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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在公寓一楼的门厅,盛一郎正大口大口抽着戒掉好久的烟,这时发现身着西装的棚桥和也从停车场走来,立刻抬起脸,将香烟在便携烟缸中碾熄。
「抱歉,回来晚了」
「没关係,你是有工作在身吧」
一郎一边将便携烟缸收进口袋,以便回应道歉的和也。香烟的烟雾在夜晚澄澈的空气中弥散开来。和也看到这个情况,有些惊讶地扬起眉梢,用下巴示意那些烟,向一郎问道
「烟已经戒很久了吧」
「是啊」
一郎笑也不笑地点点头。
「是戒了。在老婆怀上的大和的时候」
听到这个回答,和也一时忍不住表情扭曲起来。但是,他没有继续再聊这个话题,就像转换心态一般敛去表情,朝公寓的中庭指了过去。
「那我们出发吧」
「嗯」
一郎点点头。
「淳一那家伙应该在家。我拜託过佐知,让她只要他一回来就打电话告诉我」
「这样啊」
和也所指的方向,是B栋定投的111室。一郎再次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跟着先行的和也走了过去。
「真对不住」
「没什么」
两人一边走,一边进行不多的交谈。
和也就想受不了沉默似的,时不时就会寻找话题,一郎虽然有回答,但回答的都很短,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在听。
「我也叫过真沙辉了,不过他似乎不来」
「喔」
「他说很荒唐」
「像那家伙的风格」
两个男人的脚步声,在撒下寂静的漆黑天空之下,穿过被常夜灯昏黄的灯光蒙蒙照亮的中庭。
虽然有暗淡的灯光照亮过道,但公寓就像死了一样安静。一郎走在里面,想到自己最爱的儿子在这片寂静之中孤独受冻,短短几天里便明显消瘦下来的脸颊内侧之下,他悔恨地咬紧了牙齿。
他是为了下面能够冷静对话,在发生情况时控制和也而过来的。
当然,他现在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在这一片死寂的昏暗中走着走着,想像自己儿子惨死的地方就在这深夜冰冷的空气与寂静之中,冷静的心渐渐被磨光。
儿子,当时就是在这片夜色中。
他就是死在这片黑暗中。
——儿子就是在这片寂静中被什么东西给带走,最终冻死的。什么东西……有什么东西?松野淳一真的知道那个「什么东西」么?这里有什么东西,大和是怎么死的么,那个无赖一样的男人真的知道么?如果他真的知道,如果弄清真相,我到时候会怎么说,会怎么做呢?
「…………」
一郎一边走,一边思考。
他得不出答案,下意识间攥紧拳头,指甲都深深陷进手掌里。
一郎发觉这一点,放下目光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后将正在微微颤抖的拳头缓缓鬆开。他用力大的让他自己不敢相信,手掌上留下了从未见过的深深指甲印,部分因为内出血变成了紫红色。
然后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站在了111室的门前。
和也站在前面,按下了内线电话的门铃。
这段莫名激发紧张感的沉默持续片刻之后,门静静地打开,松野淳一的太太从里面露出脸来。
「……你们好」
出来的太太比憔悴的一郎还要消瘦,那张脸活像幽灵。
和也无言地向太太点点头。太太默默地缩回门去,随后和也走进玄关,一郎也紧随其后,默默地跟太太致以问候。太太也向一郎回以问候,但她跟一郎一样失去了孩子,每天精神上受到媒体与警察乃至各个方面的摧残,意志和感情都被消磨了不少。
「淳一那家伙在里头么?」
「……」
和也问道。太太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进行这番简短的对答之后,和也与一郎站在了玄关之内。
进了门之后,屋内的情况映入眼中,然后他们立刻察觉到了。察觉到之后,两人同时停下了脚步。在这短短几天里,松野家的家中给人感觉异常的昏暗,一片狼藉。
从他们的角度,只能看到玄关、走廊、以及从顶头前敞开的门看到客厅的一部分。然而就光这样,都能看到衣服、空罐、塑料瓶以及几只塞满的垃圾袋扔在走廊上和客厅里,墙壁看上去髒兮兮的,仔细一看还有伤痕,玄关和走廊的角落积着灰尘和头髮。
不知为何,屋内的空气出奇昏暗,满是灰尘,而且还出奇阴冷。淤塞的空气十分浑浊,而且聚满湿气的空气中微微瀰漫着厨余垃圾烂掉一半的臭味、霉味、以及婴儿排泄物的臭味混合在一起的馊臭异味。
不晓得为什么,灯光的亮度明显很低。
好奇怪。大伙不久前对淳一的作风提出意见,让太太去避难的时候,还不是这种状态。
这一样的气氛,就像是屋子本身随着住在里面的人一起腐烂掉了似的。一郎在感到吃惊同时,心中还有些受打击。痛失爱子的一郎没有经历去管松野家,在这短短数日里完全改变的家中空气,让他不禁想到有着相同境遇的自己未来的样子。
一郎愣愣地问道
「怎么了……」
「没什么……不过,他还没睡」
太太心不在焉地回答了提问,但那算不上回答。
「好伤心……可我要是不伤心的话,幸彦就太可怜了……」
「……」
「为了幸彦,我必须哭……可是,我还有小宝宝要照顾,必须好好照顾…………而且小宝宝要是哭起来,淳一在家的时候就会露出很可怕的表情朝屋里吼过来。『什么事!没什么事就让她闭嘴!』……真的好可怕……还拿刀过来……」
太太断断续续地说明情况。一郎与和也听着松野家不知不觉间被逼到最投无路的状况,都不禁失语。
而这份无言,一下子就被打破了。
「喂!少把人当聋子!」
一阵怒吼,还有空罐子掉在地上的声音。
一郎与和也回过神来,抬起脸向走廊一看,只见淳一踢飞了扔在地上的空咖啡罐,从客厅里走了出来,站在了走廊上。与此同时,还闻到了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强烈酒气。他身上的西装皱皱巴巴,目光獃滞,口齿也有一点点不清,处于烂醉如泥的状态。然而酒精明明在起作用,而且淳一是那种喝了酒皮肤很容易发红的体质,然而他现在面无血色,只有眼睛释放着蜇人的凶光。
而且,他手里正握着一把很大的匕首。
「阿淳……」
「淳一,你……」
两人说来也记得,淳一有在收集匕首,记得是从上初中的时候开始的。两人如今在最糟糕的状况下,想起了之前完全遗忘的自己发小的那个兴趣。淳一从那个时候起,就已经是个肆意妄为心术不正爱欺负人的孩子了,总能若无其事地边笑边用刀指向欺负的对象,甚至是同伴。
想起来了。
大家成为出色的大人之后就完全忘记了,但他就是那样的男人。
那样的男人现在紧握着刀,烂醉如泥,恶狠狠地瞪着两个发小。他双眼之中在酒精的作用下完全显露出来的感情是憎恨,已经完全失去了冷静,就连柔道有段者的一郎也感觉到了危险。
「……你们这次是来干嘛的」
失常的眼神,低沉的声音,都显露出了淳一沉在心底里的激烈情绪。
「那眼神怎么回事。在小看我么……信不信我宰了你们」
一郎注意到淳一愤怒的目光,想身旁看去。站在身旁的和也面对那种状态的淳一,别说是害怕了,甚至还更加愤怒地瞪了回去
「你给我适可而止!」
「喂,别冲动!」
一郎感到危险,抓住和也的肩膀。
「别激动,那家伙现在不正常」
可是和也根本不管淳一又没有拿刀,一股恨不得立刻朝淳一扑过去跟他拚命的架势。
一郎非常吃惊。
——和也为什么这么拚命?和也明显也很不冷静,必须阻止他们。
在一郎想着这些的时候,握刀的淳一回瞪着一直瞪着自己的和也,朝玄关走了过来。
「喂……」
「……」
逐渐接近的这两人所释放的怒气,一郎就连皮肤都能感觉到。
淳一双眼充血,和也瞪圆双眼迎了上来。
两人的精神都不正常。一郎将和也的肩膀拉了回来,可和也看都不看一郎一眼,将一郎甩开。
「放开」
「别冲动!」
和也没脱鞋就踏进了家门。
言语已经不能阻止他们了。淳一因醉酒而变得浑浊的眼睛,愤怒地挑了起来。
一郎伸出手,可是準备上前的身体却收到了阻力。他的衣服被抓住了。是淳一的太太对情况感到害怕,抓住了一郎的衣服。
「唔……」
「少瞧不起人了!」
淳一大声叫喊,唾沫横飞。
「我知道,你们统统都看不起我!」
已经不行了。一郎很清楚。他在政府窗口遇见过这种状态的人。那个人烂醉激动,就跟眼淳一现在的状态完全相同。他不满政府的接待,在窗口胡闹,对着负责办事的人员以及接到报警赶来的警察挥舞利刃,造成人员重伤后被逮捕。眼前的情况非常熟悉,甚至有种既视感。恐怕淳一现在会毫不犹豫地对和也用刀。
一郎浑身发寒,拚命阻止。
「喂,快住手!」
但两人根本阻止不了。
和也又上前了一步,淳一烂醉的头脑对他的态度完全激动起来,一边大声威吓一边大步逼近和也,随着一声大叫将手中的刀高高挥起。
「!!」
一郎心脏受挫。
长久相处的朋友,就要在眼前被另一个朋友杀死了。
「噫……」
太太惨叫了起来。可是,意料之中的那一幕没有成为现实。走到了玄关,挥起刀的淳一,却突然惊讶地张大了双眼,就像中了定身术一样停了下来。
「……!!」
可是,这个举动……
并非出于理性。
他屏住呼吸,眼睛瞪得赶快都要飞出来。当时淳一的脸上浮现的,是真真正正的恐惧。
他那苍白的脸激烈地痉挛起来,感觉脸皮都要被撕破,但他眼睛看着的不是和也。停下来的淳一,目光直接穿过了和也和一郎,投向了他们背后大门敞开的玄关之外。
「………………喂」
困惑,紧张,感觉上出奇漫长的沉默。
沉默过后,在淳一绷紧的脸上,那颤抖的嘴里漏出嘶哑的声音
「喂…………那是什么鬼东西……」
「……?」
在场的所有人,都无法理解他这话的意思。
不过,淳一的突然转变,以及眼下匪夷所思的情况,让一郎完全呆住了。但隔了一会之后,淳一在所有人的面前用颤抖的手指指向了一郎他们身后,可怕地放声叫喊。
「那是什么鬼东西啊!!瞧你们带过来了什么!!」
「!?」
所有人被他的喊声吓得浑身发软。那叫声就是如此可怕。
转瞬之间,现场的空气被淳一的恐惧彻底渲染。对淳一的怒吼惊呆的其他人,下意识间转向身后。可是那里只有一扇敞开的门与暗淡的玄关灯光,再往那边便只剩下中庭之中的深邃黑暗。
什么也没有。
空空如也的黑暗。
但淳一紧盯着,手指着那片什么也没有空中,陷入了强烈的恐慌状态。