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一间白色的病房。儘管墙壁经过了重新粉刷,已经掩盖不了岁月的痕迹。
一大早,这所病房的门被敲响,坐在床边椅子上的中年女性抬起脸,起身向门外回应
「请进」
「打扰了」
门打开后,随着通告声进来的,是一位身着三件套西装的年轻人。他的那身西装,一眼便能看出价格名贵。他的头髮脱成茶色,修着自然的髮型,手上还拄着一根富有韵味的手杖。他的年龄看上去像高中生或大学生,这幅行头显然不适合那种年龄段的年轻人,但可能由于他对这样的打扮已经十分的习以为常,整体看上去出奇得体。
「您是哪位?」
「我是梦人,真木家的双胞胎哥哥」
女性问完后,年轻人做出了回答。女性————日高护的母亲喜美子听到这个回答后,以领会与感叹的口吻迎接了他
「啊,是梦人君么?变得相当有出息了呢……」
喜美子说道
「你是来探望阿护的么?」
「是。因为我不上学,所以挑了个人少的时间」
梦人对社交习以为常,平静而圆滑地进行对答。那不合年纪的言谈举止也不像是在逞强,没有不协调的感觉。儘管喜美子觉得自己的儿子也相当成熟,做事没有纰漏,但还是觉得跟已经真正在社会上闯蕩过的梦人还是有一定的差距。
还是说,梦人果真是特别的么?
这位和阿护同龄的知名作家,拖着不太方便的腿走近病房,来到阿护的床前,俯视躺在病床上的阿护。
「……他……苏醒了么?」
「没有,到现在为止一直昏睡着」
昨天,阿护在昏迷的状态下被送进了七谷町唯一的一家老综合医院。经过了几乎整个通宵的手术后,阿护一直昏睡着。
阿护现在闭着眼睛,脸色很差,可是跟当初相比还是强了一些。
他现在憔悴得就像一位老妪,双手厚厚地缠着渗血的绷带,露在被子外面。他双手的手指很短,就跟没有手指没什么两样。被他咬光的手指已经无法接上,只能将他的伤口缝合起来。
喜美子叹着气说到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这声叹息之中,夹杂着说不出口的感情。
那是恨不得大叫「为什么」的感情。儿子今后只能过上不便的生活,因此她对儿子的将来感到不安。然后说不出口,真正让她费解的,是儿子咬断自己手指的诡异行为。这不禁让她回忆起婆婆在临死之际咬断自己的手指,最后惨死的悲惨下场。
这样的情况,简直就像诅咒。
就像传闻中的外法附身。而喜美子的婆婆正是隐藏自己家系的外法筋。
据说被外法附身后,就会变得跟野兽一样,饱受痛苦。虽然医生只认为这是不敌考试压力而做出的异常行为,但喜美子脑子里去总是浮现出婆婆血脉的事情,对婆婆的满腔憎恨久久不散。
而且,还有一件事肯定了喜美子的疑惑。
当喜美子接到电话赶到医院后,那个『御神子』的少女出现在了等待手术做完的喜美子身旁。然后,她向喜美子告知了已经找到『盒子』的事,并且『盒子』为时间发生时阿护所持的事。事已至此,喜美子只能想到这是婆婆留下的诅咒引发了这样的事情。
「……他很黏奶奶呢」
喜美子想着这些的时候,梦人开口了。
「诶」
喜美子满心的疑惑突然被这个话题触及到,内心不禁动摇起来。
「啊……是的。阿护出生的时候,我们夫妻都很忙,所以就……」
梦人说的话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但喜美子太过动摇,下意识以恭敬的态度跟虽然成熟却跟儿子同龄的晚辈找起了借口。
「丈夫的工作一直不顺,所以家里没钱,于是夫妻一同拚命工作,所以自然而然便将阿护託付给了婆婆。等注意到的时候,阿护已经完全成了奶奶的孩子……事情大概就是这样」
「原来如此,一家人关係处得不太好么?」
「是的……虽然长大了之后还好,胆小的时候他只听奶奶的,总是跟我们吵架」
在梦人平静的敦促之下,对话不知不觉间变成了人生谘询。
「儿子跟婆婆一个鼻孔出气,让我实在好受不起来。在不用为钱发愁之后,还是不经意地把精力投入到了工作上……」
梦人朝装着文件和宣传册的纸袋指过去。
「到了这里也在工作么」
「是啊。不过,我已经考虑要不要辞职了」
喜美子低下头说道。
「喔?为什么?」
「……」
喜美子没有回答……不如说是答不上来。
昨天,她所负责的客户突然向公司提出申请,闹着要解除合约,更换负责人。虽然这么做的只有五个人左右,但她在工作中一次也没遇到过这种事。
她对此毫无头绪,除了一种情况之外————外法筋的传闻传开了。
虽然难免受害妄想之嫌,但至少现在只能想到这件事了。
据说丈夫的培训班,也有两名学生突然退出了。现在,喜美子和丈夫心中都充满了不安,变得疑神疑鬼。再这么下去,他们可能无法再正常地在七谷生活下去。她虽然盼望着趁没人知道的时候找到『御神子』所说的『盒子』,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然而事与愿违。
她觉得,这样疑神疑鬼是没办法继续从事工作的。
传闻在扩大,搞不好现在眼前的人,或者走在路上的人,都在用怀疑自己时外法筋的目光看着自己。
被这样疑惑束缚着,同时又有客人闯进营业厅,她实在无法继续工作。而她的这种心情,恐怕对包括眼前的这个人在内的所有外人,都说不出口。
「…………」
沉默。
之前一直一边看着阿护一边与喜美子说的话梦人,在感受到这阵沉默后转过身去。
「莫非,是阿护君的原因,让您需要辞去工作么?」
被梦人这么问,喜美子含糊其辞
「这……」
她满脑子都是疑神疑鬼的想法,糊里糊涂,之前都没有想到过这样的託辞。不过,这确实是一个方面的原因。
阿护失去手指之后,生活会变得不便。
想到暂时必须得照顾他,想要继续埋头工作的确不太现实。
「确实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呢……」
「是啊」
喜美子回答后,梦人点点头。
「还请宽心」
梦人这样说道,就像轻轻点头一样,略微低头致意。
2
比平时早一些到校的现人面前,是空无一人的教室。
清晨的天空被云层覆盖,教室里十分昏暗。从远处传来晨练的声音。
面对格外空虚的教室,现人一边感受这里面的空气,一边按下墙上的电灯开关。随后,昨天完全打不开的荧光灯,现在全都完全正常地打开了,而且亮度十分充足。荧光灯光相较傍晚或晚上打开时,显然虚弱不少。
教室被照亮,从『昏暗』变成了『微亮』,这样的宁静显得有些缺少活力。在宁静之中,死气沉沉的灯光之下,无人的教室已经不是现人昨天所目睹的样子。
弄得乱七八糟的桌椅已经井然有序地还原,与平常的教室别无二致。当时那场莫名其妙的恐慌所留下的痕迹,还有双臂折断脸被扯碎的大河原,都已不在这里。有人————大概是老师们,在事过之后将特进班的学生们遣送回去了吧。
地板上的血迹也被祛除掉了。
走廊也确认过,那零星点点的血滴也已经不在了。
一切都恢複原状。
只是,可能是昨天的情景太过触目惊心,让他感觉还原之后的座位没有平时的直,看上去总觉得有些东倒西歪。
「…………」
现人刻意第一个到学校来,就是为了看看这间教室的情况。
总之,他无法接受这样的情况。现人基本不清楚这间教室里发生了什么。
在楼梯上发生了那件事之后,班主任和年级主任向他询问了情况,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直接就回家去了。大概,身处现场的现人对发生的情况要更加清楚,但现人才更想有人告诉自己,这里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姑且算是当事人,但事件在不明不白之中就全部结束了。
不,準确的说,是文音告知现人事情已经结束,并且最后还叮嘱现人不要深究。
现人对事情的来龙去脉不明不白,而事件之后所给他留下的,只有在多层意义上已经失去阿护,这个令他咬牙切齿的事实。
昨天,事发之后。
现人回忆。阿护喷着血倒下去之后,现人连忙让其他人去呼救。佑季子被现人喊醒,跑去喊人之后————梦人一只手提着像原先一样用沾满血的布包好的『盒子』,什么也没说,就像理所当然一般转身离开了。
「……喂!」
现人下意识地叫住梦人,梦人在楼梯上下到一半,停下脚步,在黑暗中稍稍转过身来。在把『盒子』包回原来的样子时,梦人就一直摆着一副扫兴的表情,可当他听到现人充满攻击性的呼喊,转过身来的时候,脸上又恢複了原来那种讽刺的笑容。
「梦人,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下午坐车来到了这附近。我拜託畠村,出什么事的话就喊我」
在现人的脑袋里,愤怒和打击让他的思考和感情弄得支离破碎。
以他现在的精神状况,根本没办法心平气和地来说话,如果情况允许,他恨不得立刻大喊起来。现人从楼梯上,以能够杀人的兇恶目光瞪着梦人,用勉强挤出的话来诘问梦人
「这是……什么东西?究竟怎么回事!?」
「是外法啊……大概吧。日高说的话,你没听见么?」
梦人嗤之以鼻地说道。
「你对日高做了什么!!」
现人指向倒在地上的阿护,梦人耸耸肩
「别说得那么难听啊,倒不如说我救了他喔。我只是将附在他身上的咒力源头『外法盒』打开了而已。这样一来,秘藏的咒力被释放出来,继而消失,于是日高被外法释放了……情况应该就是这样吧。
至于日高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也不知道。大概是遭到了诅咒的反噬吧。你不论如何都想弄个明白的话,还是去问那边的『御神子』吧。『外法盒』已经到手了,那家伙怎样我已经不感兴趣了」
然后梦人摇了摇单手提着的那个抱着血布的『盒子』示意。
「……虽说『没有东西』的可能性也很充分,但实际遇到这种情况,还是令人扫兴呢」
梦人这么说着,嘴角弯了起来。
然后,梦人再次準备转过身去。
「梦人,你慢着!」
现人再次叫住了他。梦人不耐烦地再次转过身去
「干什么?」
「喂,你刚才说的事————日高说的那些事,是真的么?」
「?」
梦人歪起脑袋,就像在问「你问哪件事」。
「日高掉进水池的那件事。真的是日高打算推你下去么?」
「……喔,你说这件啊。我没撒谎喔」
现人做了补充后,梦人明白过来,点点头,然后用有些瞧不起人的态度作出了回答。
「你说日高瞧不起你,瞧不起我们,也是真的?」
「是真的」
「为什么……」
「我哪儿知道,我也不感兴趣」
梦人嘲笑起来,这一回总算转过身去。现人这次没有叫住他,只是注视着浑身是血倒在地上的阿护,什么也不说,沮丧地垂下了肩膀。
「………………」
现人心中本应确实存在的某种东西,完完全全地脱落了。
他的脑子彻底停摆,心中的感觉变得空空如也,相对的,异常沉重的空虚感,黑漆漆地取代了他原有的感情。
他獃獃地愣在原地,獃獃地注视着阿护。
正要下楼的梦人背对着现人,忽然开口
「……哎,毕竟是奶奶养大的孩子,上小学的时候把祖母平时那些充满歧视的发言全部听进去也无可厚非,要问他的责也未免太残酷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