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范子一路奔跑。
在连廊上从空目眼前跑掉的范子,放纵心中喷涌的感情,冲出了校庭。
范子一路奔跑。
她眼眶中浮出泪花,但盯着前方的眼神却十分凄厉。
范子一路奔跑。
被纠葛在一起的强烈感情驱使着,跑出校舍,冲过中庭。
范子一路奔跑。
她的样子酷似厉鬼,一看就像宇治桥姬(※注1)。
范子一个劲地狂奔。
喷发出来的感情驱策着范子。
愤怒使她身体燃烧,悲伤使她喘不过气,憎恨使她抛开一切。
是空目那伙人杀了八纯。范子怀着这份确信,奔跑、憎恨、奔跑、憎恨,无限循环。
——想都用不着想,兇手显然就是他们。是他们利用那个穿成胭脂色的幽灵少女杀害了学长。一定是因为我打算拯救学长,他们慌张起来就杀死了学长。
————为什么八纯学长要遭此毒手!
为什么那么美妙的画再也看不到了!
——不,学长一定是因为那美妙的画才遭到毒手的。他们盯上了学长的才能,为了让学长去画不属于这个世界「画」而利用了学长。
范子想起来,八纯以前说过这样的话。
『————所谓画呢,就是终极的「想像力」』
『————画这种东西是将人心之中的「怪物」以最正确的形式取出来的手段』
范子记得,以前八纯在讲画时曾这么说道。
而当时没能明白的那句话中的真正含义,范子现在明白了。
当时,八纯是说
『————所谓画呢,就是终极的「想像力」』
然后范子反问
『……是那样么?』
『嗯。也有种认为画是「观察力」的观点。我自然觉得那也说得没错,但我认为那不过适用于基础阶段。能够通过「观察」来将眼前的物体正确地描绘出来后,接着就更应该朝着「想像」进发。
……之所以这么说,那便是因为,画这种东西是将人心之中的「怪物」以最正确的形式提取出来的手段。我认为绘画技巧就是实现它的工具。境界越是高超,就能以越纯粹的形式将自己心中之物提取出来。即便闭上眼睛,身处黑暗之中,要画的物体也会在脑中的画布之上呈现出来』
『……是想像么?』
『没错。比方说,我有个喜欢的画家叫做奥迪隆·雷东。他与法国印象派在同一时期活动,不过现在称他的风格为象徵主义。这位画家曾这样说过
「不需要用眼睛来画画,我会闭上眼睛写生。这一点更为重要」
「在黑暗中才有我想画的东西」
他的作品如同印证他那番话一般,在将近四十岁之前都是一片漆黑。他一门心思地只用木炭描绘出全黑的世界,而且主题也非常疯狂。他让笔直朝上的眼珠变成了气球,长满毛的猴子脑袋长出了蜘蛛的腿,让生长在沼泽地里的植物上盛开出男人的头,让黑暗中浮现出奇形怪状的软体动物。他在闭上眼的黑暗中,「看着」那种噩梦般的世界。他在闭上眼的黑暗中,在寻常的黑暗里看到了不寻常的想像世界』
『…………』
『他从小被父母抛弃,寄养在别人家长大。他似乎是从孤苦伶仃的童年时代中发觉到心中的黑暗的。他在黑暗中看到的东西,与别人眼中的东西截然不同。他将心中的黑暗作为想像的源泉来作画。
……而且啊,我觉得我所看到的世界跟他所看到的是一样的。比方说,你觉得我们两个眼中的这片景色,彼此是相同的么?人就算和其他的人看着同一幅景色,看的方式也截然不同。视力或视线高度存在差异,还有色盲等视觉异常的差异。说不定颜色也是那样。这是蓝色,那是红色……我们之时用这些共通的语言去认识他们,实际上各人看到的颜色说不定完全不一样。颜色是大脑对光学识别进行的处理,我认为眼球这个感受器不同,看到的颜色也会不同,意识上的颜色应该也不同。所谓颜色,是光的特定光谱反射出来的东西。所以,将光视作温度去感知,说不定才是在客观上更正确的认知。只要稍加妄想,这样的可能性便源源不绝。
有可能每个人看到的景色都截然不同。而且最为重要的是,人有「心」,人会以自身内心的投影去看待周围。痛苦的时候,悲伤的时候,快乐的时候……这些时候去看周围的景色是不是会不一样?看的虽然是相同的东西,但印象却截然不同。将那种印象最直观地表现出来的东西,莫过于「画」了』
『感觉……好像能够明白』
『嗯。人描绘的景色,是绘者内心投影出来的景色。他最终极的形式,便是描绘心中的景色。绘画是一种能将除自己外谁也看不到的「心」原原本本地呈现出来与他人共享的手段。正因如此,我认为绘画必须要有「想像力」。
心中的景色,心中的怪物……用「想像力」将他们提取出来,展现给别人。如果看得人心中也有相同的「怪物」,那一定就是共鸣了。我觉得,那不正是绘者与鑒赏者之间真正的共鸣么————』
…………………………
范子响起了与八纯之间的对话,想起了把纯说的话。
八纯一定是那个「提取心中怪物」的稀有能力被利用了。八纯画是「真正的绘者」,而且凭藉那份「灵能」能够看到学校的『黑暗』,所以他们让八纯画出了「幽灵」,让八纯画出来那面「镜子」,并且那些「画」进一步召唤出离奇现象,使一切发生。
赤名学姐消失了,奈奈美学姐消失了。
然后八纯学长死了,消失的两人回来了。可是,范子没有被骗。两人回来的时候,范子注意到了。
那两人是冒牌货。
真正的,肯定已经死掉了。
她们两个也已经是幽灵了。已经就像那个胭脂色的幽灵少女一样,成为了文艺社那个黑衣人的走卒。
一看到那个样子就能明白。
美术社已经完蛋了。
八纯学长心爱的美术社,他心目中的圣域,已经被『他们』侵蚀带进了。离奇现象恐怕还远远没有结束。
他们会利用八纯学长的「画」。
利用范子心爱的那幅「画」。
必须设法阻止他们。
杀害学长,竟然还要利用学长的话画,这是彻头彻尾的亵渎,绝对不能容忍。
————该怎么办?
怎么做才能阻止他们?
范子自身没有八纯那样的灵能,也没有知识。可是她不能坐视不理。
该怎么办。
至少要怎么做才能得到「灵能」……
只用现在这一会儿就好,在阻止他们之前,需要足够的「力量」。
范子一路奔跑。她拚命地一边思考,一边奔跑。她穿过中庭,闯进专用教室楼,朝着美术室冲上台阶。
她一边奔跑一边思考。
在心中向八纯求助。
————八纯学长,请给我力量!
请给我守护你的力量!
范子怀着强烈的意念冲进美术室。
然后,她在空无一人的美术室里打开柜子,打开抽屉,开始拚命地寻找什么。
………………
…………………………
※注1:宇治桥是在日本大化2年(公元646年)于宇治川(今淀川)所建的桥。相传有一名女子因不满丈夫与其他女子出轨,便于宇治川做了三十七天的修练,并咒杀了那名偷腥女子,但陷入疯狂的她终究化为鬼女,并开始对无辜的路人和村人掠杀,村人因不堪其扰,最后立了祠堂将她供奉为桥姬。相传日本的「丑时参拜」的雏型就是宇治桥姬(头上绑蜡烛,在凌晨时用五寸钉扎稻草人)。
2
第三、四节课结束,开始进入午休。
日下部稜子和武巳一块,跟着美术社的人一起来到食堂。
这个以白色为基调的宽敞大厅内,现在人满为患。稜子他们六个在一张白色的长桌旁坐了下来。
大厅内热热闹闹,人山人海。
要说平时,稜子在第四节课的时候就已经吃完午饭了,所以已经好久都没在这里遇到过这样的情形了。
跟美术社的人碰头之后,就变成这种样子了。
不过,这并不是稜子想要的情况。
稜子被要求另外行动,当时基本是被大伙赶出活动室的。
关于那么决定的理由,稜子并没有得到解释。
跟芳贺谈完,稜子带着武巳回到活动室,结果一进门就看到大伙在里面散发着异样的氛围。当时所有人沉默不语,菖蒲神情不安地眼神在大伙之间游移。
「……」
稜子突然想到,是在第一节课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出什么事了?」
稜子这样问道,但大伙只是片刻间交换了下眼神,没有明确作答。
这基本就是答案了。但稜子继续询问之后,亚纪就很烦闷似的让稜子和武巳单独行动。
「……不好意思,你们能不能暂时离开一下?」
亚纪摆出心烦而严肃的表情这样说道。
果然出了什么事。
于是,稜子现在就来到了这里。
她是陪着武巳,比平时要晚一些来这里跟美术社的人一起吃饭的。
「………………」
这群人周围的气氛很沉重。
大家一声不吭地吃着东西,感觉就好像————不,实际上就让人联想到在守灵。
忽然,这一幕跟稜子最近的经历重合自阿勒一起。
可是灵子刚去想究竟是为谁守灵,突然就回忆不起来了。
「……奇怪」
又来了。
究竟是为谁守过灵呢?
感觉不是姐姐死的时候,除了姐姐之外,不记得最近办过其他葬礼。但是,姐姐死的时具体是什么情形,本身就想不起来。
回过神来的时候,关于姐姐的记忆都非常模糊,不知为何,只能想起小时候的事情。
如今能够鲜明地回忆起来的,就是姐姐五六岁时的身影。
在那之后的十年来应该一直生活在一起,可就是想不起姐姐最近的情况。自己感觉也很奇怪,平时总会无意识地不去回忆姐姐的事……明明姐姐以前的样子记得那么清楚。
稜子最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姐姐的死造成的打击引发了记忆障碍。
那段记忆确确实实地存在着,可是就像被彻底粉碎了一样,回忆不起来。
回忆不起来时,是一种有货倒不出的感觉。
稜子甚至没办法为姐姐的死感到悲伤。
她对这样的自己讨厌得不得了。
不论怎样也想不起来。
不论怎样也联繫不起来。
「…………」
大伙默不作声地继续吃饭。
餐具碰撞的声音和谈笑声响彻整个大厅,可唯独这个桌位就像被隔离开来一般,死气沉沉。
稜子感觉自己也被这个气氛给影响了。在一行人中,沖本最为失落,其他人都受到他的影响。
一年级的学妹一直垂着视线。
裕子那张老实的表情上,不时掺入几分困惑。
奈奈美坐在沖本身旁,一直摆着一副困扰的表情。她心里很想鼓励沖本,但人死毕竟是非常严肃的事情,不敢贸然开口。
奈奈美瞥一眼沖本的侧脸,然后又把目光放回去,如此反覆了不知道多少次。
那种心情,稜子十分明白。稜子也有过类似的经历。
「……」
稜子看了眼身边的武巳。
被交代要单独行动时候,他按自己的意愿去找了美术社的人。
可是武巳跟美术社的大伙一样默不作声,什么也不说。本来过来的目的就不是谈话,没準这样也好。
但是,武巳大概是担心沖本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