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鼻子下方,有一道令人不解的凹槽。
这个被称作鼻沟或人中的部位,在西欧似乎有个帅气的名字,叫作「天使的指迹」。据说那是天使在人类投胎转世时,将其所见所闻和前世记忆封口的痕迹。
不过只是封口的话,可能有人记得一切。或许还有人能够充分运用上辈子所获得的知识,将人生的大风大浪当作冲浪,乐在其中吧?
不用花什么力气,任何事都能一脸稀鬆平常,顺利完成的人。就像在上天的允许下作弊,不停嘲笑凡人努力的人。我知道几个这样的人。
例如我姊。
例如名叫筱宫时音的女生。
例如现在我眼前的高町老师。
「──医学系?你是认真的吗?」
傍晚,在出路指导室中,眉头弯成八字的老师从鼻子喷出一口气。微微的嘲笑将鼻沟当作溜滑梯直落而下。
「你清楚自己的成绩吗?如果是国中时的成绩还勉强说得过去。」
「我知道自己的成绩退步了。」我坦率地回答。「但因为这是父母的期望,我无法写这以外的答案。」
「我知道你父母有期待,但很难喔。」
「我明白。他们觉得重考几年也没关係。」
「这样啊……我记得你父母好像是公务员?」
「是的。」听到我点头回答后,高町老师眯眼露出苦笑。
我懂他的意思。如果是公立学校就算了,但听说私立大学医学系的学费要好几千万日币。要是重考的话还需要补习费。老师应该是想说既然如此,不要把目标放得太高,普通地升学、普通地就业,对本人和家人来说不是比较轻鬆吗?
然而以教师的立场而言,无法要求学生妥协。无法说:「找找适合你才能的地方吧。」所以一定会说下面这句话:
「……相叶啊,我会当老师不是因为我只能当老师。是我自己选择未来的结果喔。你明白吗?」
「我明白。」你是在炫耀吧?「老师是想问我有没有梦想吧?」
「没错。虽然我了解你想回应父母的期待,但现在最重要的是你自己想做什么。」
「成为医生就是我的梦想。」
「……是吗?如果是这样就好。」
为了赶快结束毕业出路讨论,我撒了谎。
如果要说实话,我根本没有什么梦想。我不可能有梦想。
本来会考须旺就不是我自己的想法。我在懂事前就被送进补习班,随波逐流地念书,听从父母说的话走到这一步。就只是这样而已。
不过我希望大家不要误会,我没有什么不满。拚命念书至今是为了增加未来可以选择的选项。我很明白这是通往梦想的準备期。
然而对老师这种得天独厚的人来说,十六岁却还没有梦想的人看起来应该非常可悲吧?
因为老师和我截然不同。相貌堂堂,擅长与人沟通,个子高,运动神经又好,是自然会成为人群中心的人──也就是跟我家姊姊是同一种人。想必他年轻时一定过得非常愉快。人类真的是彻头彻尾地不公平。
真要说起来,老师的思考方式很傲慢。在还不能赚钱养活自己的时候就谈梦想只是一种任性。夸口炫耀任性的过去跟小混混用「我们那时候真的很乱来啊~」当作开场白来诉说当年勇没什么两样。
结果老师越正当化那样的过去,也只是表示他对自己很有自信罢了。
我这辈子一定跟这种人永远无法互相理解。
所以我说:
「如果成绩不够好,我会更努力。所以我不打算修正志愿。」
「这样啊……那今天就到这里吧,辛苦了。」
老师用带着放弃的声音回覆:
「嗯……现在还有时间,期末的三方面谈我会再问一次,你考虑一下念医科是不是真的是你想做的事。」
「我知道了,谢谢老师。」
我无动于衷地低头离开位子。
「我先走了。」
「回家小心。」
「好。」回应老师后,背后传来原子笔细微的书写声。
我一边转动指导室的门把一边回头。夕阳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将老师立体的五官影子照得更加深邃。
从老师的表情看来,我这次面谈的印象似乎不是很好……
「请问,老师结婚了对吧?」
门才开到一半,但我的视线落在高町老师左手闪耀的光芒上时,便瞬间抛出了疑问。
我没有特别想干嘛,只是好奇守护孩子梦想的教育者,对自己的小孩是否也会说一样的话这种无聊小事而已。
「嗯?」
大概是没想到会突然被问起,老师露出吃惊的表情。
「我的确结婚了,怎么了吗?」
「没事,只是想到老师的小孩已经有梦想了吗?」
「什么啊,原来是这个啊……」
年过三十五岁的高町老师浅浅一笑,把手撑在桌上,视线在空中游移了一阵后叹了口气。
长年教师生活浸透的辛劳,似乎从这个动作中透了出来。
「有梦想了吗……不,应该还没有吧,因为那孩子才三岁啊。」
「这样啊,那没有梦想也很正常。」
「不过啊,相叶……」
老师露出一抹大大的笑容,晒黑的脸颊皱成一团说:
「我现在的梦想,就是为这个孩子创造未来。」
竟然能若无其事地说出这么老派的台词。
「哈哈,很闪喔!」我这么回答,心中则反覆咂舌了几十次。
我果然不可能和这个人相互理解。
「──出路讨论啊。」
和老师讨论后的隔天下午一点三十五分。
筱宫在时间静止的吉备乃学院中庭里,坐在长椅上兴緻缺缺地低语。
「原来你想念医学系啊,我之前都不知道──」
「那你呢?你没有未来的梦想之类的吗?」
「我?我没那种东西喔。因为我的人生向来都是把一切赌在一瞬间上。是叫剎那主义吗?总之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那你出路调查表怎么写?日聘劳工吗?」
「那种东西当然是随便写一写不是吗?写升学就好了,升学。」
儘管轻快地聊着天,她却看也不看一眼坐在身旁的我。
虽说从初次相遇过了几天,彼此稍微熟悉了一些,但我至今仍无法掌握筱宫这个人。她总是一边握笔在素描簿上挥洒,一边意兴阑珊地回应我的话题。我和她之间的对话,比起一来一往的投接球更像是对墙练习。
伤脑筋的是,即使这样相处她似乎也不觉得困扰。
加上每次离开时她总是会说:「再过来喔。」结果就变成我每天像这样过来见她。
「我想到了。」筱宫突然转变话题:「我给你的功课怎么样了?你有帮时间停止现象想名字了吗?」
「啊,嗯。」
我边回答边搔搔脸颊。
昨天,筱宫提议能不能用比较短的词来代称时间停止现象。理由很单纯,因为每次讨论时要讲这么冗长的名称很麻烦。
我当然乐得赞成。因为藉由帮现象命名便能创造两人间的共同认知,这件事很有吸引力。这代表着这是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懂的暗号。我对此打从心底感到开心。
不过有个问题,那就是我之前已经自己帮这个现象取名了。
那就是──
「那个啊,你觉得叫『伤停补时(Loss time)』怎么样?」
「嗯……怎么样啊。」
筱宫浅白色的气息落在素描本上侧头说:
「不知道。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神没有注意到的时间。」
听起来可能有点抽象,我解释道。
虽然没有跟筱宫说,但我取这个名字是因为其他理由。
真正的原因是我觉得这或许是上天怜悯一路以来没有女人缘、过着灰色人生的我,因而给我一天一小时的时间,好让我取回遗失的青春……这种难以启齿的内容。
「欸,相叶。」
筱宫放下铅笔,侧目瞥向我说:
「我看你好像不知道所以才跟你说……听说最近足球比赛的伤停时间已经不叫『伤停补时(Loss time)』而是叫『Additional time』了喔。」
「……嗯,我当然知道。」
这是谎言,我其实不知道。
「这样不是刚好吗?伤停补时(Loss time)就只代表这个现象。」
「嗯……反正现在怎样都可以,只要简短就好。」
儘管筱宫看起来还是有点不太能接受,但似乎也没有特别坚持的样子。
伤停补时(Loss time)这个名字正式受到认可,我稍微放下心。反正这是只有我们两个人才感受得到的现象,差不多就可以了吧?
就这样,谈话告一段落后,筱宫又继续开始素描。
顺带一提,她今天的素描对象是三花猫。猫咪正以喉咙磨蹭网球场上的金属围网静止不动,筱宫连一根根猫毛都精细地画了出来。
看来画猫比跟我说话重要……但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因为在时间停止现象──不对,在伤停补时(Loss time)里不管创造什么或是破坏什么,只要时间一启动,成果就会消失无蹤。然而筱宫为什么可以持续专心致志地画画呢?
「欸,筱宫。」因为很在意,所以我试着开口询问:「你该不会是美术社的,所以才这么喜欢画画吧?」
「我没有特别喜欢画画。」
筱宫一边横拿铅笔为画面添加阴影,一边以没有起伏的声音回答。
「我现在画画也不是因为开心才画,只是一种习惯而已。藉由亲手画画加深记忆,只要反覆这样做,以后就算什么都不看也画得出猫咪对吧?」
「咦?是这样吗?」
我不禁夸张地睁大眼睛,吓了一跳。
「所以你是为了记住猫的样子而画画吗?真的假的?」
「……怎么了?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筱宫发出意外的声音,转过头来对我说:
「你念书的时候也会这样吧?把国字或是英文单字写在笔记本上好几遍,藉此帮助记忆,这个跟那个是一样的道理啊。」
「你也会做这种事吗?」
「『你也会』是什么意思?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吧?」
筱宫冷冷说完,将视线转回猫的方向。
此时我心里暗自感动。因为筱宫或许不太认识我,但某种程度上而言,我以前就认识她了。
国中三年级时,我曾考虑转到吉备乃学院。当然,目的是想脱离清一色都是男生的须旺学园,过着跟常人一样的青春。所以我硬是要求爸妈让我去补习班,在那里好几次的模拟考中,对筱宫的名字留下强烈的印象。
模考中我最高的名次是第二名。
第一名永远是「筱宫时音」。
所以我记住了她的名字。由于吃了无数次败仗,我单方面地将对方视为眼中钉。擅自认为对方是嘲笑我的努力、不可原谅的存在──跟我家老姊一样是不用努力就什么都做得到的怪物。
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拥有犯规的记忆力,只要看过几次课本就可以将内容完整植入脑中。所以知道筱宫不是这样的人之后,我感到非常意外。如果她是累积常人的努力才守住那个名次的话,实在是个充分值得尊敬的对象。
因此,虽然很现实……但我突然对筱宫产生了亲切感。
「──对了,相叶。」
「怎么啦,筱宫?」我试着有些亲昵地呼喊筱宫的名字。
「明天是星期六。」看样子她并不介意。「你假日打算怎么过?度过时间停止──伤停补时(Loss time)的方法。」
「没什么特别的,在家里看漫画之类的吧。」
「是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