜子注意到步由实的视线,连忙强颜欢笑。
「…………啊……对不起。我没事」
稜子双手在胸前摆起来。
这终归只是稜子个人的事,不能因为这种事给步由实造成不必要的不安。
「一点事也没有」
稜子揉了揉眼睛。虽然冒了些泪水,但这样就控制住了。
然后稜子为了转变话题,指向自己的脑袋示意。
「那个……学姐,头髮翘起来了喔」
现在稜子一心想着转变话题,拼尽全力。
「那个……不弄好没关係么?」
「……」
「学姐?」
但是步由实一声不吭,缓缓地摇摇头。
「咦?可是……」
步由实对诧异的稜子慢吞吞地答道
「我害怕照镜子」
「啊……」
听到这句话,稜子不禁捂住自己的嘴。
「对、对不起…………」
稜子又想哭了。
她觉得自己分明应该知道步由实在害怕,也应该知道害怕的理由,因此对自己神经大条感到厌恶。
然后——
「……没关係」
又看到步由实摇头,受了非常大的打击。
此时,稜子产生绝望的感情,想到——
————这个样子,跟姐姐一模一样。
步由实自己都已经非常难受了,却还在关心稜子。
步由实脸上闪过的那殉教者一般的表情,与她记忆中过去的霞织重合在了一起。稜子觉得非常惭愧,明知不能哭,可还是不住地流下泪水。
「咦…………奇怪……」
稜子十分困惑。
「奇怪啊,我没想这样的…………」
她一边说,一边反覆地擦掉泪水。
她想要保持平静,却变成了半哭半笑的表情,然而泪水依然停不下来。
比起悲伤,比起惭愧,被温柔对待的事更让稜子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