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名叫池袋的城市有两种面貌:一是办公大楼林立的东半部.一是游乐场所杂乱扩张的西半部。由车站与铁轨切开的东西池袋简直是两座不同的城市,别说气氛和行人的类型,甚至连天气都似乎不太一样。
系起东西两半的联络通道少得可怜,也助长了两地的隔阂。若是徒步,只要走车站的地下道即可。而我一时心血来潮骑脚踏车来逛逛时,却费了一番功夫——因为我只能选择钻过车站南端的大高架底下,跨越北侧距离车站一大段路的路桥,或是北口边的隧道。这条隧道正式名称为杂司谷隧道,但我从来没见过任何人使用这个名字。入口上端挂了一面刻着「WE ROAD」的金属牌,所以大家都这么称呼它。
WE ROAD如前所述,是池袋少数的东西联络通道,行人自然众多。再加上能够遮阳避雨,隧道音响效果又好,便成了街头乐手绝佳的表演场地。不过,我一次也没有在那里唱过。
「小春,你怎么不去WE ROAD唱呀?」
在池袋街头已相当资深的淳吾哥曾这么问我。
「偶尔去那边唱唱也不错喔,不怕下雨,人又多。」
「呃,那个,那边有点……」
「嗯?你受不了水沟味吗?.」
「喔,不,不是那样。」
我摆出一脸不想说的样子,想装没事也装不了。
「我考上的高中就在西口那边,我不想遇到熟人。」
「哦~~」淳吾哥不以为意地说:「小春你已经念高中啦?你个子小小的,我还以为你是国中生咧。」
我苦笑着感谢他的好意。他是明白我不太想谈那方面的事才改变话题的吧。我这种年纪的人每天不上学,老是跑到车站前抱着吉他弹唱,背后肯定没好事。
结果坐在一旁护栏、个子比我更娇小的女生不客气也不留情地说:
「你白痴啊?既然那样,乾脆别来池袋不就好了。」
Miu噘起唇,隔着褐色墨镜斜眼瞪我。
「……话是这样说没错啦……」
我苦着脸从盒中取出吉他。乐器在这时候特别方便,能用音乐填补不利的沉默。
坐在我对面的高瘦金髮美国人说着「那个臭婊子还是一样跩,把她的脸揍到肿起来」等粗话。我真的很庆幸只有我能看见、听见凯斯。但是在身旁有人的状况下,我无法向幽灵回嘴,只能听他在我耳边聒噪地一条一条讲解「轻鬆让女人闭嘴的250招」。
这种时候,Miu的辛辣言词听起来都像圣歌一样,能帮我分散注意力。
「再说,被熟人看到在路边唱歌有什么不好?怕羞就别唱了嘛。」
「如果人家问我怎么都不上学,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那就去上学呀。」
「那你怎么没去上学?」我不禁拉高音量。「我每次都能看到你,有时候白天就在这边晃了耶!」
Miu的脸霎时爆红。
「小春大笨蛋!」
迎面冲来的怒吼吓得我猛然一退,差点摔进车道。Miu随即跳下护栏跑向东口,消失在人群里。
我完全不懂她为何生那么大的气,傻眼地目送她离去后转向淳吾哥求助。
「啊……嗯。」
淳吾看看Miu的去向再看看我,搔着头说:
「小春,你是只听西洋歌的人吧?」
没有头绪的问题让我愣着眨眨眼。
「呃,是啊……这有关係吗?」
「那么,也难怪你没发现了。」
没发现?发现什么?
「这不适合由我来说,别想太多。」淳吾哥摇摇手。Miu身上有许多令我颇为在意的问题,想借这机会问个究竟。不过玲司哥正好在这时出现,打断了这个话题。
§
直到几天后的某个夜晚,我才发现真相。我在没开灯的房间里瘫坐在电脑前,漫无目的地通篇浏览音乐界新闻时,在我身旁窥视荧幕的凯斯忽然说:
「喂,是那个女的。」
他指着网页边缘的浮动广告。底图是一张短髮少女的照片,浓厚的阴影令人印象深刻,文案是「小峰由羽 五大巨蛋巡迴演唱正式开跑!即日起开放订票」。
点进网站,那少女的侧脸特写沖入眼中,使我倒抽了口气。
是Miu。
广告上的小图没有墨镜或连帽外套,一时没认出来。不过放得这么大以后,自然是一目了然。
小峰由羽。
我也听过这名字。她是两三年前闪亮出道的创作歌手。不到十五岁的她凭藉超龄的卓越词曲能力及唱功,一举冲上乐坛顶点——大概吧。我几乎不听日文歌,对详情不太清楚。
「啊啊……」
想到这里,我不禁惊叹。原来淳吾哥指的是这个意思。
只要对流行音乐有常人程度的接触,应该很快就会注意到Miu其实是小峰由羽。即使有所遮掩,那样长时间地与她面对面相处,想不发现也难。我会完全没察觉是因为只对逝世的西洋歌手感兴趣的缘故。
(插图)
我将「小峰由羽」四个字输入搜寻引擎。十四岁出道,现年十七。她居然大我两岁,还以为她和我同年或更小呢。所以她是高中生喽?这么想的我再进一步搜寻,发现她由于在日常生活中也整天被狗仔追着跑,不堪其扰而放弃了高中。
我仰望天花板,将脸捂住。
儘管我不知道她的背景,但我总归是说了伤人的话。什么「你怎么没去上学」,她当然会生气。Miu当时应该很想说「能去我早就去了!」,然后把我痛扁一顿吧。
下次遇见她该怎么向她道歉呢……
「哦~~才想说这个女人怎么对别人的演出那么啰嗦,原来是职业的啊。」
凯斯将脸凑近电脑荧幕。
「该不会是用嘲笑业余歌手来发泄压力吧,这兴趣真低级。呿,和我一样光明正大地瞧不起其他同行嘛。」
「她不是那种人啦,大概吧……Miu一定有她的原因。」
「干嘛帮她辩解,你又知道她什么?」
都这么问了,我也只能回答「什么也不知道」,因为我真的对她一无所知。网路上刊载的资讯只是她的冰山一角罢了。
「不管她,来练新歌吧。」凯斯这么说着(用他透明的脚)往我的后脑勺踢个不停,但这时的我怎么也提不起弹吉他的劲。
§
「我没有放在心上。」
两天后再看到Miu时,她微愠地这么说。
「我看你那么迟钝,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发现咧。这样对我也好。」
当时我们并肩蹲在东口前的电话亭旁说话。夕阳就快沉没,行人稠密,背后的明治路满满都是车。
「你道歉的方式让人很火大。」
被她说成这样,我也道歉不下去了。我将厚厚的吉他盒抱在腹前,怯怯地偷看Miu的侧脸,暗自与网站照片中她那张略有英气的侧脸相比。她们的确是同一个人。
为何一个超级巨星会每晚流连街头,替业余人士的表演打分数呢?这个最大的疑问,我问不出口。不过Miu似乎从脸色看出我的心事,隔着墨镜斜眼瞪我并噘嘴说:
「没什么其他意义啦,纯粹发泄而己。」她说:「大部分都差劲得连分数都打不下去,不过偶尔也会有让人很有感觉的,像UFJ。」
「UFJ?」
Miu的视线温度瞬间降到冰点以下。
「你不知道玲司和淳吾的团名啊?」
那是Ultra Fullmetal Jacket的缩写。我完全不知道。
「因为我很少看别人的表演。」我辩解道。
「那你也没听过戈登打的鼓?亚伦的小提琴呢?你到底来池袋做什么?」
「小春,揍她三拳。我要踢她三脚!」凯斯龇牙咧嘴地说。「然后叫她把刚才那些什么来着的乐手讲清楚,我帮你鑒定。」
虽想照常无视凯斯的话,但儘管前半段不堪入耳,我仍听进了后半段。因为Miu添了这么一句话——
「只弹自己的只会愈弹愈糟,一定要多听。」
有种自言自语的感觉。说不定她真的不是对我说,而是在告诫自己。
Miu眼神飘渺地望着东口阶梯的杂沓,我则是注视着她的侧脸,思量了一会儿后试着说:
「呃,那么……你就告诉我,池袋有哪些人值得听嘛。」
「为什么我要帮你做那种事啊!」
她的回呛让我垂下肩膀。
「……就是说啊,对不起。」
「你也放弃得太快了吧!」
Miu站起来,在我肩上一拍。
「起来,我们走!」
「这娘们真麻烦。」
就只有这一次,我和凯斯看法一致。
后来,我和Miu两人在池袋到处打转,观赏许多街头艺人的表演。稍纵即逝的初夏夜晚,路上同样因音乐而喧闹。她说得没错,他们十之八九——虽然我的技术没资格批评别人——水準都不足以评分。对于那样的演出,Miu一秒也不多留。不过偶遇那一成的亮眼表现时,Miu都会留步听上一会儿。所以能让她停下来就表示在水準以上了吧。我因此有点自豪。
值得一听的表演者具有固定的倾向。首先,大部分是外国人;第二,以街头艺人而言,大多有点年纪,表示他们靠表演维生;第三,凡是演奏小提琴、陶笛或木琴等街头少见的乐器,技术都相当精湛,无一例外。
其中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是拿水桶当鼓敲的戈登哥。他的表演震撼得我一句感想也说不出口,只是獃獃地从钱包掏出五百圆硬币丢进桶子里。戈登哥说他要靠街头表演存够钱,买真正的鼓组。
「你白痴啊?少在这里做这么没效率的事,抓个人抢劫比较快啦!有这种技术谁捨得关你。」
一起看錶演的凯斯还说了这么瞎的话。
由于我们不顾脚酸腿肿,一股脑地到处观赏各式各样的演出,使得我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身处何方。会发现自己踏入了车站西口一带,是因为在西口公园入口处见到有一群身穿制服的学生从艺术剧场方向走来的缘故。
是我那所高中的制服。
由于距离颇长,公园灯光又稀疏昏暗,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不过我却感觉他们都在看我,令我无法呼吸。
「你怕什么怕?」凯斯开骂了。「根本是被害妄想,你只是个半吊子的寄居蟹,没人记得你长什么鸟样啦。你已经一个多月没进过高中了吧。」
但我仍以背上的吉他遮住脸,离开公园往车站走。
「喂,小春?」Miu朝我如此大喊。「不是那边啦!丸井百货那边也有满多人在表演的喔!」
「……对不起……今天到这里就好。」
「小春?你在发什么神经啊!」
Miu快步追上,到我身旁注视我的脸。
「……刚才那些是你学校的人?」
我停下来,一手遮住眼晴。自己这么好猜又这么窝囊使我眼眶不禁发热。这时,Miu还追打我这条落水狗。
「少蠢了好不好,直接去退学就行啦。」
即使是我,也为此动了气。
对你来说,退学当然很轻鬆。你已经保证会有一段职业歌手的辉煌未来,不上学也不会有任何问题。而我只是一般小老百姓,要我退学不就等于叫我喝西北风吗?
在心中这么回嘴到这里,我忽然傻住了。
喂,我在说什么鬼话?我早就不上学了.前途现在就已经是一片黑暗。退不退学,只是书面上的问题而已。
我走下北口的阶梯,没一小段就停下来倚着墙,放下沉重不堪的吉他蹲成一团。有脚步声接近,Miu的运动鞋尖刺进视野。
「你今天怪怪的耶,是怎样。」
「没什么,真的很对不起……谢谢你带我到处看。」
「你乾脆再多看一些高手的演奏摧毁自信,从此放弃音乐算了。哼。」
抛出这么一句刻薄的话之后,脚步声再度爬上楼梯逐渐远去。
而我光是积蓄足够力气起身就费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垂着头,踏着沉重的脚步走向地下剪票口。
§
隔天,我原本想到池袋以外的地方走走让脑袋冷却一下,不过傍晚五点左右,我收到一封让我差点跌下床的简讯。是玲司哥传来的。
「找你作一首新歌。今天八点我们会在doo前面唱,记得来。」
由于措词不怎么客气,让我一度怀疑「找你作一首新歌」是否有其他街头式的含意。然而我无论横看竖看都想不出请我作新歌以外的意思。
玲司哥?找我?为什么?
我无法视而不见,等天一黑就离开房间。
穿鞋时,一身西装的父亲正好开门进来,吓得我缩起身,视线不禁垂向玄关砾石地的角落,鞋带滑落指间。
湿黏的沉默沾上后颈。
「……最近你满常出门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